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4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阵浓浓的血腥味被风吹过来,华龙心里一阵恶心,走到门口抬头望去,是那座高高的烟囱送来的气味。“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味?是什么的死尸?是动物的还是人的?”他自言自语,不敢确定。

随着死尸的腥臭味飘来,几片零星的碎片被风托着从远处飘过来,华龙伸手没有抓住,反而飘飘荡荡地落到牢门前的地上,他暗自叹息了一声,退后一步企盼会有一片能够从通风孔飘进来。真是天遂人愿,在他的注视下,一块很小的碎片竟然被风送了进来,只见它在空中犹如一个被赋予灵魂的生命一样,在空中轻盈地飘动了一会儿便慢慢地落在了华龙的脚边。华龙蹲下身,用手小心地捡起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手心里,认真地看了半天,而后又放在鼻边闻了闻,脸色凝重而严肃。

烧焦的碎片已经分辨不清它原来的布料和颜色,更无法弄清它为什么会从那烟囱里飘出来,但那确实是人穿的布料变成的碎片。华龙把烧焦的碎片紧紧握在手里,眼中透出痛苦而又愤怒的目光,这浸淫着痛苦、血腥与仇恨的遗物想对他说明什么呢?华龙情绪复杂,透过指缝他要推测出碎片形成的全过程。可是任凭他绞尽脑汁怎么也不能运用逻辑法推算出来,或者是用幻想的方式去寻找出答案。空气中弥漫着的腥臭味,风送进来的焦糊碎片,难道为他送来一个警示,复杂的情绪使他的大脑一片混浊,怎么也猜不透看不清,这一切似乎预示着一个天大阴谋的存在,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危险时时在威胁着他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朋友,这点儿东西不会让你变傻吧?”隋风清拍了下华龙的肩膀,接着说:“只要想看,随时都会飘进来和着腥臭味的几片碎片,在这里这种事一点儿都不稀罕。”

华龙一下被点醒过来,那片空荡而迷茫的景象一下子消失了,不禁惊异地问:“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

隋风清回答:“只要顺风天天都会这样。”

华龙又问:“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那个叫历海城的不耐烦地回答:“这你得问仲马去。”

华龙不再询问,知道问也问不出结果来,这些人和他一样全被蒙在鼓里,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着。现在他的头脑反倒平静地清醒过来,这里所有的一切奇怪的现象都与日本军队有关。日本人要做什么呢,仲马城的诡秘与周围难友在危险境遇中无奈的情绪,还有那大烟囱在每天不同寻常的使用,因打预防针所引起的难友失踪,不断运进运出的货物,穿白大挂军医严肃面孔后所表露出的凶残野蛮……都给华龙带来很大的隐忧,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但他隐约觉得仲马城绝不是一座简单意义上的监狱。

“你害怕了?”还是历海城在同华龙说话。“谁也不知道日本人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里的人都在混吃等死,兄弟莫非你还想跑,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在外面饥一顿没一顿的,整天还得躲避鬼子汉奸的追杀,那叫活受罪,叫提心吊胆。虽说在这里被严格监视着,那可是白米白面管够吃,时不时的还给点儿烧酒喝,不就是没有自由和尊严嘛,这总比越狱逃跑挨枪子强,要是我呀,我才不会干那傻事呢。”一个人在墙角叽里咕噜地说着,那对眼睛还不时东张西望地寻找同情者。

隋风清阴沉着脸,坐在铺边冷漠地注视着华龙还叫不出名字的那个人鄙夷地说道:“你好可怜哪,我怎么说你呢?我说老弟,人没骨气可不行啊,既然你这么没有骨气,该死的,闭上你的臭嘴。”

那个人的嘴闭上了,华龙发现那个人的目光犹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话却如此的没有出息,这让华龙感到失望。

但他还是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说道:“我可不想死在这里,我未过门的媳妇还等着我呢。”

“哈哈。”隋风清大笑起来,似乎这开怀大笑能震跑心中所有隐埋的仇怨,笑过之后他变得十分和气,平静地说:“别想那么多了,我经得比你多,兄弟看开点吧,被抓来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孬种,现在不也是虎落平阳被狗欺吗,要是小鬼子有一点人性,也不会到咱们家的土地上胡作非为,你要明白任何机会都没有,临死别落个饿死鬼,仅此而已。”说完隋风清又回到他的位置躺下去,两眼望着天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龙心里十分吃惊,仲马在很短的时间内让这些响当当的汉子失去了武装,的确让他惊异于仲马的手段和恶毒,同时他突然感到责任的重大,必须了解这些人,然后同他们建立起分割不开的关系。想到这里他走到牢门前,透过通风口眺望着那座高耸的、似有无数冤魂在周围游荡的大烟囱。

啊,一切都远去了,一切将重新开始,如果不是亲身到仲马城走一趟,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隐含着罄竹难书的罪恶……

这天上午放风的时候,华龙意外地看到了杨惠林,杨惠林也看见了华龙。

杨惠林走到华龙跟前,装作脚疼的样子,弯下腰,用手慢慢揉着脚踝处,简短地轻声问道:“被抓进来的?”

