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夙憾殊心(五)

“飞云掣电”是恒山派两门至为精妙的功夫,内门弟|子可学《飞隼掠集云谱》,亲随弟|子可习《掣影电步》。水自鸣知晓冷七徽是在暗示自己有进入内门的机会,只是他生性木讷,毫无|毛遂自荐的野心,也想不到几句漂亮话来讨好于他。即便想到了,说出口又支支吾吾,不成样子,徒增笑柄。

“不说话,不走,嗯?你待如何?也好,那就听我安排。”冷七徽压低嗓音,“那个叫高听的,你能指认他吗?”

“周师|兄见过。”

“他要么双手缠满绷带,要么露|出两胳膊恶心的黑痂。”

水自鸣点头。

“无论等下发生什么……”

水自鸣感到喉头发紧,冷七徽要给他雪耻的机会?

或说得再坦诚一些,大展身手的机会。尽管自己会在冲向高听的途中就被那厮豢|养的毒蛇放倒,为师门的名誉而献身,为给自己拼搏前途而死。怎样都好过在哪处默默无闻地死去……像崔庭雪那般。

他清楚追随冷七徽的步伐等同自|杀,即便现在哭喊着逃走,屎尿落满裆,除了冷七徽没人会笑他。甚至冷七徽也不会笑他。

他只有十九岁,双手和剑刃一样干净,是个呆若木鸡的外门弟|子,怎么决定自己要为何事而死呢?

“你都想方设法放他离开。”

水自鸣一手按在自己喉结之上,喉头紧得过了度,他感到喘息困难,还想呕吐。

一路畅通无阻地奔回杨九宪住所外围,曲衡波的汗水已把中衣打得湿|透。周遭的鸟叫|声断绝了,因此虫鸣格外欢腾。她擦掉淌到额前的汗水以防刺到眼睛,背靠墙壁,双足后跟相对成一线向前挪动,就如行走在峭壁窄道之上。

有成群结队的人经过,这才惊飞了园中鸟儿。

但她还未听到喊杀声,那群人可能还埋伏|在某处,也可能已经死于周敞和杨九宪的剑下或反之……她深吸一口气,吸|入肺腑的只有池水潮|湿腐|败的味道。

也好。她接连迈出三步,再度停下。还没有人死去。至少没被割下头颅、开膛破肚。

假使发生了那样的惨|案,“江山一品”也会照惯例召开。迄今为止她还未听说过任何一次“江山一品”因外界产生了何种动|荡而取消。仿佛天下只要还有两个人懂得怎么使用刀兵、拳|脚至他人于死地,这场比试就能永远进行下去。

她的思绪飘向夏日的浮云,它们如扯开的棉絮,散落于天空,等待有人来拂动。

很快就有人到来。

他先发现了曲衡波,向她靠近时还不忘用袖口把柴刀刀背擦得更光亮些。昨晚跟他们头儿喝酒的长|腿男人有一张画,说画上的人头值“那个数”。他没看清那男人比的数目字,但记住了画上的脸。

喝酒的男人对画上的脸相当不屑,并言明这个泼|妇能活到今天纯属是走|狗屎运。他当时为了讨好头儿就一并点头称是,实则心内完全不赞同。一个人再有福气,也必有耗光的一天,在刀尖上打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更是如此。像这种沦落到人头花红满天飞的家伙,还是个姑娘,就算她是三官大帝托生,娘胎里带来的福气也不足够撑到今日。

运势,通常转眼即逝。最为明智的方法是见好就收。他正是这样打算。

除了糟蹋他妹妹又上|门求亲的浪子外,他从未染过人命官司。即便已经跟着头儿混了两年多仍然是不得要领:那个浪子被他举着铁锹逼到江边,跌进江里呛死了。当时他还在烛照楼当厨子。

他明白自己是要去害别人,那姑娘看起来比妹妹只大一点,倘使他妹妹还在人世的话。可这世道就是这样,人不害别人是活不下去的。

小姑娘,你要怨恨,就恨自己的手里没有刀罢。

小姑娘细长的眼睛迎着他的刀锋眯起,她的目光冰冷凶狠。

他没有退缩,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他握刀的手腕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坚|实。曲衡波如持棍般提着木剑,双肩前送,尖头击中他手腕内|侧的筋骨。这一击精准而力道十足,柴刀脱手坠地。

她进前半步,一脚踏住刀身,腰背后撤时抬起双臂,做出一个前冲姿|势,手中木剑半脱,趁着这股劲力直击他的喉部。

他在被窒|息感吞没之前还想挣扎,但额侧一股剧痛袭来,他耳内嗡鸣,眼前一黑,倒地难起。在半昏半醒间他听到几个人交谈,他始终在等待有人用刀戳|穿他的胸|脯。

最后是啁啾鸟鸣的声音唤|醒了他。男子从地上爬起,踉跄逃走,根本没有去看被打落的柴刀还在不在。

他深知自己的运气已经用完了,要见好就收。

曲衡波拾起柴刀便丢进水塘,她顾不得思考过多,满心只想着把这人丢给恒山派处置总好过她亲自动手……取人性命这档子事情于她来说,无论做几次都一样。她会难受,会感到有只爪子似的东西握住自己的脊梁骨,一路搓下去,把她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而且据她所知,除去一些弓手,江湖上许多人也有相仿的体会。看到对方死去,好像自己也死了一次。像四方阁的杀手那般杀|人不眨眼,是需要天分的。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听到园外有脚步声朝这边来,才动身潜入杨九宪住所。曲衡波想不通四方阁在打什么鬼主意,与在方家时的刀|客不同,他们还招揽了一些外行人。

