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夙憾殊心(二)

下船之后,蒋贞跑去岸边。她在人群内一眼抓|住了正发呆的曲衡波。

“你头发乱糟糟的。”曲衡波说。

蒋贞无心赘述先前之事,怕曲衡波又收拾不住自己的怒意,蹦上船去跟卢岇火并。便说:“起的迟了,没精心梳理。”

她从来不似自己这般不修边幅,曲衡波知友人是扯谎,已在卢岇处吃了亏,怎能再质问,教她为难?

蒋贞接着问:“如何?”

“人是见着了,可没说上几句话……”

“看你这副模样,也能猜到是出了岔子,”蒋贞同样了解曲衡波,她再拓落不羁,去见人时也知道装扮得体些。这与教养无关,是江湖行走的礼数,“想必是顾不得她了,那姓梅的怎么说?”

“他为难得很,磨叽好一阵才决定先去寻路羚仙商议。世家媳妇跟着水匪跑了……此事还是交本地门派处置吧。”

“我理会得。”蒋贞低声道,“及时着人到无俦门跟进便是,也就是为给那一船人讨个究竟。旁的一概不过问。你待如何?”

曲衡波捏着下巴,沉思片刻:“我本来是要先去无俦门领个赏,用那笔钱裁身新衣裳。否则让人看低,以为你蒋大姑娘改行周|济天下,带一个叫花子四处走动。”

“闹到那步田地,你确实不能再去。”蒋贞负手站到江边,柳枝垂在她肩头,“我手头一时确拿不出钱来,委屈你些,穿我的旧衣。若是几年|前定是合身,谁知道你怎么折腾的,瘦到脱相。” m..coma

曲衡波顺手摸|摸脸蛋,自己倒不觉:“怎么又讲我,”近来隔三差五得人关怀,令她有些惊讶的体会,“拿我打岔没有用处。姓卢的又搞起什么古怪?你莫气,待我摸清他到哪处嫖宿,守在暗巷,狠狠擂他一棍!”她说得激愤,还猛力拍一下大|腿。

蒋贞道:“别发疯!”说罢轻轻笑了。她想到那个画面,心里颇为解气,强忍压抑的怒火消散了一点,“你晚些再回船上,有去处吗?”

“我揽了件事做。算算时候差不多该开工了,”曲衡波重重叹了口气,“总好过坐在此处一整天发呆。”

“那未必,”蒋贞将头发高高束起,“或许你望着浩荡江流,卒然开悟,弃下尘世种种翩然而去了。”

曲衡波偏偏脑袋:“我?罢了,那等福气是我不配有的。”

蒋贞走后,她在树桩上坐了很有一阵。

抛弃一切离去的想法,早就有过。然而此等事情,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后来又因曲定心和颜曾之事疲于奔命,倒许久不曾考量过了。

按说,这件事于她而言本不该那么困难。

直到潮|湿水气和灼然暑气使她头昏眼花,她才动身返回扬州城。

经过这几件事的折腾,曲衡波早失了赏玩的兴致。想那几名嵩山派弟|子,玩儿了这么久都不见腻味,她莫名欣羡。又道他们仍是未经世事,待到“江山一品”结束后出师下山,到处磋磨几个来回,对新鲜有趣的玩意,便和自己同样兴致缺缺了。

“怎么你也来此?”

在桥上走神的曲衡波回看,眼前人影恍恍惚惚,定睛再看才看分明。

“簪花剑”鬓边失了花,甚至生出几丝白发。他比去岁秋时在潞州清减太多,两腮凹陷,手骨鲜明,是真正的“瘦脱相”。

他腰间挎着的剑,剑柄锈迹斑驳,大概许久不曾出鞘了。

曲衡波抱拳道:“周郎君,久见了。”

周敞一侧身,右耳前一道刀痕赫然,比那刀痕更惊悚的是他只余半截的耳廓。

“久见。”他说话有气无力,眼皮半抬不抬,“为何不来恒山派问候?”

曲衡波暗自揣摩,那日自己下手是失分寸了些,但耳廓总不能是因那一刀而断?若真如此,是坏了人家才俊面相,造下无可挽回的过错。

怀着一份虚造出的愧疚,曲衡波走到周敞身侧,以平日几乎不会用的语调,生怕惊吓到他,轻声道:“我是有私事绊住。况且也不知恒山会派你来此。”

“我能到此,是托了翠屏峰一过道|人的福德。”周敞边走边讲话,十分费力,上气不接下气。曲衡波听他话头的意思,接着还有好大一段原委要讲,便提议寻个地方坐下说。

哪知周敞拒绝道:“坐下更受罪,就沿街散散步吧。”

可曲衡波热到要中暑:“是医士嘱咐你多在户外走动吗?我们到树荫处去坐,也在户外。”

“就到那边的背阴处吧。”

周敞引曲衡波到一条窄巷斜角,巷里门板拥挤参差,偶尔可见半|裸脊背的男女通|过。内里吵吵嚷嚷,曲衡波刻意退避得靠后些,唯恐听到什么尴尬声音。周敞倒大方自如,浑然不忌讳:“你站那么远作甚?我没有力气大声说话。”

曲衡波挑眉:“旁边是窑子。”她对虚弱的周敞仍能“老马识途”般来到风|月场所左近感到荒谬,该说男人到底是男人,境况再困窘都惦记着□□里那点事?

