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金蝉脱壳

曲衡波下楼,走去关禁闭的柴房,看守的小姑娘拿着一个馒头,在窗栅口急得跺脚,听到有人来了,回过头说:“孔姊姊不吃东西。”曲衡波用指背靠近测测温度:“都凉了,你拿去热,再弄点肉来。”

小姑娘讷讷道:“海当家要不高兴的。”

“肉我吃了。“

小姑娘双眼一亮:“好。”

柴房没有锁门,孔婵坐在西北角堆放杂物的地方,她用指甲在墙上刻“郁以琳”三个字,殷|红的血丝从指尖渗到碎茅草之中,泪无声地滚落,打湿了下裳。

曲衡波上前,把她指尖柔柔圈进自己掌心,尘灰、伤口,她的疼痛,隔着满手的厚茧都无比真实可触。她不知道女孩的过去,一如女孩不知道她的,窗外浮云遮蔽,清冷月光眨眼间消失了,打下|阴影如晦。

阴影里,她们的过去,丝毫不值得怜悯。

“秋弟同你说的。”曲衡波没有戳破海秋声与宋纹联手坑害自己的事情,绝非是因她对海秋声盲目信任。那日在珠英楼碰过面后,他的行为举止愈发诡异,令她倍感陌生,他似乎在做些对珠英楼有益的事情,自己不便插手,而这些,封分野知晓吗?

冰层的裂缝总是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就已蔓延到脚底。

“为什么要救他。”孔婵停下了手。

“郁以琳根本不会在乎,今天杀一个,他明天派一双,你要到何年月才能报仇雪恨。”

孔婵迟疑道:“他不是郁以琳器重的……”

曲衡波摇头。

少女恍然大悟:“是了,我与他是同样的。”

海秋声煽动孔婵另有所图,正如曲衡波所言,折损一二说客,于郁以琳而言不过是饭后多同手下交代几句,换人递补便可。莫说是海秋声,封分野想要和郁以琳会面都须三番五次邀约,孔婵根本不得见,她如何突然生出杀掉郁以琳的心思。

更不消说孔婵常年随侍在海秋声身侧,若真如他所言是急发了失心疯,为何连阻拦也姗姗来迟,比起针对郁家,他所指的更像是曲衡波。

小姑娘送来了热好的饭食,孔婵嗅到香气,肩膀微动,腹中饥响,她还是嘴硬道:“不吃。”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曲衡波勾勾手,小姑娘凑了过来:“二姐说。”

“放凉了就再去热,热塌了就丢掉,换新的来。”

“不行!”孔婵突然转头:“怎能糟蹋粮食,我吃。”

安抚好孔婵,她对去见郁家的说客犹豫起来,听他的话语,是无意进秋弟圈套,可是这些人的玲珑心思,哪里是她理得清的?况且对方是郁家的人,就算是个小厮,她也不想跟那一家子有半分瓜葛。

自己竟还问他的名字,实属鬼迷心窍。

那人今晚留宿了。曲衡波在后院,看到客房亮着灯,人影照在窗上,隐隐约约。也罢,明日自有大哥和秋弟,她不必、也不愿出面。连日来的奔波操劳让曲衡波筋疲力尽,她强压下满腹心事,回到房内歇息。

晨光熹微时,一线暖阳洒在曲衡波空荡的卧榻上。她穿过小道,想起那日宋纹在路上因为鹿沛疏臊红了脸,笑出声来。她看出,宋纹宠着自己师妹,师妹好似从不买账,情投意合的眷侣怎会时时刻刻拌嘴,定是那人倒贴。

编排了一顿宋纹,她在清晨的草香与鸟鸣中分外得趣,步伐也轻快起来。此刻,是从七月十五回到潞州以来,她最愉悦的时光。曲衡波陶醉在无忧无虑的心境中,浑然不觉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拄着拐杖向她微笑,怕人注意不到,又抬手挥了挥。

曲衡波放缓脚步,一颗心从山崖坠向谷底,摔得粉碎:“有何贵干?”她在一棵横于道中的朽木前停下来,正了正衣襟。

“承娘子援手,没来得及道谢,还请勿怪。”梅逐青欠身道。

“不谢,我是……顺路。”

她话方出口,便觉得这谎圆不上了。

说客反手拍拍行囊:“替主子收租,如今该返程了,不知能否请娘子护卫一段,到城中大通利。价钱随娘子开。”

曲衡波生怕他狗皮膏药一样讹上自己,狮子大开口:“成,你付我一片金叶子,保管稳妥送到。”

她想一个跑腿的,怎么拿得出金叶子来。即便收租得了,除非他是有滔天的胆量,否则主子家的东西敢乱碰吗?以为解决了难题,她道:“拿不出,我也不相为难,就此别过了。”

