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

周围更黑了,被探照灯照射的地方也更亮了,谁也弄不明白,在黑暗中发生的罪恶多,还是在光天化日下发生的罪恶多,华友和江上秀树对视着,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共同以真诚憧憬着梦中的理想——战争早日结束。

这时福田不知到这里来干什么,在黑暗中,他模模糊糊看到两个人在交谈,走近一看是江上秀树和华龙,他心里非常不满意,猪肚子脸变成紫红色,气愤地质问着华龙:“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我怎么没看到你,说。”说话的工夫,福田步枪上的利刃已逼向华友的胸口。

“啊,我刚押他上来。”江上秀树适时站出来为华龙辩解,并把福田的枪拨到一边:“你看,他还拿着工具呢,地道里有组暧气坏了,零件要修一下,这是上边让我找个人去修一下,我对华龙比较了解,他可是大大的良民。”

福田的口气这才缓和下来:“修完了吗?”

江上秀树替华龙回答说:“一点小毛病,这不是刚刚从地道口上来吗?”

“把他押出去吧”,福田说完,又嘱咐江上秀树说:“把他眼睛蒙上,不准他看这里的一切东面。”

“知道了。”

江上秀树一边回答,一边把华龙的上衣盖上去蒙着头部,这才押着华龙向外边走去。

当华龙回到工棚的时候,刘玉柱悄悄把华龙拉到一边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华龙看看没人注意,如实地回答:“我看到了他们认为不应该看的事,危险的时候是江上秀树救了我。”

刘玉柱迷惑般地疑问道:“你是说江上秀树救了你,没搞错吧,他可是日本士兵。”

华龙的回答很肯定:“没错,千真万确,是江上秀树救了我。”

刘玉柱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接着追问:“你们是朋友,和一个日本士兵,不可能吧?”

华龙很平静,他明白刘玉柱目光里所要表述的是什么,十分认真地说:“这并不奇怪,我听说过日本军队里也有一些反战的士兵,想不到在这里我竟遇上了,江上秀树就是其中的一个。”华龙想了一下,望着露出惊异神情的刘玉柱,继续说:“其实,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当时我也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有理智的人,事实上,他确实是救了我。”

刘玉柱看了华龙一眼,那里没有一丝谎言的痕迹,但他还是发出了警告:“别太相信江上秀树,日本人狡猾得很,也许他在利用你,说实话,对他表现出来的仁慈,我真的心有余悸。”

“凭直觉,我相信他的友谊。”

当江上秀树回到营房的时候,福田正等着他呢,没等他坐下就径直朝他走过来,声音流露出气恼,质问地说:“你为什么要带中国人到那里去?”

江上秀树感觉到福田的脸色不如往常,一旦福田发起火来,恐怕会把整个世界烧光,江上秀树挠挠头,后悔华龙怎么会碰上这种人,心里这么想,可他嘴上却说:“他是我的朋友,再说我们也需要人把暖气修一下。”

福田对江上秀树的幼稚感到可笑,脸上流露出极度的困惑:“石井部队长说过,四方楼周围禁止任何中国人进入,我说的是除了那些‘木头’和为我们养动物的人。”

江上秀树知道问题的严重,小心翼翼地说:“那里也不是四方楼,再说他也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总之,我以后会注意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福田大度地一挥手,接着说:“哎,江上君,这里的生活你适应了吗?”

江上秀树的性格有点内向,但在这张年轻可爱的脸上,丰富的表情写着疑问,他的口才文笔都很好,却很少在人前表达,这时他才抒发地说:“故乡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怀念的地方,甚至在梦里,我都会回到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美丽的地方,那里的山水和亲人寄托着我的思念。福田你知道吗,我还梦到我,你,横路顺男和贞泽雄一起到海边垂钓过呢,那波涛汹湧的大海,那在海中起伏漂泊的航船,那被海浪冲到沙滩的海星星,那藏在岩石缝隙里的小螃蟹,那光着屁股在水里戏耍的孩子……”

福田打断江上秀树的话,他不想听这些,不客气地说:“你不要装出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像个可怜兮兮的流浪异国他乡的弃儿。东三省已经画到大日本帝国的版图了,整个中国也应该属于我们大和民族。”

江上秀树不承认,不耐烦地用眼睛斜视了福田一下,平静地说:“可这儿毕竟不是我们的国家,在这里我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一张张愤怒的目光审视着我们。你相信吗,那目光会变成利剑刺向我们的心脏。”

福田一把抓住江上秀树的衣领,愤怒地吼道:“你这混蛋,我要你把话收回去。”

江上秀树怔怔地盯着福田,任凭他粗鲁的语言一再伤害自己的自尊,心里却没有反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佩服你对帝国和天皇的忠诚,而我更希望在盛开樱花的国度里和我的心上人漫步在春天幽静的山间小路上,而不是在这里肆虑地杀戮。”

