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抑郁

刘景浩病了。

尧青知道时,并不觉得意外。

似一场早春的骤雨,该来时总会要来。

临近时轻悠悠,爆发时如火山。

刘景浩夜里常咳,抱着枕头芯默默泪流。半晚尧青起夜,打着手机的电筒光还能看见男人僵白的容颜。

他带他去医院,全方面检查,从头到尾,得出的结论却是一切无恙。

这时尧青才后知后觉,某人病的不是身体,是精神。

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理科室内,大夫放下高倍老花镜,将对座刚刚填好的测试表拉到眼前。

刘景浩站在门外,对着墙看着上面贴着的新闻告示,目光呆滞。

尧青坐在屋里,拽着一次性水杯的手隐隐在抖。

“医生,那个他……”他欲言又止,开嗓时才意识到喉咙略有些涩。

尧青忍不住多喝了两口水。

医生说:“从评估结果来看,重度抑郁症,必要时可介入药物干预,文拉法辛、度洛西汀、或者氟西汀都会是不错的选择。”

“可以不吃药吗?”尧青一脸愁云,望了眼屋外,自言自语:“从前乐乐呵呵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抑郁了……”

“其实抑郁症的产生跟长期累积的负面情绪有关,很多时候,情绪得不到释放,在某一关口,就会呈病毒式扩发,严重时,更会产生自杀倾向,严重危害到人体的生命健康。”

医生公事公办地为男人做些科普,窗外骄阳移转,尧从房里出来时,已过午后了。

“走吧。”

他对着门口的男人说,拉着他的手,就像在拉一个蹒跚学步的小朋友。

斑驳的树荫投下来,远处有一群孩子在沙丘里跑,嬉笑声如铃。

“医生怎么说?”男人问,眼睛又大又无辜。

尧青轻笑了笑,“他说你很好,没有什么问题。”

说罢拿出包里的一包药,说:“只是以后还是要吃药,一顿也不能少。”

刘景浩看着那群小孩,面色安详,“既然没病,那为什么还要吃药?”

“就当是防患于未然。”尧青如是道,眼神一黯。

他想,他现在也找不到更好的托辞了。

出医院时两人没回车上,而是拐到旁边窄巷子里决定先填饱肚子。

某人近段时间哀思不断,胃口也不怎么好,连带着尧青也不怎么吃得下去,等餐时一直在百度抑郁症的相关信息。

刘景浩默默吃着自己的那一份炒米粉,从前吃饭,嘴大如兽口,几筷子就可以将整盘炒粉吃得一干二净。

如今却要以根来计算,一口一小根,比尧青还要拘谨。

尧青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吃,不忘替他盛汤倒醋,又问他要不要辣椒油。

左右都是担心他哪里不畅快,又憋屈了,导致心里更加难受,抑郁得更厉害。

吃完饭,尧青领他回车上,结果还没走进停车场,刘景浩提议想去旁边小公园逛逛。

尧青怕他一个人出事,便答应了跟他一块儿去走走。

三月里初的北京,绿意萌春,但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是全心全意地在消食。

走到一块人工湖边,男人累了,就坐在长凳子上,将头搭在尧青的肩膀上,一句话也不说。

过一小会儿,尧青肩膀痒痒的,又有点湿,他扶起男人的头,才发现这一小会儿功夫,男人双眼便噙满了泪。

“我没妈妈了……”男人哽呜一声,似一头伤犬般钻进尧青胸膛,嘤咛道:“尧青……我没有妈妈了……”

尧青不厌其烦地轻拍着他的背,有风吹过,肩膀处还没干,胸膛处又湿了。

宝石蓝色的衬衫被泪水浸透,变成了更深沉的克莱因蓝,似一片温柔广袤的海域,吸收着男人的伤心与失魂。

尧青折起脚边一根野草,往他耳窝里挠,小时候自己不大高兴时,尧桂玉也常用同样的办法,弄痒他、逗他笑。

刘景浩抬起脸问:“你会变成老鼠飞走吗?”

尧青笑了笑,刮了刮他的狗鼻子,“老鼠又没有翅膀,怎么可能会飞?”

“那如果它有呢?”男人拉了拉他衣角,将残余的泪光尽数擦在他衣服上,问:“如果老鼠有翅膀,你会飞走吗?”

“我会。”

尧青望向天。

男人的眼神极明显地黯了一下,跟随他的视线,一起望向青天。

尧青说:“我要去天上,飞到天上,找寻我所爱的人。因为曾经有个小男孩,十二岁时做了一场梦,梦到喜欢的人在天上。我要飞到天上去,等待他穿越云霄,把我接回地面。”

男人怔怔地回过神来,眼里重新燃起一点欣慰,又将脸贴回到尧青身上。

“宝,你太好了,”刘景浩吸着大红鼻子,将鼻涕毫不见外地蹭在男人袖子上,蹭蹭道:“我有些后悔认识你……最近我总在想,这么好的人砸在我手上,终究是可惜了……如果没有我,你肯定会过得更好......”

