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5

佟士杰听了心里很是感动,平静地说:“是不会胡思乱想了,现在我可以把爱和恨永远珍藏在心里了,谁也抢不走夺不去的。”

黑暗把食人魔窟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这里只有食人者和被食者,牢房里拥挤着各种年龄段,各种肤色的人,除了几个朝鲜人、苏联人、越南人外,最多的还是二十岁到三十五六岁之间的青壮年。食人者根据需要,把从各地抓来一批又一批所谓的‘木头’,在黑暗和隐密中,把木头当做美食一样残忍地吞食掉,然后吐出经过他们的胃肠加工的病菌去毒害更多的人。黄若伟在生命临近终结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罪恶,他想方设法要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可是怎么也办不到,近在咫尺的那栋神密的四方楼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善良人的生命,这不禁让他再次想到鲜血与死亡,多么可怕呀,江河将被染成血色,山川将被尸首铺满,可怕,真的很可怕。忽然一阵紧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穿过夜幕传了过来,听到这震人心弦的喊叫声,黄若伟已经习已为常,他就曾经这样痛苦地嚎叫过,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里所有被输送到这里来的人都不会逃脱被食的命运。

黑夜似是永注了一般,黑暗继续无情地笼罩着这座曾经充满光明的城市。

正常说来,宋祥顺绝不会像一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这是一个非常强壮的、如同一头健硕的牛一样的汉子,他从来没有得过病,甚至连头疼脑热也没发生过,突如其来的不适感一下子击倒了他,先是咳嗽发烧,接着浑身疲惫,无数的红斑冒出来又痛又痒,胸闷的喘不上气来,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弄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难缠的病。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不到半个月一百多公斤的体重只剩一堆骨头,整个人被一层皮包裹着,他觉得自己块要死了。他在想:“人生真的这样短暂吗?为什么没有选择的能力呢?唉,死未必不是幸福,可是死在这里却是不甘心的。”他要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人,宁可在战场上浑身被射成马蜂窝,那样才会坦然地闭上眼睛,因为那样的死才有意义,被敌人囚禁、迫害,对战士那是一种耻辱。总之落到这样的地步是他所不情愿的,这种地方只会污辱他的人格。

宋祥顺的脸上又现出痛苦,死亡两字已经刻在他的脸上了,他用力慢慢地把头侧向一边,他要看看其他的难友是什么样子,他不希望其他的同志也象他一样,那样他会很伤心的。

“你……你们……”

看到的一切让宋祥顺大吃一惊,靠着墙壁坐着的周庆滨脸色腊黄,一张脸似是被割去了里面所有的肉只剩一颗骷髅似的空壳,耷拉着脑袋,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脚下的水泥地。佟士杰和张春旺俩人一个蜷屈着身体,咬紧牙关不让痛苦的折磨发出呻吟,一米八十多的大汉竟象婴儿般的可怜;另一个则在不停地抓挠着身体,一会儿脸部,一会儿前胸,一会儿大腿,仿佛无数的蚊虫袭击过他,想用这种笨拙的办法驱逐痛痒似的。宋祥顺看到这里像是被感染了一样,自己的身上也起了反应,那种奇痒,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一下子来到他的身上。宋祥顺明白,那种被意志强压下去的痛苦重新绞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绵绵不尽的痒,绵绵不尽的痛,绵绵不尽的煎熬,是任何人也不能忍受的。他有点儿坚持不住了,不自觉地呻吟起来:“唉哟,唉哟。”

“受不了了吧?喊出来会好受些。”

黄若伟看到宋祥顺的呻吟声惊动了其他的战友,赶紧把头抬起来,用那双已经浑浊的目光望了望宋祥顺,接着用手扶着墙壁支撑起那具还被称作人的干瘪躯体,喘着粗气一步一摇地向宋祥顺移过去。这哪是一个活人哪,活脱脱的一具会活动的僵尸,同宋祥顺一样,黄若伟也已被病魔吞噬去了人生所需要的全部功能,只是那不死的灵魂还在主宰着他的意志。宋祥顺想阻止黄若伟,但他没有那样做,两眼深情地望着黄若伟,脸上现出许久不见的笑容,激动地说:“来,和我说说话。”

似是经过了千万里跋涉,黄若伟终于来到了宋祥顺的面前,宋祥顺探起上身,伸出一只手,把黄若伟扶到自己的身旁躺下,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十几天来,八个人互相鼓励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共同的命运,共同的遭遇,使他们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心头即充满了驱逐日寇的豪情,又有一种笑对死亡的向往,那种陶醉,那种真诚,那种坚强,不止一次地在交谈中表露出来,所以在最痛苦的时候,总是相互搀扶着走过最艰难的时刻。

