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4

华龙听着江上秀树平静的话语背后隐藏着撕心裂肺的伤害,他琢磨不出这极端痛苦的样子到底是指什么,望着对方疑惑地点点头,说道:“我感谢你有这样的良知,我欣赏你有这样的认知,同时,我又不能原谅你们日本国的无耻行为,因为我是中国人。”

“你理解就好。”江上秀树感到不安,也有着莫大的惭愧,也许他不该这样直言不讳,沉思了一下,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你要明白,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比死亡还要更恐怖更可怕的事情。”

华龙隐约感到江上秀树的话里含有一种暗示,这暗示使他油然生发出一种痛楚的警觉,他急切而焦急地问道:“是什么使你这样不寒而栗,你能告诉我详情吗?”

江上秀树感觉说走了嘴,急忙推脱道:“呵,没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你别往心里去。”

为了表示尊重,华龙没有再问下去,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说下去:“这种伤害足以让我们亡国,但是,如你所看到的那样,中国人并没有在自由和尊严被剥夺之后消沉下去,反而以更强的信念坚持了下来。”

“每时每刻我似乎都感到,这里的每片土地都在冲我呐喊,我整个人简直都要崩溃了,但是,我心里有一种信念让我活下去。”江上秀树言犹未尽,接着再次告诫着华龙:“你还是小心为妙,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事你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

华龙把江上秀树的话细细过滤了一遍,认真地问道:“你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恐惧,能告诉我吗?”

江上秀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像是下了决心:“我真的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是日本人,这些希望你能理解。”

华龙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他是相信江上秀树说的每一句话的,现在,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华龙为自己的真诚,也为自己情感的付出而感到不值,但江上秀树必定告知了他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秘密,能交到这样敌对国的朋友也就可以了。然而,他又不能原谅江上秀树的有所保留,他长吁了一口气,严肃而认真地说:“江上,我们相知相识了一段时间,我还是了解你的,我为你所谓的爱感到可怜,同时也为你的执著感到耻辱。江上啊,你的爱是多么的渺小,你的执著又是多么的狭隘、多么的毫无理由,多么的幼稚和无知,所以,我不能认同你的强词夺理。”

江上秀树面带愧色地小声说道:“随你怎么说,涉及原则的事情我实在不能告诉你,请你理解我的固执。再说我有权利保留这份秘密。”

华龙叹了口气,他不想再谈论毫无结果的问题了,就把话转到另一个问题上,“我看福田和东井正寿这两个人特别残忍,就这么说吧,在你们日本军队里,像你这么有同情心的士兵只是极少极少一部分,这你认同吗?”

“我也一点儿不喜欢福田和东井正寿那两个家伙,但是,在日本军队里往往就注重推崇这样的人。”江上秀树一脸的无奈,对着华龙发泄着心中的不满,看得出来,他不光对福田、对东井正寿有看法,而且对整个日本军人的所做所为也感到恐惧和厌恶,而他这个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人,觉得置身于这个行列里简直是对他的极大羞辱。江上秀树接着问道:“你了解福田、东井正寿来到中国以后的经历吗?想不想听我告诉你……”

真是无巧不成书,江上秀树一提到福田,福田也正从左边向这里走来,猛一抬头,就看到了江上秀树正和华龙坐在一起,那个亲热劲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想过去训斥一下江上秀树,走了两步一睹气转身又离开了这里。

收工后,当福田再次看到江上秀树时,他用带有质问的口吻问道:“今天你又和那个该死的东亚猪在一起了,他是我们的奴隶,你怎么想到要和这样的蠢猪在一起,你的脑袋是不是灌铅啦?”

江上秀树两眼疑惑地望着福田,平静地说:“什么猪呀猪的,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人,只不过……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江上秀树反问道,然后依旧用平静的口吻说下去:“你也知道我们两国是近邻,本应该做朋友。可是,我们的侵略行为把我们变成了敌人,我好不容易交了这么一个中国朋友,你却不允许我们说些私房话,我实在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样想的?”

福田暴跳如雷,一巴掌扇到江上秀树脸上,气急败坏地喊道:“八格,凡是中国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我看不惯天皇的臣民和中国人做朋友。”令人讨厌,冷漠和毫不讲理的福田脸色阴沉,看上去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得像个军官,高傲地接着说:“我也不想战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发生,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应该遵守它的游戏规则,我们的所做所为关系着大和民族的利益,效忠天皇是我们军人的天职,这你是应该明白的。”

江上秀树有些厌烦的皱着眉,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稳重、平和与认真的样子,很亲近地拍了拍福田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福田君,你这么严厉干吗?我可没想那么多。不过,我知道这场战争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而且,责任完全在我们日本国这边……”

显然江上秀树的话把福田惹怒了,天生一脸横肉的福田,这时他的动作、声调和伸到江上秀树鼻尖处乱点的手、则更显出他的暴戾与不讲理:“我说江上君,你是不是脑筋有什么问题,咱俩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知道你这话一旦传出去是要被军法处置的,至于咱们之间的关系,请你以后说话注意点,我不想看到你有什么闪失,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