说客从怀中掏出片薄薄的金纸,褶皱纹路在晴光下璨璨,他手指轻捻,薄纸变为两片,曲衡波张口结舌。

“娘子值得两片。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主人家的租子万不能有差池,这点儿佣金,该然。”

人家即已答应了自己的条件,还格外慷慨,再行推却倒失了分寸,曲衡波将信将疑收了叶片,走在梅逐青身侧不敢说话,多说多错,还是免开口来得稳妥。说客的嘴没停下来过,他极为健谈,一个人喋喋不休讲了半个时辰之久,丝毫不介意身旁的保全大姐处于死寂之中。

曲衡波羡慕他,不索求回应,也不寻找认可,肆意地说话或者沉默。大抵是聪明人所有的特|权,用几个字能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又何必费神劳力地去看旁人的脸色。

几程路走过,说客乏了,提出坐下饮水歇息,曲衡波反对道:“此处不妥。”

“有何不妥?”说着,说客靠在了坡边突起的石块上。

“路窄坡陡,灌木丛生,极易遭人埋伏。你背着偌大一个包袱,说不定已经被人盯上了。”

说客手扒在石块上,整背贴近,蹲下|身去,对曲衡波道:“娘子言事若神啊。”

“什……”

她耳畔有铁簇疾行掠过,一众持弓拿箭的人从坡顶冒出,对着坡底的二人齐射。曲衡波就地躺倒,滚到说客脚下:“你也差不离,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曲衡波右腿蹬地,双臂一撑,在站起的同时架住了说客:“跑吧。”

说客平日看似行动不便,跑起来却足下生风,没给曲衡波拖后腿,逃命中他还不忘说话,扰得人心烦意乱。他们一股作气跑出一里地,坡上的人仍是紧追不舍,且根本没有要攻过来的意思,倒像是在做围猎游戏。

说客脚底动作变得踉跄不稳,曲衡波担忧道:“不行,会被追上的。”

他大喘着气,边说:“我是真的,跑不、跑不动了。”

曲衡波抓紧他搭在自己肩上的一条手臂:“仔细,你的拐杖拿好。”说客觉得大|腿后侧一紧,竟是被女子打横抱了起来。

他惊呼:“怎么使得。”

“快点儿,搂住我的脖子!”

男人觉得窘迫,还是探手圈住了曲衡波的脖子,以这个姿势,他正好能越过肩膀,看清身后杀手的动向,为人助力:“是个好主意。”他笑得开心,惹来曲衡波揶揄:“爱说爱笑,去摆摊当个说书人更好。”

他思考了片刻,衡量过后有诸般不妥,想对提议的人讲,转头看去,女子脸憋得通红,速度显是慢了。曲衡波濒临力竭,凝神调息才勉强稳住了架势,她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摔下来。说客终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放我下来。”

曲衡波拒绝,继续朝前狂奔,两侧的陡坡消失不见,他们冲出山谷,已经能看到潞州城的城墙了。

“该死,”说客落了地:“为何还追?”

曲衡波把两片金叶子往说客胸口一拍:“不是冲着钱来的。”

这两片小东西是不义之财,引起祸事来比诅咒还灵验。

“那我怎么办?”

“送佛送到西。你找地方躲好,大不了,我同他们打一场。”

她是千万个不愿,倘若能有匹马……

“马!”

一匹瘦马在不远的地方嘶鸣,听到了曲衡波的呼唤奋蹄奔来,她大喜过望,险些哭出来,叫住了找寻藏身之处的说客:“上马吧。”

瘦马要负担两个人的重量多少有些吃劲儿,可也只能暂时委屈它了。

曲衡波坐在说客身后,一手执辔,一手不住抚摸着马儿,她问说客,一匹马要花掉多少钱,不等他回复,自问自答:“便是多少钱,我也买了。”

“可这并不是匹良驹。“说客道。

“管什么良驹不良驹,它与我心意相通,才是千金不换。”

二人进了城,曲衡波与说客道别后,找到驿站东家,要同他买下这匹瘦马。东家虽是不解,可她到底出了个好价钱,这马在栏里时,没什么人赁不说,还时常偷跑,卖掉,他是稳赚不赔的。推诿了几句,两人成交。

曲衡波在院子里稍歇,看看日头,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她未曾向庄谐打招呼,也就不便登门叨扰,自己找到一处小馆坐下,叫了碗杂烩面。

卤海带、煎豆角、炸丸子,还有吸饱了汤汁的黑豆腐,同幼滑的面条搅拌到一处,入口喷香,油而不腻。她埋头吃得入神,听到竹杖点地的声音,不情愿地抬头:“怎么又是你。”

说客拿出半吊钱:“佣金。”

她放下碗:“别拿多了,帮忙垫垫饭钱,就当我们今天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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