“别灰心,你会康复的。”说着话的黄若伟摸摸宋祥顺的额头,接着说:“嗯,头还是有些烧,红斑也象是多了。”

宋祥顺摇摇头,平静地说:“怎么会康复呢?日本人在等我们死。”

黄若伟打断宋祥顺的话说:“我们为什么要谈论死呢?你闭上眼睛想想外面的天空有多么美,春季到处是绿色,夏季万紫千红,秋季遍地果实,而冬天银装素裹的景色更是壮观,哈尔滨一年四季都很迷人。”

宋祥顺感情复杂,说道:“兄弟,我不相信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还能有什么迷人的景致,我们的感觉只有残酷的血腥,无尽的凄凉、悲苦和灾难,我不知道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罪恶什么时候能消灭,但我始终相信历史会改变这一切,总有一天人们将会在你所说的景色里感受生活的美好。”

黄若伟笑了,那是一种宽慰的笑。“是啊,不会太久的,不管我们会不会感受到那种生活的美好,她都会到来的。”

宋祥顺似是无法驱赶走身体里那种钻心刺骨似的痛苦,他咬紧牙不让呻吟声发出来。

宋祥顺的表情触动了佟士杰,心情沉重地询问道:“我们这病我总感到来的有些蹊跷,你没琢磨出这里边有什么问题?”

厉海城心头一惊,回应着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事,可是一直没想出我们这病是怎么来的,真是奇怪。可话又说回来,八个活蹦乱跳健壮得跟牛一样的人,怎么会同时都病倒了呢?而且病得还如此严重,这种病症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过啦。”

麦洪宇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问:“你们说和日本人有没有关系?”

麦洪宇的问话黄若伟多少明白一些,可他又有些不解:“是日本人在注射防疫针的时候做了手脚,我们七个人病重有情可原,宋祥顺怎么倒比我们来的还严重呢?”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周庆滨喘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才说:“是不是交叉感染使得他更甚于我们几个?”

宋祥顺感到实在太累了,累得他想到了死:“我想我就要死了,一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不会醒来似的。”

佟士杰也附和着:“死我也想过,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甘心。”

黄若伟看了看其他几个人,他清楚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勇气,于是鼓动地说:“不错,我们随时都会牺牲在这里,这是我们从献身革命的时候起就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我们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受这种折磨,不过这到使我对死有了更近一步的理解。同志们,我们还能呼吸,为什么要放弃呢?斗争方式转变了,我们也会用另一种方式去斗争,你们说对吗?”

寂静,人们感到周围从来没有这样寂静过,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在他们的意识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涌动着,支撑着他们。当他们终于从恐怖的黑暗中发现一丝希望时,这世界顷刻间似乎也呈现出一片光明来。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一下一下地踏在八个人坚强的意志上,这是白衣人每天的例行检查。

门锁在外面被打开了,四个士兵守在门口,两个穿一身白,戴着面具的人走了进来,门口的四个日本士兵也是如此的打扮,手里却端着上着刺刀的枪。进到牢房的两个白衣人,面孔上的四只眼睛里露出凶残的目光,逐个扫视了八个人一遍,然后才放下一直背在肩上的药箱。其实药箱里只有体温计和听诊器,同每天没有什么区别,先是量体温,然后一边看身体各部位的表面变化,一边诊视内脏的变化,以及脉愽跳动的频率。

这两个已经熟悉的身影,敌对的眼神,不知姓氏的所谓日本大夫,在做完这一切之后,用一种惊异的目光仔细把八个人重新审视了一遍。这四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深深地刻在八个人的记忆里——这就是他们每天接触到的一个,不,现在是两个唯一喘着气的,又不发给他们任何药品的神秘大夫。

今天这两个大夫脸上露出的疑惑更重了,真的弄不清楚,面前的这几个人怎么还会活着?按常规应该早就变成僵尸了。不过,他们两也仅仅有一点儿疑惑而已,这些曾经非常强壮的人随时都会停止呼吸,这是毫无疑问的。

厉海城任何事都想弄明白,这是他的毛病,今天这个问题他明知道大夫不会告诉他,可他还是问道:“大夫,你能告诉我,我们得的是什么病吗?你没看到我们快要死了吗?怎么不给我们药?”