华龙也发现了杨惠林,在这里遇到失踪多日的战友,既惊喜又激动,如今他已不再感到孤单,于是,他风趣地说:“想方设法才进来的。”

杨惠林觉得华龙很荒唐,用眼角扫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才说:“这是北满大狱,这里的人都叫它食人魔窟,人们躲都躲不及,你却自己送上门来,活够了?”

华龙并不在意,索性坐到地上,装作晒太阳的样子,说道:“要说食人魔窟,南京才是最大的食人魔窟,在那里三十多万人都死于非命,这么说吧,日本鬼子走到哪里,就把食人魔窟建在哪里。”

杨惠林自然明白这些,也明白华龙的来意,但他还是问道:“是组织派来的。”

华龙点点头,说道:“和你一起探明这里的一切,怎么样,有线索吗?”

杨惠林懊丧地摇摇头,说道:“难啊,到现在为止,我还一无所获。他们看得太紧。不过,据我观察,这里绝不是一般的监狱。”

华龙说:“那我们更应该有所作为。”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杨惠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我很纳闷,他们不断地往这儿抓人、送人,可是,这里的人也在不断地失踪。说不定……”

杨惠林没有说下去,华龙明白了他的意思:“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杨惠林站起身,悲壮地说:“但愿在死前能弄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

华龙也站起来,轻轻地,但也是严厉地说:“为什么要死,我们还没有把他们赶出去。”

李耀祖陪仲马下了一盘棋后,便各处巡视了一遍,劳工们在监工的监视下,连直腰的机会也没有。最里层的院落里,被特殊关照的囚犯们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正当他想回去接着和仲马下棋的时候,门卫跑过来说他妹妹李可秀来了。

李耀祖匆匆赶到门卫处,一见面,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教训道:“你来干啥,不是告诉过你别到这里来吗?“

一看哥哥毫不留情的样子,李可秀便搬出了他的保护神,理直气壮地说:“是妈叫我来看你的,她怕你干傻事。”

别看李耀祖满肚子坏水,对他的父母却很孝顺,而对面前的妹妹更是疼爱有加。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看到李可秀手里拿着一个包,心平气和地问:“给我送的啥东西?”

“给表哥的。”李可秀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强调说:“妈怕表哥没有替换的衣服,让我把你的衣服送来几件。”

李耀祖几乎要跳起来,但他把火气压了下去,教训似地说:“是你的主意吧,我告诉你,眼亮点儿,进到这里的人你也敢惦记,你的胆子可真是够可以的。”

李可秀见瞒不住,索性直白道:“我想见见表哥。”

“不行!”

“我非要看,看不到表哥我就不回去,让我进去。”

“胡闹,你当这里是大野地,说上哪就上哪儿。”李耀祖知道妹妹的个性,他更知道这里的危险,尤其是仲马的凶残和好色,因此,他才极力反对妹妹到这里来,为了让李可秀快点儿离开这里,他想了想,无可奈何的说:“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你等一会儿。”

正赶上放风,李耀祖很快便找到了华龙,没有多余的话,便告诉华龙,李可秀看他来了,就领着他来到了门卫处。

几天没见,华龙变了很多,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用说那是被人打的,人也像老了一些,只是天生的英俊和饱满的精神,证明他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现在,李可秀又看到了华龙,她觉得他好像是从南京逃出的难民,又像是在监狱里呆了好几年的犯人。李可秀心里好酸,好难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华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这个表妹蛮善良,蛮可爱的,为了不让她的眼泪掉下来,他笑笑说:“表妹,你来看我,我真高兴,谢谢你。”

李可秀感到华龙的话好亲,破涕为笑地说:“这里干活累吗?我知道这里是北满大狱,我看你还是不要在这里受累了,跟我回去吧。”