奇怪的是福田倒冷静下来,像大哥哥似地对江上秀树说:“江上君,我一向佩服你的才华,你的才华对于战争来说没有一点儿用处,当初你选择到中国来的勇气和责任跑到哪儿去了,不要继续下去啦,作为朋友,我必须为你负责,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江上秀树慢慢地把身体转过去,失望地摇摇头,然后说:“刚开始时我像所有的士兵一样,对中国人充满了仇恨,三年来的事实与经历让我看清了许多原先不认识、不理解的事情,福田君,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已经不需要了。”

方志勇自从被押进四方楼后,每天受到和其他被囚在这里的人一样的待遇,不到一个月,他原本健壮的身体很快就恢复过来了。这天,他正想象着日本人为什么要对他这样,目的又是什么?正当他想象的时候,一个看守带着两个日本士兵把他提了出去,顺着四方楼的那条通道被押到一个房间,他看到两个穿白衣、戴面具的日本大夫正等着他呢。

一个高个日本人眼里露出凶残的目光,他的话里也有很强的讽刺意味:“你不是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吗,你的命真好,这个愿望你马上就会实现。”

另一个日本大夫说的话更恶毒:“你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即使是在这最后的一刻,你还得再次经受痛苦的煎熬。”

“你们以为我会为这悲惨的命运哭泣、诅咒吗?你们错了,我相信,即使你们把我杀了,中华民族必定会迎来光明的那一天。而你们——恶魔般的侵入者终究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那时候,你们会非常狼狈地滚回去,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这一个月你跟那些人练得很会说话,我祝贺你的进步。”高个的白衣人依旧用讽刺的语调说:“可是,你却看不到了。”

方志勇表现出了无所畏惧:“这没什么,为中华民族而死这是我的光荣。”

在夜色里,月光柔和却有些冷意,不远处一只鸟也许受到了惊吓,扑啦啦地飞向黑暗里,没入更隐蔽的地方,一颗流星划出一道白光,刹那间便化作无数的尘埃,一切都是那么的很有诗意。当然,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片被隔绝的地带里还有罪恶一刻也没有停止发生。

方志勇被两个粗暴的日本大夫推进更衣室,他在这里被强迫扒光了衣服,身上连一条内裤也没剩下,随后,还没等他来得及观望一下,就被推进另外一个房间。这是一间很特殊的房间,四周空荡荡的,地上的水泥地面的,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光顾过这里。他抬头望去,只见天棚处安了不少淋浴用的喷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密集的水雾便落了下来,凉飕飕的水不由得使他打了个寒战,无奈,他只得用力使劲地上下来回揉搓着身上每一处能够用手够得到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的暖意,方志勇实在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在他临死的时候还要这样的礼遇他。

也许这间淋浴室也有人在暗中操纵着,不长时间,水突然停了下来。方志勇知道,肯定有人监视着这里的一切,果不其然,当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从他被推进来的地方,又走进来那两个凶狠的日本大夫,不由分说,两个面无表情的恶魔伸出魔爪把他架到东面墙壁边,其中一个一按按钮,一道缝隙从严丝合缝的墙体处露出,这是一道暗门。等方志勇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另外一个日本大夫一腿踢进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这一个房间同那两个房间没有什么不同,也是什么也没有,就连四壁也是空荡荡的,连一颗钉,一件物品也见不到,只是在离地面不到一米的墙体上,安装着一排露出许多小孔的铁板。

从一开始,方志勇就觉着不对劲,虽然他明白日本人要杀害他,却猜不出会用什么残忍的方式,反正日本人的手段是惨无人道的,管他呢。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种无色无味无形的气体从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里窜出来,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房间。方志勇只觉得那些气体已顺着他的鼻孔、咽喉正毫无阻拦地进入到他的五脏六腹。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也太可怕了,那种气体刚刚进入咽喉的时候,他就被熏得头晕脑胀,食道火烧火燎似地像要着了一样,接着就感到恶心乏力,浑身就象被无数条毒蛇叮咬一样难受。他想驱散这痛苦,却越来越难以忍受,想休息又不能进入梦中,他想象不出这种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甚至于这种遭遇比酷刑还要痛苦十倍百倍,这真是比枪炮还要恐怖的武器,简直用语言无法来形容。方志勇实在想不到日本人会用这种世间最恶毒的,最灭绝人性的杀人武器,而这种武器正在他身上进行着惨绝的试验。

