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故剑(五)

“楼梯、台阶,有什么分别?”

女子接过宝剑。无广告网am~w~w.

月光下的人脸不甚真切,曲衡波走得近了些,梅逐青才注意到她面颊泛着微红,气色较之前好了许多。她的心情似乎不错。

他问:“你去做何事,那人是谁?”

“被半路拉去做白工。”曲衡波朝身后撇嘴,“他是侯府家将,负责审讯世子绑来的那些人。”她压低声音,“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也许是世子刻意为之。让一个耿直的人去审讯,就能得到令大家都满意的答|案。”

“你是说,‘没有答|案’?”

梅逐青走神了,他注目家将面庞:眉眼深邃,颧骨突出。面庞黧黑,额角爬着两道蜈蚣疤。他们二人目光相接,家将朝他虚抱一拳以示友好,由他身侧从容走过。自己的脑袋才到这位家将的肩膀头——梅逐青被曲衡波拽走时,还在对比他们之间形貌的差距。

二人离开寂照院。街市上人群缕缕行行,曲衡波走在前方,步履轻|盈。她偶尔会停下脚步,把|玩路边摊位上的小物件,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太古怪了。梅逐青那个总是能同时思考许多问题的脑子,此时如同错出车辙的车轮,在原地滚来滚去,前进不了分毫。

太古怪了。

他反复念叨。

曲衡波一举一动都那么陌生,像个活泼泼的姑娘。她目光变得明亮,身姿更加舒展,不再是往常那副好似扛着具无形的尸体,疲惫不堪的模样。他压|制住冲上前去询问的冲动,努力把好奇心打包收起。他记得蒋贞的话,自己与她无亲无故,没有资格关心她的悲喜、安排她的人生。

他忽而笑出来:她应该不会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安排。

至于曲衡波的好心情,并不若梅逐青幻想的那般纯粹:是小女儿遇到了盖世英雄,以为终身有所寄托的喜悦。卖花娘的母亲告诉她,御赐珍宝流|到了江湖人手中,那家主人半张面目生得俊秀,另外一半却覆着皮制的面具。

于是她猜,那是姚昭|昭铜锤的手笔。一旦广陵侯发现是中行义没下首饰……曲屏山的冤|屈或能昭|雪了、吧。她对是否要亲手报仇这件事没有执念,她只想中行义受苦,看他失去一切。跪爬着求饶,在地上哭泣、哀嚎——像一个渣滓该有的样子。即便中行义不是曲屏山之死的直接凶手,他打残曲屏山,废了她的双手,让她不得不躲在穷乡僻壤偷生,最后遭遇饥|荒,出|逃无门,含恨而终。再度见到那个贱|||人以后,曲衡波认定她可以把义母身亡的账算到中行义头上,而不是埋怨什么狗屁世道。否则还要怎样?强加在她们母女身上的痛苦,总要有人来报偿,她才不会低头认领,乖乖闭嘴。

她且喜且怒,不经心多用了些力,手里摆件出现一道裂痕。

灯火暗淡,摊主没有察觉,曲衡波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放下摆件,掩盖过去。她却选择唤来梅逐青,向他借几钱。

“何需言借?”梅逐青付钱,“你担任我的护卫,我还不曾发你工钱。”

曲衡波说:“工钱是工钱,借款是借款。你不肯借钱,这样买下给我就成了送礼。之后我要再找一件东西来还,岂不麻烦?”

摊主收了钱,递给曲衡波一张草纸,让她把摆件包包好:“娘子太粗手粗脚,这些精致玩意是得仔细呵护的。缝隙记得回去找些皮胶填起来。”

“话虽如此,”曲衡波包好摆件,边走边说,“有了摆件,总要找张桌子来摆;要放桌子,就不能没有房子。难道就为呵护这枚精致的玩意,买一间房子?”

“听说有人为了吃一口醋,包了一锅饺子。”梅逐青说。

“恩,饺子。为就醋吃顿饺子,听起来不坏。”曲衡波把摆件收入怀中,“可包一锅是不是太多了些?我一顿吃三十个就有七分饱了,吃太多,跟人动起手来会吐。”

“为何不留在寂照院?”梅逐青问。他觉得曲衡波在回避他,他们再走一阵,就要走出扬州城了。

“你饿的快要死去,你的仇人给你包了一锅饺子,你吃还是不吃;吃得快些还是慢些;吃几个;是皮和馅一起吃,还是只吃皮不吃馅?世子没有见你倒还罢了,既见了你,你再留宿,就承了他的人情。你是想他欠你一个人情,还是你承他一个?”

“我的仇人为何要给我包饺子?”

“不知道,大抵是不想你死得太轻省吧。吃饱了再宰掉,会更心满意足。”曲衡波说,“我要到城外找个地方凑合一晚,你自便。”

“找地方凑合,”梅逐青说,“譬如还没有封土的坟坑?”

曲衡波耸肩:“那就谢天谢地。扬州暑气这样盛,睡在坑底多么舒|爽。”

她一定是因为时常睡在坟地里,才会看起来总像背了一具尸体,梅逐青想。或许,她就是一具尸体,坟墓本乃她的归处。“你不会害怕?”梅逐青问。

“大哥,你是第一天出来走江湖吗?”曲衡波笑着说,“坟地简直是这世上最清净最干净的所在。人的尸身是会腐坏没错,可有什么活物是不会腐坏的。”

“我当真不曾这样想过,大概是因为我没有杀|人的本领。”

“这种本领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修|习的,娴熟掌握又有什么好夸耀?闲话不多讲了,明晨城南见。”

“明晨便要去海陵?”

