第 44 章 风月相消(四)

“望薇资历不足,师|弟身旁再无可用之人了?”何显合起书卷,把写成的信稿随意收起,塞到身旁弟|子怀里:“今日我在,便破例许他为师|弟代行。”童朴琪不屑何显的安排,应允与否,都坐实了他势力渐微的境况。为人当务实,用脸面换便宜,他勉强得个逍遥,就任由何显挂着自傲的冷笑派人带进张望薇来,回住处休息了。

数年|前兵甲方休,百废待兴,弃于道旁田间、失恃失怙的孤苦幼儿多被恶|徒豢|养,其中苦厄令人胆寒,更教黎民心惊,难事生产。鸣蜩谷应诏收留了一批孤儿,成|人之前随“望”字辈,读书、习武。成|人之后如若无意离谷自立,就由大先生取名,从此作为正式弟|子。

张望薇便是其中一员。尚未加冠的他正为自己得到的赏识而雀跃,面上又要显出沉着,当无事发生般向师父道别,再向二师伯道谢,与其余人在大先生设好的屏风后等待。

没过多久,派出去接引方丹蛟的弟|子匆忙赶回:“大先生,方员外家中遭了事,半路被官|府的人截下,近日不能到了。”

众人心生疑虑,可不敢妄自讨论,都在等大先生发话。他对方丹蛟无法出面的境况已有准备:“请赵师|兄寻几名精明得力的弟|子,走趟府衙,即刻出发。就说要处理蹈霞堂房契之事。”如此,既能抢先章夏一着,顺便探探方丹蛟的虚实。他对等待中的众人道:“先散吧,去将曲氏女带来。颜先生的三名弟|子,叫他们回余音书院面壁思过。”

张晰听人说完大先生的排布,问:“搞出好大阵仗,怎么不了了之?”

何霁说:“给你省事儿还不高兴?大家伙都散了,咱也散了吧。宋玉成,大先生要对你网开一面,可别再拂他的好意了。”宋纹不接话,盯着火把发呆。“完了,他傻了。”何霁拉过刚被人带出的鹿沛疏:“你快治治他吧,我们不跟着掺和了。张昙生,还不快走。”

张晰斜着身|子,匆匆向曲衡波道:“曲娘子,别过。”

屋外尘埃落定,屋内曲衡波与大先生之间隔着一扇木质屏风。屏风上绘描金山水,层峦叠嶂,江河涌浪,与满厅幽香相谐。

“曲衡波?”一声问句从屏风后传来。

“是。”

“你知道宋纹在做什么吗?”

“知道。”

“小姑娘话不多。”

“阁下年纪好似还未大到能叫我小姑娘的地步。”

“童师|兄带你来之前,定不知你这般牙尖嘴利,难以对付。”

“大先生错了。我是被抓来的,你口|中的童先生有话不直说,设局拿我,给我上锁链镣|铐,一路拉拉扯扯进谷。我能站这儿回大先生的话,全凭自己命硬。”

“他笃定你是恶|徒,是悍匪姚擎月的爪牙。”

“我确实在姚擎月手下做过事,他还非常喜爱我。但烧了他赌坊,送他八个伙计进监|牢的,也是我。”

这意味曲衡波知道许多姚擎月赌坊的内|幕以及秘辛。大先生对隆右曝尸之事有所耳闻,他凭些细节能猜出,姚擎月必然已经改头换面,使出百般手段把恶|行洗刷得干干净净,待隐匿几年之后东山再起。假如曲氏女所言非虚,她会是钓出姚擎月的绝佳饵料。

为表诚意,他拉开屏风。曲衡波安静端详着他的表情,她过去常见秋弟这么做,后来遇到梅逐青,发觉他有时看得比秋弟还要起劲儿,既然有人都说了要自己动脑筋,正好演练一番。

若梅逐青知道她是对着一谷之主跃跃欲试,必会后悔自己多嘴。

“娘子看到了什么?”

她移开视线,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却立刻被人发现了:“没。”

“有心是好事。可惜,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会这一手的如恒河沙数。掩饰是门功夫,你做得还远远不够。”

“我呢,”曲衡波展开双臂:“大先生看到什么?”

