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东风

唐晴柔晓得这伎俩,街市上走的“包打听”惯用此法激将,他们有雇主,行|事指向明白确切,不得手,便罢,若得,就按人头、身份抽成佣金。唇齿耕耘,网罗魂灵,是江湖暗流中的弄潮儿,在他们嘴里翻船的英雄豪杰不知凡几,当真是成也口条,败也口条。

她警醒着自己,与这危险人物周旋:“看你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跟唐白苹说去,我不在乎。”

“向唐白苹示好,请他助你保全名节,此是其一。助他取得一席之地,来日娘子藉此人情,与名门子弟共结鸾俦,不在话下,此是其二。”

“足下说得什么话。我有这一身本事,去投谁的门都成,偏偏要回蜀中继续当碎催?犯不着呀。”

梅逐青朝外人笑了半天,此时面上筋|肉也疲了:“娘子打定主意留在外头。”他身量比唐晴柔高出些去,行人眼中是他一大男子将个姑娘家逼在墙角,不顾男女大防,伤及风化,难免遭人指指点点。他心中不怯,是知道唐晴柔从未把礼教看在眼里,婚逃了,全家老少抛了,她若仍扭捏作态,倒显得小器。

少女额上汗珠淌至眉间,融化粉黛,惹得她掏出帕子来擦:“郁家庄上的人给唐门做说客,是郁爷饿着你了,还是唐白苹拿了传家|宝出来许你?可我见你也不是很用心,肚子里晃荡什么坏水呢。”

梅逐青道:“那人是我找来,拖延报官时间亦是为自己筹谋,你若肯与他斗|法,他败却,我省去了向官|府解释的麻烦。”

“好啊,亏你还能不脸红。听着,”唐晴柔双眉竖起:“我从来不好勇斗狠,可也不是看着他们残害无辜就袖手旁观,莫说你是郁爷庄上的,今日是唐门亲自派人来,用我老|子娘的性命要挟,我也自有我行|事的规矩!”

言罢,唐晴柔推开梅逐青,作势要离开,她怒火中烧,脖颈都泛红了。梅逐青拱手行礼,道:“有娘子方才一句,梅某此举便不算犯险。”

她纳罕回身:“失心疯了吧?”此人颠三倒四,以至于唐晴柔觉着他神色异样,生出股痴意,世间哪里还有如此心肠赤诚的人,装扮演戏,嫌太过了:“找别人去,莫在我身上做无用功了。”

梅逐青为她让开道路,唐晴柔走出几步,猛地回身,躲在了他身后,颤颤巍巍探出头,眼神飘忽地在街上逡巡:“我可怕死香烛铺那哥俩了,他们找我呢,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万一是易景堂有急事,你就要耽误了,不如绕路先返。”

“说得是,多谢你帮我挡人啦。”唐晴柔手指探入梅逐青腰间荷包,两粒药丸滑落进去:“告辞。”

那荷包空空,竟是连些散钱也无,款式极旧了,如今不兴以棉线收口,丝线顺滑,又显得体面。唐晴柔走时回看几眼,觉得当是此人亲属之类的遗物,做工太过粗糙,最蠢笨的女子缝出的都要精巧几分。

她顺利躲过了香烛铺的“无常鬼”,捡了条僻静路急忙往易景堂赶,把在大通利的事甩在脑后。

“两位要找的人已回易景堂去了,”梅逐青叫住了香烛铺的兄弟俩,二人齐齐扭动脖颈,木偶似的,四只眼睛如同玻璃珠子,无神地对着他,一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找她回医馆?”

“猜的。”

“疯子。”那人翻出眼白来给梅逐青看。

梅逐青不大在意:“有人中了难解的毒,非她去不可。唐娘子今日挺繁忙。”

另一人道:“你咋又知道了。”

“还是猜的。”

哥俩儿被个小白脸套了话,心里头都不大服气,同时骂道:“滚开!”

梅逐青道:“二位要在街上横着走,怎能怪旁人堵了路。”说罢,他伸手分开兄弟俩,从他们中间穿过。

“放你|娘的狗臭屁,娘儿们兮兮的东西!”一人扬手要打,被他兄弟拦下:“别,别闯祸,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身后的叫骂声不绝,骂人者话无所指,彼人姓甚名谁他如何得知,只得天上人间,碧落黄|泉,连带着鸡零狗碎胡喊一通,直是越骂越火,喉中卡了口老痰,险背过气去。

过路人看了两场热闹,皆说今日省下看戏听说书的钱了。

梅逐青从怀中掏出一只破角信封,停住脚步抽|出内里的信纸,边走边读,回到住所时正好读完,他的铺在墙角,被褥给人拿去垫院子里的席子。方才进来时,一伙人光着膀子,都跪在铺展被褥的席子上听掌柜训话,路过时他给人拦住,要他麻溜收拾东西滚蛋。

掌柜未设期限,他索性先就地歇下,适才站了许久,腰腿吃劲,赶路哪里撑得住。听说话,院子里的账还需算一阵,左右不能把他抬着,丢到大街上。

梅逐青枕着胳膊,欲阖眼小憩,曲衡波的旧事搅得他辗转难寐。

“烧了。”

猛地睁眼,梅逐青爬起来蹭到案边,用火折子燃着油灯,薄纸一沾即燃。屋外有眼尖的看到青烟从屋内逸至门边,大声疾呼道:“那瘸子怎地还不走,在屋里放火,想烧死你|爷爷们!”