“你又在说什么瞎话?”尧青扶正他的脸,认真看着他,用拇指替他抹去泪光,“阿姨在时说,她是个认死理的,你这点像她,也是认死理的。认定一个人,就一定要他。难道不是吗?”

男人抿了抿唇,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尧青身上。

他现在就是成了精的大奶猫,无时无刻地要人黏,甩都甩不开。

“那你会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回程路上男人又问,他缩在后座上,耷拉着眼,眼里满是哀求。

尧青想,原来自己以前就是这么烦人的,也亏他不厌其烦地受着。现在两个人像是调转过来了,变成了他整日患得患失,像极过去的自己。

尧青将车停靠在路边,看着后视镜里那张满是憔悴的脸,说:“不后悔。”

“真的?”

“真的。”

车又重新起速,这回开得更小心了。

尧青扭头望向东三环中路的中央广播电视塔,地标性的“大裤衩”,横越在两头,中间撑着灰瓦瓦的天,似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

“所以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是吧?”

尧青举着手机,在院子里来回地走。

“哦好的好的……谢谢谢谢……下次回荆川我请你吃饭……”

电话声忽停了,男人止住谈话,往东厢房眺了眼。

竹帘子后的某人正在打盹,刚吃了药,是该有些犯困的。

尧青蹲在檐下,托腮看着这不大不小的四合院。普通的北京四口之家,短短时间内,一亡两病。

刘父长卧不起,靠刘景婷里外服侍,从前刘景浩还能搭把手,可确诊抑郁之后,自己都照顾不好,许多事还要他从旁提点。

而就在半小时前,他难得翻起了老同学们的通讯录。最不喜欢求人的尧青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打过去,帮刘景浩问抑郁症的治疗方法。

他对这病半知不解,可因为某人,都快成了专家。

一筹莫展的尧青不敢休息,他不安时就习惯找事来做。难得的休息日,他手洗了两大盆男人的秋衣内裤,又把家里外拖洗了三遍。

洗完弄完又到了饭点,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刘父胃不好,要精粮,某人兴致浅,要重口刺激刺激。这还得根据不同人,花不同心思。

家里除了自己跟刘景婷,两个病号总要额外对待些。

男人在灶台前揉着面,天然气灶上炖着萝卜排骨。

还差最后一道油炸小酥肉,五花已腌过了,就差过一道面。

尧青刚把肉条卷进面盆里,里屋某人已醒了,踏着双人字拖来冰箱拿啤酒,一拿就五六瓶,拢在怀里就往房间走。

“慢着,”尧青放下手里的筷子和面盆,将人叫住。

刘景浩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像是知道他要出言阻止似的,脸上写满了厌烦。

尧青说:“一睡醒就喝酒?一喝五六瓶,水不能喝?”

说着就要替他把酒放回去。

男人坐到餐桌边,颓废道:“我就要喝酒,不想喝水。”

“吃了药不能喝酒。”尧青将倒好的水放到他面前,“乖,喝水。”

“我不要!”男人一把推开杯子,抓了抓头发,大嚷道:“我就要喝酒!不要喝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窗外一只猫掠过,“喵呜”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更显屋内空寥。

“那我不管了。”尧青面色一寒,又把酒从冰箱里拿出来,塞回给他,“喝吧喝吧,想喝多少喝多少,喝完了再去买,我不管了。”

尧青回到灶台前继续搅面,男人坐在桌子前,没吭声。

过了十多分钟,他见刘景浩又吭哧吭哧地把酒放回到了冰箱,似野鬼幽魂般飘回了屋里,音乐声开到最大。

整栋屋子都在摇。

尧青站在门边,扶着房间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幸而刘景婷跟她爸在西厢房,碍不着他们的事。

某人这么做无非就是耍脾气,就因为自己不许他喝酒,故意要闹给自己看呢。

尧青没工夫搭理,做好了饭,给刘景婷他们送过去一份,再回屋时,男人已坐在桌子前吃了起来。

“做饭没见你帮忙,吃饭倒是很勤快。”

尧青心中也有气,自认为这段时间尽心竭力,无奈某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完全没体谅自己一分半毫。

刘景浩果不其然,筷子一扔,自暴自弃道:“那我不吃了……”

边说边要下桌。

“不吃就永远别上桌。”尧青挺着背,将一道酸菜肉末里的肉末夹到对面碗里,声色泠泠:“我欠你刘家人的,天天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整天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一说就甩脸子、发脾气,不吃了。好啊,不吃了好,我正好打包喂狗,威士忌不在,它要在,我就给它吃算了。”

“烦我了?”男人哼哼一声,自嘲道:“我就知道……知道你烦我。”

尧青低头不语。

刘景浩又说:“烦我很久了吧?憋着干嘛,憋着多难受啊。”

尧青埋头夹菜,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白米饭。

刘景浩不依不饶道,“哦是啊,我现在是烂人一个,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拖累你,看不上?看不上很正常,我要是你,我也看不上自己。”

说完冷笑一声,走到房间门口,将身体埋入阴影里,“其实如果你真觉得勉强.......想那什么,我不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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