“鲁莽,颟顸,不学无术。”

曲衡波干笑两声。

大先生接着道:“赤子之心。”

“啥玩意?”曲衡波未解其意。大先生不再讲,反是要她去向身量同自己差不多的何霁借一身新衣:“先前多有怠慢,曲娘子若愿留此休养,谷内当全力照应。”他想曲衡波快人快语,应或不应只在刹那间,谁知曲衡波悠哉地坐下来,慢条斯理道:“容我考虑考虑。”

大先生话既出,便没有不由人思考的道理:“当然。”

再说章夏等人回到余音书院,被|关在一侧厢房。鹿沛疏因不久前与章夏割席断交,离他远远地。宋纹见状,劝她:“他好歹帮了咱们。”

“闲话休提。”章夏道:“如此艰难才得一次碰头,有要紧的事就快讲。”

鹿沛疏对章夏的信任虽已碎裂,也承认机会难得,若再与宋纹分离,她更忧心从此永远被蒙在鼓里,遥遥弃到别家,做堂上泣罗裙的哀妇:“事发后,我从宋郎那册账簿里发现一张字条,叠三折,用得是老|师最惯使的纸墨。”

章夏皱眉:“老|师留下的?”

“我猜或许是,因此并未擅自打开,偷偷收起,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你们同看。”

宋纹点头,正襟危坐:“顺如,读吧。”章夏则紧闭双眼,默不作声。鹿沛疏从怀中取出缝着字条的头巾,施巧力扯开,薄薄一片撕成细条的白色信笺滑落在她的掌心。章夏睁眼道:“寸纸寸心,老|师他……”他再说不下去,鹿沛疏已展开了那张字条。

执信人只看一眼便读完了颜曾的遗言,递给宋纹,宋纹读罢,再递给章夏。三人看着师父的绝笔,深知他对自己将要殒命早有预感,他们则毫无察觉,悲从中来。

字条随着泪水无声滴下,跌落在鹿沛疏膝前。两行字筋随骨成,铁画银钩,用得是连年累岁心,道得是肝肠寸断语: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这是文信公之诗。”章夏轻声道。

宋纹捡回因双手颤|抖而掉下的字条:“老|师曾誊抄文信公集,置于书斋,常取出翻阅,难道从那时起……”

“不,更早。”章夏道。

有一年春光荣秀,颜曾带他们到水滨濯足,晴空下孩童争纸鸢高低,石阶边有结队的妇|人槌洗衣物,放歌古调。他们三人玩儿得开心,把老|师甩在身后,颜曾凝视田间如翼新苗,若有所思。

三人从远处跑回老|师身旁,他揽住他们,问:“昨日老|师讲的文信公赴死之事,你们可还记得?”

“我记得!我记得!”宋纹跳着抢道。

“好,你来忆述。”

宋纹流利地讲完始末,说至文信公留下的绝笔诗处,迟迟开不了口。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鹿沛疏面露疑惑:“老|师,我不甚明白。”

章夏缓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扯断了线的纸鸢落于水面。

鹿沛疏擦干泪水,又从怀中取出另外一样物什:“我们找到的东西根本不是账册。”她说着从布袋内掏出一卷破损发臭的书册打开,高举起来:“这是名薄,在册之人除姓名外,连生卒年月都记得分明。你们再细看。”

宋纹接过,略翻了几页:“不可能!”

章夏用余光已看到了令他惊叹的缘由,所录之人从取名来看,身份不尽相同,生辰各别。卒年却全部相同,月份则相连。他道:“书上墨迹散乱,甚至有多处疑似血迹的地方。”话未说完,宋纹突然对鹿沛疏发难:“你怎能随意翻看老|师的遗物!”

鹿沛疏反问:“若我不看,给人拿住了把柄该如何是好?”

宋纹额上青筋暴起,攥紧了拳头,脆弱的旧纸被他捏出裂痕。

“何必动怒。”章夏道。

“你看。”宋纹把册子递给章夏。他翻开的这页,书写格式与前几页有异,章夏边看,念出声来:“颜卞氏,育子名璺,年一岁。章关氏,产一子。有华彩流|溢之梦,故名夏。”他合起书册:“宋玉成,你是哪年生人?”

“泽岳二年。”

“颜卞氏与章关氏都卒于垂苍十六年。”章夏冷笑:“垂苍十六年确当对应泽岳二年。恐怕你的祖父并不姓宋。”

宋纹从章夏手中抢过名册,细看之下发现,左近几页所录已几乎是颜、章两家全|家人名,他们的父母甚至才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他与章夏为长子,也偏偏都是唯一的孩子。他将名册狠狠摔到了地上:“我不姓宋,姓颜?生年是假,姓氏是假,连亲人也是假的吗?”宋纹的祖父在他九岁那年过世,他对他的印象浅薄。但是稚童从来只有一个祖父与他相依为命,怎会不看作是心尖儿上的肉。

鹿沛疏哽咽着轻|抚他的脊背:“宋郎莫慌。孤证难立,我们还需再做计较。”章夏立在原地片刻,待宋纹呼吸平稳后,决意离开:“我要去见赵至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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