赤膊汉子“呼啦啦”立起,推搡得门里门外像那腊月间的澡堂子,肉贴着肉,热气蒸腾。梅逐青一手掐掉灯芯,转身把没烧完的纸丢进溺盆,扬脸对他们笑。

个别几人当真焦心,看他灭了火,骂骂咧咧挤了出去,其余的都借机偷懒歇息片刻,竟有人围着溺盆想一探究竟,可谁下得去手,终于演变成了争吵。梅逐青坐在旁边听他们埋冤,道是值日的小子偷懒,溺盆刷得不及时,又道不知哪个混|蛋,大白天在干净的桶里便溺。

“今日不是那谁吗?”

有人插了一嘴,他们便都安静了,或低头,或离开,他们不愿说已故之人的坏话,更何况,他说不定还是他们的替死鬼。刷溺盆与否,是活人才能吵的事情。

掌柜的喊他们出去。

最后一人走前催道:“快滚。”

梅逐青道:“不急。”

炎日之下,掌柜盯着伙计罚跪,角落里响着水刷冲洗声,梅逐青半跪着清洁溺盆,格外投入,里外里刷得光洁如新,末了,扯下一截墙边横生的藿香丢进去,留在院内晾晒。

人走后,掌柜的也消了气,让众伙计散了,他还要去头疼如何向东家交代,又如何答对苦主,需记得告那姓梅的一状,往后决计不许他来自己铺子里了。他和他的伙计都累了,知在大通利赚|钱是刀头舔血,心里存几分侥幸,以为不会落得死于杀人鬼之手,以至无处告冤。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抽身却未必轻易,日久天长,他渐渐生出野兽爪牙,眼见再做不得人。

虎食人,为虎所食者死后化为伥鬼,再诱人与虎食,永受其役使。见过十殿阎罗的小鬼尚能超生,算来,做伥鬼竟比投生成畜生都无望了。自己供在庙中的明灯也不知是否被照顾妥帖,改日当遣人去看看。如此想着,他赶赴重新开张的前堂,热络地招呼起客人来。

梅逐青无处可去,在街市漫无目的游荡一阵,正遇上拆墙的工人做活,他立在旁边跟懒汉们同看热闹,搔脊背的懒汉捉到只跳蚤,拇指食指一掐,跳蚤身首分离,他掩着鼻子向梅逐青道:“郎君掏粪去了?身上咋一股屎味儿。”

梅逐青退后几步,夹着手肘抬起手臂嗅嗅,果真带了味道,懒汉们哄堂大笑,他摇摇头,预备上易景堂寻人。到时,易景堂却门窗紧闭,他向路过的人打听得知,唐晴柔返回后,庄谐便不再接诊,还叫病人们另寻医馆,他要回峨眉老家去了。

“许是回去成婚的。”路人猜到。

在门前站定,梅逐青举起拐杖敲响门板,喊道:“庄郎君,未知曲氏可在你处!”手还没放下,曲衡波在屋内用刀柄重重捶了几次,应答:“鬼叫什么,你绕到后巷去。”

梅逐青从后门进到院子:“宋兄呢?”

“他中毒了。我方才听唐娘子讲,那下毒的人是你搞来的?”

“宋兄还活着?”

“呸,当然活着。他中的毒与大通利伙计不一样,幸好唐娘子回来得及时。”曲衡波说话间,手死死攥|住刀柄,双足错开站立,随时都要拔刀出鞘。

梅逐青道:“是,下毒之人是我请来的。请来探听你是何许人。”

“问到了吗,”刀光一现,冷锋不等出鞘,被主人又送了进去:“我是何许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四年前,陇西姚擎月的赌坊,一女子抵掉两柄钢刀,还给人斩了脚趾。”

“错了,”曲衡波靠近梅逐青:“这根脚趾是我少时冻掉的,他们剥了我的袜子看到,便说是他们斩去。”

“后此女杀了姚擎月,枭其首,悬于城头,群鸦竞相食之。”梅逐青迎上曲衡波的目光:“姚擎月的走狗之所以有斩脚趾一说,是因折辱‘鸺鹠刀’令他们长精神。叹春后,东风一到玉门关,世间再无她踪迹了。”

曲衡波听他讲完故事,道:“你被骗了,姚擎月没死。头颅会让鸟吃光,是因根本就是个替死鬼,姚擎月驯养了十几只猛禽,还用得着乌鸦来吃?”

风过,院中早衰的草木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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