一连串的问题使大夫狠毒的目光定格在厉海城脸上,只见面具后的那张脸露出捉摸不定的神色,冷冷地说:“你们的身体有很强的免疫功能,服用药物反而会引起副作用。”

从白衣人一进来,黄若伟的眼睛一直盯着白衣人看,他发现白衣人的目光里不只有凶残,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白衣人每天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背后又是一些什么人在等待白衣人的测试结果?他回答不出,只是感到这两个披着天使般服饰的大夫正在记录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征状,目前大夫虽然没有做出直接伤害他们生命的事情,甚至连一句污言恶语也没说过,而且每天按时的检查每个人的病情变化,是那样的细心和认真,潜意识却告诉黄若伟,大夫随时都会与他身后的那些恶魔取走他们的生命。他不敢再想下去,逼视着大夫,严历地问:“我倒想知道,我们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不给我们治疗?”

“嘿嘿。”一个白衣人干笑了一声,用肯定的语调说:“严格地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病,目前还没有这类抗生药物,所以只能在痛苦中自生自灭。”

“你骗人。”厉海城大声地喊道,不知哪来的力量伸手抓住药箱用力朝大夫摔去。“你们在利用我们的身体。”

大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待身体稳定下来抬脚狠狠地朝厉海城身上踢去,嘴里狠毒地骂道:“东亚猪去死吧,上帝不会饶恕你们的。”骂完拾起药箱两步便跨出了牢房。

咣嘡、咔嚓,门被关上了,锁头把八个人重新推入黑暗之中。

那四个士兵和两个大夫刚走,石井就站到门外,并顺手打开通风口,听到响声的黄若伟看着身穿白服,也同样戴着防护面罩的石井,他厌恶的把头转向墙壁。

石井没有理会牢房里那些“木头”的痛苦神情,他希望这些“木头”把他们的痛苦扩散开来,哪怕遍布全世界,他也不会为之心动。石井到这里来,就是想看看这些‘木头’对痛苦有什么反应,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心里纳闷,这样残忍的痛苦折磨他们怎么能受得了,他懊丧地叹了口气,恶狠狠地对着里面说道:“我会把你们统统送入地狱,让你们永远在黑暗之中经受煎熬,感受潮湿,阴冷和孤独。”

“……”

石井没有听到回答,这时他的心情变得极坏,依旧用恶狠狠的语言说:“对你们这样的顽固分子,在死亡之前即使征服不了你们的灵魂,我也会毁灭你们的,哪怕只是一具具死尸,我也不会让他们完整地存在这个世界上。”

佟士杰忍不住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有人把中国比喻成一只威猛的雄狮,也有人把中国比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石井老鬼,你想没想到,一旦这只雄狮醒来,一旦这个巨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你们灭亡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

石井听了冷笑了一声,把蔑视的目光投在佟士杰身上,不以为然地说:“一个被称做‘病夫’的东亚猪的民族,是多么地不幸,有人居然还把这样一个频临灭亡的国家比喻成雄狮和巨人,可笑,真的可笑到了极点。”

黄若伟又把脸转了过来,用鄙视的目光盯住石井,凛然说道:“石井,你真的是孤陋寡闻,竟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是中国通。对中国,你才懂几个问题,如果不是清政府的软弱无能,八国联军会打进北平吗,如果蒋介石的军队全力抵抗,你们日本军队能轻而易举地占领东三省吗?我再来问你,你了解中国吗,你听说过这个响亮的名字吗?你感受到了觉醒了的中国人民反日的情绪了吗……”

石井的心像被刀捅了一下,用力地把脚踢向门,野狼一样地吼道:“那只是一个乡下人领导的乌合之众,是不堪一击的。”

黄若伟针锋相对地挖苦着石井:“你如果写一部关于这个时期中国方面的书,一定会用尽世界上所有诲蔑性的语言,因为你对中国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更不会用真实的态度去看待和。”

石井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没有心情去研究他们,我只知道,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没见到日本军队的影子就躲起来了,这你承认吗?”

“你在欺骗自己,平型关大捷、台儿庄之战、百团大战、抗日联军的有力抵抗,你不会不知道吧?”黄若伟的讥讽让石井无言以对,接着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正是这些被你称作乌合之众的的军队,用土枪土炮和从你们手里夺取的枪,打的你们坐卧不安。在这里,你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地吹捧日本军队的战绩辉煌,你不觉着脸红心虚吗?”

“顽固的赤色分子,我会杀了你们。”石井当真是暴跳如福,他的假面完全被撕开了:“我要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你们,你们不怕吗?”

“你已经在用了,但是,为人民大众的解放而献出我们的生命,这是这里所有被囚的人的骄傲。”黄若伟没有理睬石井的威胁,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你的狂傲连小孩子都不会怕,而我,只是这个队伍中最普通的一员。你想想看,被你吓住了,还是抗日民众被你吓住了?别再打肿脸充胖子了,行动起来的人,在争取解放的斗争中,将给你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只有失败和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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