“谢谢你。”江上秀树表现出激动,他的话很婉转,语调却带出不得已的味道:“福田君,那事可不能乱说啊。”

福田盲目地点点头,非常可惜地小声说:“那事不就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福田理解错了江上秀树的话,还以为江上秀树说的那事是指试验呢。

江上秀树咪缝着眼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好像才想起了什么,疑惑地说:“石井部队长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我想在中国境内肯定不只是我们给水防疫设备厂一家在研制这种国际公约都禁止的细菌武器。”

福田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有些神秘地说:“你听说过齐齐哈尔有个五一六部队吗?和我们七三一部队同是搞生化武器试验的。”

“不但听说过,有一次我还为他们站过岗呢。”江上秀树心怀不满地嘟浓着:“都是研制生化武器的,五一六部队决不比我们这里差到哪儿去,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福田听了江上秀树的话气得不得了,训斥道:“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怎么这么不愿意听,你不是被那个叫华龙的中国人****了吧?”

江上秀树很会见风使舵,笑着说:“因为咱俩是一起玩大的,如今又在一起工作,有些话我不跟你说跟谁说去?好了,不说这些让你生气的话了,我们喝酒去。”

“好,我们喝酒去。”

“这种感觉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过,我只感受到人生如此的艰难,就像被噩梦缠绕着,任你怎么摆脱也摆脱不掉。”

“唉,谁知道这噩梦般的世道什么时候能变个样子,我真希望能从这恐怖般的噩梦中醒来,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熬死的。”

“熬吧。总有一天会熬到头的。”

夜漆黑漆黑的,就像被一口严丝合缝的锅扣住一样,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刘玉柱和姚福贵凭着感觉,侧着身对躺在草铺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感叹着人生的痛苦,他们很难诠释清为什么像他们这样善良、勤劳的人要遭受如此多的磨难。此刻,只有幻想和憧憬才能使他们迷茫的心中增添一丝光明和温暖。

“我总琢磨这小日本兔子尾巴长不了,咱们中国人不至于世世代代受外国人欺负吧?”

“我也总这么想,可是,你看看,小鬼子多张狂啊,在我们家里就敢横行霸道,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稍有点儿不服气就敢杀了你,这世道让他们这等恶魔翻了个个儿。那些狗腿子一个个都扬眉吐气,没想到孙中山的共和没成功,留下晚清这些奴才甘心做傀儡。细想想,指望国民政府救咱们出火海纯是白日做梦,蒋家王朝只知道躲在峨眉山上寻欢作乐,那会想到咱们这些人在这里受苦受难。看起来,现今的中国人都不如从前,那时候各国列强也欺负过我们,老百姓组织起来不照样打他个头破血流,只可惜清政府反倒帮着洋人。可惜呀,可惜,要是上下一条心,哪个杂种敢欺负咱们中国人。”

“咱可别这么悲观,听说、就是为咱穷人打天下的,他们的军队里都是像咱们这样的穷苦人,我不是说了吗,咱得熬。”

“你说咱这东北会不会有、的队伍?他们知道我们过这种人不像人的日子吗?”

“我想抗联就是、的队伍,他们也一定知道我们在受苦受难,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不怕抛头颅,洒热血地和小鬼子周旋。”

“这么说我们这些本分人有指望啦,盼吧,但愿有希望的一天能早一天到来。哎,我们也不能总这样等下去吧?”

“我想你说得对,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事。当然,这需要全中国人民齐心协力一致对日。”

“你听说过杨靖宇吗?他是东北抗联的司令。”姚福贵四下望了望,神色虽紧张但掩饰不住目光的崇敬。“鬼子可真够狠的,抓住他剖腹掏肠,你猜怎么着,里面全是树叶,草根和棉花套子,一粒粮食也没有,连鬼子都佩服他的坚强不屈,这才是真正的人,我们的民族英雄啊!”

“杨靖宇谁不知道?”刘玉柱点点头,敬佩他说:“不容易啊,苦得没法说,茫茫森林被大雪覆盖,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单薄的衣衫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要同里三层、外三层的鬼子和伪军周旋,要不是弹尽粮绝,被叛徒出卖,怎么会被鬼子抓住?”