躲在那具老鼠尸骸近旁,内里无声,灰尘一层翻起,一层又落下。

曲衡波等待片刻,在裙上把手心出的汗抹净,起身前行。空气中的味道还是充斥着潮气,让她想打喷嚏。不曾嗅到血|腥味,难知是吉是凶……鼻腔痒得难耐,但她这次忍住了。

在步入房间前,她又停步倾听屋外响动,却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消歇了。这不对劲!她几个纵步冲进房内,见周敞提剑守在外间,里间的门开着,杨九宪扶额坐在床边。高听则倒在地上,青紫伤痕遍布全身,指尖流|血,看来他们已结束了审讯。

“人呢!”周敞警惕地摆出防卫身姿。

曲衡波将前后迅速说明:“你们就没听到任何动静?”

周敞极缓地摇头,边思索边回答:“这是圈套。”

曲衡波看一眼高听:“杀了他。”

“不可。”杨九宪阖目,“这是许无鬼送给恒山派的大礼,娘子莫僭越。”

“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么对待‘礼品’。”曲衡波苦笑。

“他中了毒,”杨九宪说,“只有高听能解。”

“周郎君?”曲衡波看向周敞。她想到大通利那个悄无声息倒下的伙计,不由担忧。

周敞道:“这不要紧。师叔,我先与曲娘子驰援外围。”说罢咳嗽起来。

“你们两个人一把剑,够吗?”曲衡波扬扬手中木剑,“我先去看发生何事,若情势危急……你们自行安排。”

“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周敞按住剑鞘,“此处皆是习武之人,即便无人相助,也会力战至死。”

“园子里有内鬼,他们定是今日前就开始布置了。周郎君,你今日领回我纯属偶然,他们要算出怎样摆|布我还需要时间。假使我走了,会否应了他们的侥幸揣测,我是个袖手旁观之人。习武之人就要跳进圈套,任人宰割吗?”

曲衡波深吸一口气,她只能指望周敞会被自己说服。否则她就要想另外一套说辞……而她已然词穷:我还想借你们的人脉帮我找妹妹。这种话在心中想想就足够,没必要说出来。

“不能让外人为我等犯险。曲娘子,你还是速速离去吧。”周敞改了主意,夺下曲衡波手中木剑,径直朝外而去。

“走也行,可我走哪里出去?”曲衡波追上他。

周敞咬牙切齿,讲不清他是吃力,还是动气:“找不到路,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刀剑无眼,仔细性命!”

话已至此,曲衡波唯有作罢。她没有本事从水塘的暗道里游出去,也没有手持木刀以一当十的桀骜。和杨九宪一起待在屋子里等待似乎是最后的选择。至少,若恒山派不敌,这里还有一位高手,还有一个高听。

“可叹园子的墙修得太高,附近也没有小门供你出入,是吗。勇武逞过了头,很难收场。”

杨九宪轻声说。他倚靠在墙边,看起来很是乏累。

曲衡波听不出他的语气,她挠挠脑门:“你们当真能从他口|中问出解药?如果换作是我,死也要拖一个来垫背。把人搞成这般模样,恒山派最好是有什么布局。”

“布局?你戏本听多了吧。这等事情哪里来得及布局,能够见机行|事已属不易。想要步步为营……哼,就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办到的。”

所以恒山派究竟有没有布局,他也不知。曲衡波走进屋内,在昏迷不醒的高听身边蹲下:“前辈说得极是。我和周兄弟在潞州本是偶遇,到了扬州,仍是偶遇。实不相瞒,我得知自己长得与曲前辈颇为相似时,只觉荒谬。

“因此今日决定前来,也是偶然。我这样的人,即便偶然与一位传|奇人物长得极为相似,又有何用处?值得他们留我一条|狗|命,留到现在。”

她用指尖点住高听手臂的焦痂:“前辈知道这是何物造成的吗?”

杨九宪说:“血根草,并非本朝所有,是海外之物。白花黄蕊,断根茎,其涎若血。”

“我以前听说过,却不曾见。”

“你在何处听说?”杨九宪皱眉。

“姚擎月。”

正在此时,高听双眼猛然张|开,他腰|腹卷动,头颈前突,直冲曲衡波面门。略受惊吓,曲衡波上身后倾,跌坐在地。转眼间,杨九宪的剑已将二人隔开。

“她让你的命更金贵了。”杨九宪冷道,“你应该谢她,怎么反倒要杀|人?”

高听说:“她的这张脸,就是祸|害!”

“我不明白。”曲衡波说,“一张脸到底有什么用处?莫说‘湘君剑’早已不在人世,他的妹妹,乃至整个衡山曲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二十多年了。我的这张脸,难道还能威胁到谁?”

但她明白。假使有人想要在这张脸上做文章,它就能威胁到一些人……

如杨九宪而言,他们这种人只有给洪流推着走的份。他们看不清水流的方向,更无法引动。手中无权也无人,却偏偏生出了妄心。

其结局就是这般,踏上了人一生所能涉足的,最艰难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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