曲衡波皱眉:“喂,那可是我妹妹。我许你休整一晚已是让步了。”

“我并非此意。”梅逐青说,“‘衡曲’于你不会太轻吗?要不要等蒋娘子取回你的两柄刀之后动身,更稳妥些。”

“我左边胳膊比较细,用起‘衡曲’来正得宜。不需要等某些人给我当救星。”

“糟糕的借口。”梅逐青说,“你们吵架了?”

“如果你准备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或者是‘别小肚鸡肠’,你就没有什么‘护卫’了。”

“不。两个人间的事情没有外人插嘴的余地。我只是问问。”

曲衡波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别、问、了。”

“我还回无俦门,”梅逐青道,“如果你需要花用……”

曲衡波没有答复他,直接走远了,留给梅逐青一个沉重的背影。她变回原来的样子,梅逐青又想。很熟悉,不奇怪,可自己却无法为此感到欢欣。他给自己找了好几个借口,可惜每一个都和曲衡波的“我左边胳膊比较细”一样糟糕。他遇到了难解的谜题:糟糕借口不能解释为何|在经过城门,当曲衡波靠在他身前,假装出一副需要自己的模样时,他的胸腔仿若空了。

出现裂缝的摆件可以用皮胶填补,空荡荡的心该如何?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梅逐青想起一个人,她叫谢璧林,他和她相处时,也有过类似的感受。然而这个叫谢璧林的女人,高挑苗条,温柔体贴,锦心绣口,是广府一带有名的辩才。她没有举过比茶杯更重的东西,和曲衡波相较,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像。

她过得还好吗,是像曲衡波这样无拘无束却有苦难言;还是像程殊响那样流落江湖,身如浮萍?无论是哪种活法,她都不再需要他。梅逐青暗暗嘲笑自己,反复遇到主意太正的女子,不需要别人帮助她们做决定,没有所谓的“主心骨”也可以活下去。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几次尝试蓄须,那里依旧固执地长出疏疏落落的胡茬,跟长了皮癣无二,只能剃光。

但那家将有一把与身材相称的美髯,果然自己太没有阳刚气吗?他本是半调侃着想这件事,想着想着,心情肃穆起来,曲衡波还比自己强|硬些。所以,她定会更看重那样有男子气概的人吧。实则,他若见过岳朔便很难会作如此想。岳朔是一个没有机会拿起比砚台更重之物的人。他十五岁时,尚能跨高马引角弓,岳朔不会比他梅逐青更“阳刚”。

梅逐青咀嚼字眼,陷入烦恼,看到一名华山弟|子直直朝自己走来也没有动作。

华山弟|子直截了当,递出名帖:“华山卢仰得有请郎君。”

梅逐青之前对曲衡波撒了一个谎,现世报到场:由于惹来曲衡波,路羚仙已经不欢迎他,他无处可去。眼下卢岇邀请他去弱柳栏喝花酒,他必须答应。毕竟他没有睡在坟地的胆色,也没有挤进客栈的脸面。

弱柳栏立于河道一畔,地如其名,种满柳树。碧柳高低错落,将两层小楼掩映其后,灯火在柳枝间闪烁。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熏得梅逐青忙捂住口鼻,引来周遭寻欢客侧目:兔儿爷就不要到温柔乡作乐了,成吗?

“此地,你们住得惯?”他问。

华山弟|子眉头紧皱,回答:“我们也想住鉴阁,清清静静,还能练剑……”他越说,声音越小,“这地方成天男男女|女没完没了,就算是好吃荤的那口,顿顿都来,也不能克化啊……”

梅逐青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习武之人确实不可太过放纵,亏空身|体,用的功吃的苦都白费了。”

“呵,谁说不是呢。”小伙子把他带到一间房外,“师|兄正候着,郎君请进。” m..coma

梅逐青先敲敲门,以防撞到什么不堪场面。里头传出一阵男人的大笑,还有几声女子的娇|笑,听得卢岇道:“梅郎君快进,酒要冷了!”

一步踏入房内,梅逐青险些倒退出来,这屋里不知熏得哪种艳俗香丸,甜腻无比,从他的鼻子钻进脑子,缠|绵颓废,搅得人神志不清。

穿薄纱衣的姑娘叹了声:“好俊秀郎君,把卢爷比下去了呢!”说着,将梅逐青拉进去。

披红绫的姑娘倒在桌边,赤足搭在卢岇膝前:“细胳膊细腿的,一定很是怜香惜玉,比卢爷讨喜!”

卢岇头上左侧插着一支蔷薇,右侧簪着一支海棠,衣襟敞开,胸膛血红:“怎么样,轻艳、红罗,卢爷没骗你们吧?”

轻艳的手马上按住梅逐青瘸腿:“没骗没骗,小郎君招人疼呢。”

红罗用脚趾夹|住卢岇腰带:“卢爷手下的小郎君们要也这般听话,我们可就有好耍的了。”

“那群臭小子怎么懂?肉送到嘴里也不会嚼,给我丢人现眼。”卢岇提住红罗的脚腕,把女子往自己怀里拽,红罗“咯咯”笑起来。

“小郎君这是干嘛呀。”一旁,轻艳嗔道。

梅逐青挪开姑娘的手,面对满屋春色强作淡然:“卢爷,这不是谈事情的场面。”

轻艳和红罗又笑出声来。轻艳的双手作势要往梅逐青身上扑,梅逐青急忙退避。

“好了,你们不要逗他,先去吧。”卢岇止不住笑意,吩咐道。

红罗走到门口时回身说:“小郎君来此处还端一副君子做派,就怕是个伪|君|子。”

卢岇接道:“这世上最不缺伪|君|子,若是那样就无趣了。”他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梅逐青面前,“梅郎君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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