姚福贵沉重地思考了一会儿,他为中华民族有这样的人感到自豪:“这才是真正的炎黄子孙,艰难不屈其志,富贵不能淫其心,只有一个心眼,一切为中华民族的利益。玉柱,我听说里,这样的人数都数不清,为了赶走日本人,他们连死都不怕。我说的可是自己心里话呀,他们这是在拿生命取信于民哪,真正的人民的队伍,与国民党军队有天壤之别,冲这一点,我姚福贵绝对相信他们。

刘玉柱相信姚福贵的话,一样的善良,一样的苦难,一样的遭遇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食人魔窟的生活是一段最黑暗的日子,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厄运就像附身的病菌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但是,他们却用坚强的意志去阻止病菌的蚕食。“你说得对,每个国家都一样,如果处在渴求英雄的时代,这个国家肯定到了漰溃的边缘,那才叫悲哀呢,可喜的是,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抗日英雄,就像华龙说的,有在,有的领导,小鬼子蹦跶不了多久了,穷苦人早晚会有翻身解放的一天的。”

“哎,我说玉柱,你看华龙像不像的人……”姚福贵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转了话题,不屑地说:“傅仪这个傀儡,连他妈的伪皇帝都不会当,你说气人不气人,凭什么要认日本人做干老子,这不是没爹找爹吗?这个窝囊废,把几千万人民送给日本人当亡国奴,以换取他的荣华富贵。”姚福贵越说越气,连脖子都涨红了。“要是华龙当皇帝,决不会让小鬼子迈进东三省一步,这个糊涂虫,纯是在把我们往火炕里推。”

“消消气,为这样的软骨头生气犯不上。”刘玉柱见姚福贵提到华龙又打住了,知道他不想在背后议论那个最焦点的问题,也就不好意思提起,拍拍姚福贵的肩膀,接着他的话说不下去:“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傅仪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住他那个小集团的利益,我琢磨着,他也想不到会成为日本人的奴才,别看他名义是皇帝,心里头照样窝着一肚子火。”

“我真弄不明白”姚福贵打断刘玉柱的话,一脸的疑惑,不解地问:“中国出了个这样的大糊涂虫,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些人甘愿当日本人的狗腿子呢?你看他们,整天像三孙子似地围着小鬼子转,那个低三下气忍气吞声的样,让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可他妈的一见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就露出一脸的恶相,好像我们不是同一个根。”

刘玉柱苦笑了一下,说道:“这种人有奶便是娘,他们才不管民族利益,民众的疾苦呢,正是有了这种人,我们才会有不尽的苦难。要不然,凭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四万万民众,小日本再有十倍的力量也不敢嘲弄我们,我们能有今天就因为上下不一条心哪。”

姚福贵点点头,往刘玉柱跟前凑了凑,赞同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要不是清政府,早午海战能打那个奶奶样,要不是慈禧被洋人吓破了胆,八国联军能把园明圆抢个精光,又一把大火把那些辉煌的建筑变成了断瓦颓垣?惨哪,农民起义军倒成了刀下鬼。话又说回来,蒋介石哪怕有一点儿良心,让军队抵挡一阵子,小鬼子也不至于这么轻松把东三省占了。说一千、道一万,古往今来都如此,只要咱中国人拧成一股绳,洋人再强大,要想撼动中华,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刘玉柱说:“这是咱摆着的事,清无能,蒋介石又把拳头往自己同胞的要害打,洋人能不坐收渔利吗。”

蹲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史长顺这时插话说:“一个泱泱大国,世界上最大的民族,让这些败类一分为二,什么他妈的满洲国,什么国民政府,纯粹是群败家子、卖国赋,照这样下去,中国还能有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华龙见几人唠得投机,凑上来正好听到史长顺的话,比喻说:“俗话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陷进泥潭的必定是伪满政府和国民党政府。当然,日本侵略者也一定会狼狈地滚出中国,请记住我的话,咱哥们要是能坚持到那一天,等着瞧吧,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姚福贵看看四周,见身边都是些不隔话的好兄弟,这才把怀疑的目光盯在华龙脸上,把声音放低,试探地问:“你是的人吗?”

华龙惊异于姚福贵的直率,更惊异于他的准确判断,难道自己说漏了嘴,或是哪儿漏出了破绽?他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直到意识到这只是凭朴素的感情去猜测时,这才平静地回答道:“的人到处都是,我倒希望能成为的一员。”他看了一下人们的表情,接着说:“咱们都不是糊涂人,谁都心知肚明,豁出命去抗日救国的,只有和领导的人民和军队。”

“被鬼子和国民党杀的也都是的人,连杨靖宇的头都被挂到了门楼上,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抗联司令啊。”

“的人遍地都是,他们杀得净吗?说不准咱们身边就有的人。”

“看。”刘玉柱用声音止住了人们的议论,“别说了查夜的来了。”

1940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冷的人们心里就像结了冰,对东北人民来说,这是一段最痛心的日子,东北抗联司令被日本强盗杀害了。

夜幕下,黑暗中,华龙和劳工们对杨靖宇的遭遇感到非常震惊,他们谁也想不到日本强盗会如此的丧心病狂。

“杨靖宇被他们杀害了,我真的很痛心。”刘玉柱强忍住泪水,用手捂住脸,整个身体随着抽泣而颤抖着。“他全是为了我们哪。”

华龙早就听到了这一悲痛的消息,他没想到这样一位令人敬仰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竞会受到敌人如此残忍的对待。杨靖宇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即使被开膛剖腹,他誓死捍卫民族尊严的精神仍会像太阳一样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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