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复合

“阿姨,怎么了?”

尧青盯着绷带上的小蝴蝶结,不像是自己系的,他从没有这样的小心思。

女人满是欣赏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满面红光道:“我儿子眼光真不错,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

“阿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尧青立刻红了脸。

“你怎么跟我家那傻小子一样,以为阿姨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勾起一笑,哪里还有个病人的样子,要不是身上穿着病号服,尧青只以为她又做回了从前那个市井妇女。

“我儿子,我是最懂的。混世魔王一个,从小就不服管教。”女人捧起尧青递来的热水杯,当暖水袋一般,捂着手,浅笑安然,“小时候让他学唱歌,不学,学管弦琴,不学,学游泳,不学,说要上天,我看他是要上西天。”

尧青噗嗤笑了笑。

这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像是刘景浩会说的话。

女人又道:“十二岁的时候,他说他做了个梦,梦到喜欢的人在天上。你说好笑不好笑?”

男人逐渐收起笑容。

“阿姨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是哪里人,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只是单看你人,我就觉得,是你准没有错。耗子随我,是个认死理的人,认定你了,就一定要你。做母亲的,终究还是想让孩子高兴......”

女人说着,眼角泛起星星点点的泪。

她从病号服的口袋里,颤巍地摸出一个小银镯,仿佛献宝一般,端到了男人眼前。

“这是我当年嫁给耗子他老爹时,他奶给我的镯子。”王淑芬自豪笑笑,抹了抹眼角,“不值钱,不然我早卖了,谁要这破玩意儿?”

尧青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王淑芬拉过他的手,轻轻将镯子套进他手腕,“他们都以为我老了,好骗呢,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女人又哭又笑地替尧青戴上镯子,欣喜道:“你看,尺寸刚刚好......刚刚好耶......”

“阿姨......”尧青抿了抿唇,忽然某一瞬间,他反悔了。

他不想再坚持那所谓的“演员协定”,更不想再替刘景浩圆这一个多此一举的谎言。

她什么都知道......

是啊,只有刘景浩自己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戴好它,别嫌它款式土。”王淑芬躺回到枕头上,往旁边斜了斜,“实在不想戴也不用天天戴,找个地方放起来,就当是阿姨送你的见面礼了。”

“阿姨,其实我们......”尧青咬住牙,脸上满是犹豫,“其实我跟他早就——”

“妈。”门外男人在喊,没等尧青把话说完,刘景浩就领着刘景婷和刘父风风火火闯进了门。

“你们说什么呢?眼泪汪汪的。”

刘景浩给屋里人挨个递了纸。

王淑芬说:“管好你自己,还有你,刘景婷,你们两个,我看着就来气!”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尧青抱歉地笑笑,捂着下半张脸,低头走出了病房。

“去看看?”刘景婷戳了戳某人。

刘景浩愣了愣,二话不说跟了出去。

尧青一路下到住院楼一楼,难得遇到艳阳天,住院大楼前有人在扫雪。

他坐在缴费大厅的休息椅上,看一群孩子在投币机前买矿物质饮料。

刘景浩找到他时,男人已平复了心绪,正一个人坐在风口,抱着自己在吹风。

“你怎么了?”男人将外套披在他身上,坐到他身边,怕他仍在为昨晚的事伤怀。

尧青将手拢进袖子,轻轻笑道:“没什么,就是听阿姨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有些触动。”

“真的?”男人一脸不信。

“真的。”尧青点了点头,想了一会,说:“我该回去了。”

“回哪里?”男人将他拉住,不甘心地问:“回酒店?然后呢,又回到以前,假装这两天什么都没发生?”

“你忘了吗?是你说要假扮的。”尧青回过头,温温地笑了笑,“钱我就不要了,等阿姨出院,我再来看她。”

“你这是要玩死我。”刘景浩抹了把脸,长呼出一口气,哂笑地说:“好玩吗?给点希望,然后又一锅端走?你是觉得这样很好玩?戏弄我很好玩?”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自己入戏太深。”

尧青捂住另外半边手,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那昨天晚上呢?谁哭着说要我抱着他,是谁哭着要吃奶油蛋糕,你流的那些眼泪,也都是演的吗?”刘景浩拽起他的手,旁边一群人路过,他将男人往僻静处拽了拽。

“演的。”尧青高昂着头,风声咆哮,他视若无睹,“不然呢?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肝、无情无义的小人,你才发现?”

“你放心,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配合到全套。”

男人转身欲去,细指抚上腕间那一抹银镯。

上头镌刻着一圈古法秘纹,满是陈旧的年代气息。

“那你别来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男人的声音彻底虚了,才生出的一点柔软,又瞬间被掐得鲜血淋漓。

“阿姨那碗鸡蛋羹没吃完,热热应该还能将就。”尧青撑开伞,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想了想说:“需要我配合,我还是会来的,别说什么没我联系方式,我的手机号你早就能背了,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男人一语不发。

“快过年了,开心点吧。”

尧青扯了扯笑,不再多言,提步没入了雪中。

......

“师哥昨晚去哪儿了,我好担......”