多么单纯的姑娘,华龙很是感动,犹豫了一下才说:“有表哥照顾,我待得很习惯。你放心,我不会在这里待久的,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出去,到时候我还会陪你采花,抓蝴蝶。”

好浪漫的交谈,俨然一对情侣在花前月下倾诉衷肠。李耀祖心里这个气,斜着眼睛望着华龙,心里恶狠狠地说:“出去,做梦去吧!炼人炉的大烟囱还等着你去爬呢。”

李可秀含情脉脉地望着华龙,把手里的包裹递过去,又说:“这是给你替换的衣服,勤换着点,别一天脏兮兮的。”停了停,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处,关切地说:“还疼吗?过两天我给你送药来。对了,以后别和别人打仗,打坏哪儿一辈子遭罪。”

华龙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样难受,这个看似蛮横、任性的姑娘却有着如此的温柔,体贴和细心。“表妹,真的谢谢你的关心。”他看着李可秀,劝道:“回去吧,回去晚了姨妈会着急的。”

“嗯,我走了,这就走。”李可秀知道再说下去也是这些话,待下去只能增加两个人的痛苦,因此她听从了华龙的话,恋恋不舍地迈出了那道生与死的门槛,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阳光被隔断了,清亮的背荫河记下了这悲惨的一幕,华龙看到李可秀带来的真诚、同情和无言的痛苦,正被她的哥哥蹂躏着。

大烟囱冒出的腥臭味,刑讯室里传出的哀嚎声,穿白大褂的日本军医进进出出,贼亮灯光的房间里的亮度使夜提前到来了。朦胧中,一切可视的物体都以规则不一的形状进入华龙的眼帘,在这里没有月亮的夜,更透出恐惧,可怕与怪异,围墙如同一道坚固的墓碑;房屋宛似一个个阴森恐怖的棺材;穿梭于办公室、实验室的军医犹如一个个鬼魅;就连生长于角落的花朵也透出绿莹莹的色彩。而处罚在押人员的刑场前的花坛里的花泛起绿莹莹的色彩更浓、更可怕,那十几个十字架在夜幕里则显得清晰而沉静,仿佛只有这时它才能保持和其他物体一样的颜色——血色和死亡被夜所掩盖。黑暗在夜里无所不至,一张张痛苦而悲伤的脸,一颗颗饱受欺凌与折磨的心在夜里控诉着这世界的黑暗。

这夜使得仲马城更加黑暗,黑暗中,华龙躺在铺满干草的牢房里的地上,虽是夏末,地底下的凉气和着潮气依然穿过干草浸入体内,望了望躺在身边一动不动,看似如同僵尸的一个个还在呼吸着的难友,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动了动身子,企图引起共振,果然听到一阵干草的响动,有人把手伸过来压到他的胸口处。“睡吧,这就是东亚共荣带给我们的。”这是李春阳的声音。

华龙一把抓住李春阳的手,那是一只结满老趼,粗壮有力的手,黑暗中,这具僵尸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在这充满邪恶和恐惧的仲马城,你们是我可共患难的朋友。”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完李春阳把手抽了回去。“围绕着我们的黑暗,就是我们今后的一切,但是我渴望光明。”

那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影像又变成了一具僵尸,一动不动地平仰在那里。华龙眨了眨眼睛仔细地品味着我渴望光明这句话,他清楚地知道这些还在呼吸着的僵尸一旦挺起身躯,哪怕是在黑暗中也决不会放弃寻觅。这时他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另一边的隋风清低声说:“我渴望光明,这是一句值得骄傲和自豪的追求。”

夜深了,四周更暗了,华龙不再观察那些藏匿于黑暗中的物体,他的思绪开始在夜幕里寻觅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曾经的恐惧、仇恨和悲痛,是在他诠释了黑暗之后才完全认识了这个世界。他忘不了狂飞怒吼的风雪袭击父亲高悬在旗杆上的头颅,甩不去东洋鬼子的铁蹄践踏东三省响起的枪炮声,挥不掉各地屠杀老百姓隐隐传来冤魂的哭泣声,这时他依然能够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这声音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鼓励着他在逆境里披荆斩棘,决不放弃。黑暗中他忘记了畏惧和伤痛,在那面鲜红旗帜的指引下,向黑暗投去锋锐的利剑,踏过鲜血,在凄凉悲哀中彻底清除日本人带来的屈辱和灾难。

黑暗中萌动着鲜红的太阳,华龙清楚地知道,在黑暗与光明交替的时刻,魔鬼的罪恶还会肆虐,他的航程也绝不会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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