周敞说:“人欲所存,有何避忌。”

曲衡波抱臂以观,见周敞五官舒展,再思及他于潞州饮月台一番举动,想他是对混迹风|月场所之举视如平常,才说出这句话来。罢了,倒不是非计较不可。她挪回两寸:“我就站在此处,听得分明。”

她那处正能同时关照到大路、斜巷两方来人,周敞未再尝试说服:“你方才讲是有私事牵绊,我叫住你也为一桩私事。但请你先应允。”

“可以。前方带路吧。”

“咳咳。你不问缘由?”

“能猜个七八分,约莫同我长相有干系。有你引荐,正好前往问候,还有人要一并探望。”

“晋王府的侍女是你安排来的?你还真是闲不住。”

“事情是我揽的,”曲衡波摊手,“人却不是我安排去的。”

“劝你离姓梅的远些。”周敞闭眼,“呵,我废话了。被整治成这般模样,是我技不如人,当乖乖认下。”他起身困难,似乎腰腿无法协调发力,面上露|出尴尬神色。

曲衡波上前助力:“这人难缠的很,你怎么遭了他?”

二人离开后,一名身材瘦高,手臂与双|腿奇长的青年从斜巷钻出,碎发黏满他的前额,一颗扁平大鼻子上停留两滴汗珠。他身后紧跟一女子,幂篱垂纱下偶见其墨发雪肤。

“天南地北,终有见时。你何必再躲躲藏藏?”女子说。

“哎,”青年叹道,“也不知是我太慢,还是她太快。这就寻来了。”

女子整理衣裙:“我瞧她不知道你在此,甚至根本没想着要寻你。”

青年沉默不答,他提起围在脖子上的绛红巾子,遮过鼻头:“那最好。”

“走吧。”他抬手到女子肩头,指尖朝前探探又收了回去,“活计等不得人。”

女子点头,随行于他身侧。这一男一女在巷口稍作犹豫,拉开了与曲、周二人的距离。曲衡波一路虚扶着周敞:担心他跌倒,又要顾及些男子汉的颜面。周敞领她的情,未推托也未矫作,大大方方接受帮扶,偶尔提两句近月来发生在扬州的新鲜事,对自己的遭遇闭口不提。

“今年盘桓在此的读书人格外多。弱柳栏的姑娘说……”

曲衡波苦笑,看他一眼。周敞察觉失言,住了口。曲衡波道:“无妨,你接着说。你若觉得在风|月场所将养更有益恢复,我却无话。”

周敞干咳两声,接着说:“一是都得了削藩迁|都的消息,一是为当朝一位大学士的冤案。”

“确实多,我就见到两个。”曲衡波道,“他们也不雇些人护卫,扬州虽繁华安定,可往来路上难免遭遇些悍匪凶|徒,官兵都顾不得。”

“读书人的骨气,我等莽夫是不可妄议的。”周敞此话含尖带酸,令曲衡波想起他往昔讽刺崔庭雪的语调。不知崔庭雪惨死之事,他作何感想,押|送那名杀手返回恒山途中又发生了何事,以及,在随心踱云轩那晚恒山派有无战果?无广告网am~w~w.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她深知开口必是唐突,但难以压抑好奇。心念电转间,看到一名小厮疾走迎上前来,搀住周敞道:“九爷一早不见郎君,急得对我们又打又骂,直喊郎君若有不测便杀我们血祭,可吓死人了!”

曲衡波系看,那小厮长相白净,身板纤弱,不似一般习武之人的随从。这位九爷想是恒山派的师爷一类,莫非与周敞是亲戚?

“我怎么教的?”周敞横眉,“他胡闹就由他去,你们把门锁一落玩你们的去,作甚又听他讲那些疯话?”

“下山前二爷是如此交代,但郎君你不在……”

“哦。”周敞点头,“说到底是我的不是,我外出散心倒犯了罪过。”

“哎呀,小的怎敢!”小厮口|中道歉,但见面上嘴角挑高,浑无愧色。说话间双手往周敞腰背摸去,眼见不老实起来。

“滚!”周敞推出一把,把那小厮搡出四五步开外。

曲衡波忙道:“你们郎君已无恙返回,小哥正好去向你们九爷报声平安。”

“往后你在此听到什么不好的话,还望莫对恒山派生出成见。”周敞忽道。

曲衡波知晓他指何事:”我能待多久。再说,你爱|女人,那也要脱了衣裳有料才爱,我有分寸。”

“走吧,去见我九师叔。”

恒山派在扬州的产业是处大园子,曲衡波随着周敞走过九曲回廊,又跨过三进院子,在一片绿水边歇息了片刻。她不由问:“你九师叔住得好似偏僻了些。”

“他性|情古怪,住在热闹的地方倒要生事端。”

曲衡波一听是古怪之人,想来难以相与,问:“九师叔尊姓大名?我见了面也好寒暄。”

“老掌门是倒夜香的出身,后来因缘际会,勉强识得几个字,给自己九个徒|弟取名从一顺到九。我这位九师叔名叫杨九宪。”

恒山派现任掌门的师|兄是“春江剑”解一青,英年早逝。现任掌门名为盖隆双,当是那名小厮口|中的“二爷”。他二人是恒山派在外响当当的人物,故而曲衡波知晓。这师|兄弟间的情谊,似乎不比鸣蜩谷牢固多少,她暗道。

“出了园子,左近有个临水小阁。他做什么事都不要问为何,问你什么都不要回答。”

“这多失礼。”

“等到可以开口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言下之意,是曲衡波若这点计较也无,他这桩请求即时免去,省得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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