有毒气体总算停止了肆虐,可方志勇已经进入迷茫之中。

监视孔里有四只眼睛正透过气体观察方志勇中毒后的反应,但气体阻碍了他们的视线。

方志勇并没有因为气体停止输出而减轻折磨,他的躯体仍被毒素所侵蚀,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上下使劲地被绞杀一样,仿佛正在被恶魔施行着最严历的刑罚,无法形容的难以忍受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赶不跑,挥不掉,他开始用脚和拳头疯狂地踢墙、击墙,企图以他仅有的力量冲开一条生存之路。然而,他的力量对于这坚固的建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只有在这坟墓般的毒气室里做一些徒劳的,没有知觉的,毫无用处的挣扎。最后,方志勇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但他仍不愿放弃那种渺茫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是不可能出现的。慢慢地他的手软了,脚软了,全身都瘫软了,连抬手捂住鼻孔的能力也没有了,甚至连闭上嘴巴阻止气体进入内脏的能力也失去了,只能像僵尸一样躺在地上,任由暂存的一点儿思绪毫无边际地遨游着:他好像看到侵略者的军队在战场上一败涂地,好像看到难友们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好像看到自己漫步在鲜花丛中,又好像看到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地幸福地生活着,好像……渐渐地,所有的这些美好的好像逐渐消失了,所有那些在这里无辜死去的人化作一群白鸽飞入了无垠的天际……

方志勇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他的手脚不再挣扎,就连他的意识功能也消失殆尽,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无所谓了。

那两个穿白衣戴面具的日本人隔了不大一会儿就把方志勇抬走了……

此刻的贞泽雄同横路顺男在对方志勇进行残酷的毒气试验,在做完了认真详细的纪录后,两人同时向宿舍走去,望着进来的两人,正在喝酒的福田和江上秀树马上站了起来,江上秀树礼貌地问:“工作做完了。”

横路顺男没有吭声,贞泽雄也像是在自语:“那个叫方志勇的中国人死的样子很恐怖,现在他还像幽灵似地在我眼前飘来飘去的,我真的感到很恐惧。”说到这里,贞泽雄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确信那幽灵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他。

横路顺男也有同感,可他却说:“樱子也死了,我不应该让她到这里来,其实方志勇和樱子死得都很痛苦,这是我造成的。”

福田接过两人的话,恶狠狠地说:“所有的‘木头’都这么坚强,就连那些干活的劳工眼里都露出仇恨的目光,这些该死的东亚猪,把他们统统都宰了才解恨,怎么就杀不完呢?”

横路顺男的声音虽然很轻很沮丧,却像重锤砸在福田的神经上,他觉得樱子的事不应该发生在横路顺男身上,墓地里埋的只应是中国人的尸体,福田接着说下去:“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木头’,山田纪夫博士和樱子也不会死得那样惨,你们知道,大日本帝国的军人都是踏着中国人的尸体前进或是死亡的,为天皇而死,为大和民族效忠是值得的。可是樱子呢,她还是一个孩子,如果战争需要,我不惜献出我的生命。贞泽雄、横路顺男和江上秀树我们是在一条街上长大的,虽然年龄有大有小,可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我们应该一起戴着勋章凯旋。”

江上秀树的头胀痛的像要炸了似的,他认为山田纪夫、樱子的死只是一个信号,甚至于这里的所有人死了都不足为奇,而且死的这样难看、快速、恐怖,他没有一点儿悲伤、怨恨,有的只是后悔和自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也说不出来,没有一丝光亮的前景使他灰心丧志,不知不觉中抱怨的话便从他嘴里溜出来:“这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出的泥潭,错误的决定断送了无数人的生命,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够走出这泥潭。”

“什么意思?”福田的眼神带着疑问,直直地盯住江上秀树,洞查一切地说:“你知道,战争虽然是政治家和将军们制定的,我们的人民同样用狂热的情绪支持、帮助和参与了这场战争。当然,我们四人也是这里边的一分子,我们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相信这场圣战不是什么错误,更不会把我们拖入泥潭。”

贞泽雄对江上秀树的话也不赞同,看福田针锋相对的斥责江上秀树心里也不是滋味,和稀泥似地开导说:“我们四个江上君最小,他说的话我们谁也不许往心里去,福田,你就当江上秀树发烧说胡话不就得了吗?”

“哈哈。”福田大笑了两声,摸了一下江上秀树的额头,说道:“他没发烧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如果我们不是好朋友,我会好好教训他一顿,从前的江上秀树可不是这样子的。”

江上秀树很平静,实话实说:“是真实的经历改变了我,我不想越陷越深地在这里待下去,在这里待下去不是害死更多的人,就会被别人打死,我们在拿生命做赌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横路顺男质问着江上秀树,又质问着福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我也糊涂了,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我的宝贝女儿死了,山田纪夫博土也死了,他们莫名其妙地死在异国他乡,最终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一口遮风蔽雨的棺木也没得到,只能躲在那个密不透风的黑暗的瓷坛子里,也不知能否被送到亲人手里。是啊,山田纪夫是为帝国和天皇献身的,士兵们都在为他的献身而骄傲,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正在嘲笑我们的愚蠢行为。”

江上秀树旁敲侧击地说:“在日本国山田纪夫博士是受人尊敬的科学家,但是他和所有参与这场战争的人一样选择了一条终结的道路,而你在用你的行动在向天皇效忠。”

“说够了吗?”福田把酒杯摔到地上,咆哮似地喊道:“如果再这样讲话,我会向石井部队长报告的。”

贞泽雄、横路顺男和江上秀树互相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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