门一开,王龙扑面闻到一股凛冽之气,他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见男人身上落满了雪。

“鬼天气,打了伞也没用。”尧青将手上的塑料袋放到桌上,里面是一盒新鲜的草莓。

“师哥......”

“我去了趟朋友那儿,昨晚睡他家了。”尧青转身去洗手,拽了一路上的伞柄,黏糊糊的,不知道上面沾了些什么。

王龙顿了顿,道:“师哥是去找他了?”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王龙到现在都不大愿意提起他的名字。

尧青点头不语。

默了半刻,他说:“他妈住院了,我去看看而已,没别的意思。”

“那你还睡他家......”

镜子里某人的脸飞快黯了下去。

“师哥知不知道我昨天等了你一晚.......”

“我累了。”

尧青收起礼貌笑意,不装了,不想再装了,此刻的冷漠面孔才是他最真实的表情。

他敛眉道:“麻烦回你自己房间去。”

“我......”

“回去。”男人口吻坚决。

王龙抓着门框,拧巴了五六秒,终还是回了自己房。

王龙走后,尧青撑在洗手台上,才敢卸下压在嗓子眼口的一口气。

右手腕间的银手镯,虽款式老旧,但光芒不减。

尧青轻轻将它摘下来,又戴回去,又摘下来,又戴回去,循环往复。

他第一次对一个东西产生如此复杂的情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就像面对某人时那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无计可施。

男人躺回到床上,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

还是刘景浩那件汗衫,他揪起来,闻了闻,自己身上原本的味道和他的味道已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味。

刘景浩不喜用香,他的衣服,只有老一辈衣柜里惯有的桂花包的香气。

经久不散的金桂前调掺杂着几丝草木芬芳,三十岁的男人,正像一颗成熟待摘的果实。

尧青不同,他喜冷调。即便秋冬,也常用冷香。前调是风铃子,后味掺君子兰,余息伴随点浅浅的玫瑰。

两种同属草木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不算好闻,但让人心安。

那是他们曾经欢好时,共同编织而出的气味。

如今却不再有那份新鲜淋漓,只能做为回忆与观赏。

在犹豫什么呢?昨晚怀间痛哭,就该冰释前嫌才对。

可身体里分出两个人,一个人说,原谅他吧,他已经过得足够辛苦了,你这是在往人伤口上撒盐。

一个人说,原谅?那是天方夜谭,你要爱你自己。

你要爱自己。

尧青闭上眼,将放在衣服上的手慢慢挪回到床单上。

你把心关得紧,别人就伤害不了你了。

那人如是说。

你还是要爱你自己。

要爱自己啊......

男人伸手环住自己的肩,在床上缩成一个标准的“C”。

房中空调暖气一应俱全,理应不冷,他却觉得四周格外荒芜。

这冬天也太难捱了,跟没有尽头一样。

尧青睁着眼,看屋子外的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月坠西河。

刘景浩独守在病房,替女人掖好被子。

刘景婷先回家一步,老头子吵着膝盖疼,王淑芬嫌他烦,让刘景婷带他回去了。

结果人一走,女人又开始念叨起他的老寒腿,一到冬天就哎哎呀呀的,又骂自己是个操心命,活该要操一辈子的心。

刘景浩看着女人快刀快嘴的,心中唏嘘,在能说的时候让她多说点,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到这样动听的聒噪了。

女人说累了,扭头就睡了。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外头的月亮,悠悠想起中秋时的那抹月。

那可真是一夜良宵,值得千百遍地回味。

只是月是同样的月,人却已不是同样的人了。

男人走出病房,去楼道口啜了两根烟。

烟雾缭绕间,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熟练地敲出一行号码。

大拇指停留在拨号键上,几欲挣扎。

却在遽而一瞬间,来电狂响。

刘景浩险一大跳,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巡视周围一圈无恙后,男人猛吸两口烟,摁通了电话。

“干嘛?”

男人一手托手机,一手托烟,站在万丈高楼上,身下是北四环涌动的车流。

他身心乱如麻。

“刘景浩,我认输。”对面人底气不减,连低头也这样骄矜,“我觉得我可以试着原谅你一下。”

“你喝多了?”

男人脚下一浮,连带着旁边的楼梯扶手都摸着软趴趴的,难言的飘。

对面咬字清晰,“没有。”

男人不置可否。

“你可以考虑下,我也不是没有人追,追我的人很多,我一直都不缺宠爱,你知道的。”

“脑子被撞了?”男人不忘扎上两刀,“又想来耍我?”

“那就当我没说,挂了。”

“嗯。”男人喏喏应下。

对面显然不满足于这个“嗯”,反问道:“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我考虑一下。”

男人浮起一丝笑,对着玻璃墙上的自己挑了挑眉。

“考虑多久?”

“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够吗?”

“那就十分钟。”男人想了想,复又开口:“不,五分钟......或者不考虑了,就现在吧。”

“结果呢。”

“你看天上,”男人抬头眺向那轮月。

“什么......?”

对面不解。

“今天的月亮很好看呐,”

刘景浩握紧手机,吸了口烟。

又看了眼旁边,没人。

他说:“我好想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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