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过夜

下山时并不顺遂。

人算天算,算不透杭州阴晴不定的晚夜深秋。

尧青与刘景浩才从盘山道到景区口,还没来得及招揽出租,当头便下起雨。

两人本想在公交站牌下等雨小一些再走,怎知这雨越下越大,到最后,连路都看不清。

尧青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七八秒,最后异口同声地说:“那还是外面住吧。”

刘景浩晃着手机,先抢话道:“我手机没电了。”

这次是真没电了。

尧青忌惮着北京那次,刘景浩也说是手机没电了,才半哄半骗地把自己带回了家,难免有些愤慨。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骗就骗吧。

他认栽了。

男人坐到站台的休息座上,手机上扒拉着携程。

最终选中了一家就近的民宿,看评价说是杭州本地人开的,就在距离他们三百多米的半山上。

尧青看着手机,举棋不定道:“双床房好像没有了哎.......”

刘景浩皱了皱眉,有些话,他就是想让尧青开口。

“那就大床房吧。”尧青果断摁下预定选项,“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刘景浩坐到他旁边,却并不着急要走,而是喃喃道:“阿青,我们听会雨再走吧。”

“阿青?”尧青似愣非愣地看了他一眼,就着霹雳雨声,看一行背包客举伞走过。

“那我该叫你什么?阿景,还是阿浩?”他笑了下,恍恍追忆道:“以前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时,会不由自主地呼唤他的大名。”

“像黎耀辉爱上何宝荣。”刘景浩偏过头,递给男人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春光乍泄》是我最爱的电影。”

“可最后黎耀辉还是一个人去了伊瓜苏大瀑布,”尧青拉回眼神,将眸光定格在男人脸上,“没有何宝荣。”

“你有喜欢的电影吗?”刘景浩举着烟,神色飘渺。

尧青不喜烟味,更不喜男人抽烟。可唯独对刘景浩,他可以容忍这些在外人看来无伤大雅的小嗜好。

刘景浩抽烟的样子极漂亮,对,不是帅气,不是潇洒,是漂亮。

他往往在啜烟时鼻翼翕动,中指与食指中端夹着烟筒三分之一处,抖落烟灰时撇向别的地方。

拿烟的手蜻蜓点水般地这么一抖,衔着烟头上那团火光,随视线回归到身前。

下一刻,轻烟柔雾便从鼻腔内嘘出。

他又张嘴,重复鼻翼翕动的动作,循环往复。

山外是山也是雨,眼前人是景也是画。

“耗子。”尧青灵光一现,想到了这个称谓。

他在刘景浩家里,总听王淑芬这么叫刘景浩,他也想叫,一直找不到机会。

而如今他喊自己阿青,多亲昵的称呼,他也须得把这份亲昵喊回去。

刘景浩猛吸一口香烟,踩灭烟头后,才抬头说:“什么耗子?”

“以后我就叫你耗子。”尧青低头看他,又怕他觉着这个称呼突兀,毕竟没人喜欢被比作老鼠。

“再叫声。”男人一反常态,不仅不烦,还从眼神里挤出些期待。

尧青清了清嗓,认认真真道:“耗子。”

“乖。”男人笑了笑,顺其自然地替他揩去额头上的水珠。

“我喜欢《新桥恋人》。”尧青看着他的眼睛,向男人身边坐近了一点,“朱丽叶比诺什演的。”

“我看过。”刘景浩将烟踩灭,“独眼女画家和流浪汉的故事。”

“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尧青幽幽吐出一句电影中的台词,好像自己经历过那场自私疯狂的爱恋一样。

站台外的雨渐渐小了。

刘景浩脱下外套,搭在威士忌身上,让它做自己的驮运工。

跟着男人跑了一天,它也累了,瘫在地上半天拉不起来。

尧青将自己那支才吸了两口的烟一脚踩灭,瞅了眼时间。

九点过八分,算不上早了。

“有时候想,不如放一把火,我们就这样烧死在风里。”

刘景浩知道,《新桥恋人》里也有一场火。

男女主角跑在火光里,那是他们最璀璨、鼎盛的时光。

“回去吧。”

男人伸出一只手,目光悲悯如神父。

这次尧青没犹豫,果断把手搭了上去。

他走进了火光里。

“爱是燃烧而看不见的火/

是疼痛而感觉不到的伤/

是不能满足的满足/

是无痛而又痛彻心肺的痛楚......”

刘景浩才洗完,就听门外传来男人的吟念声。

他敞了敞浴巾口,让热气散发了一小会,待头发上的水珠擦抹干后,拎着脏衣服走到了床边。

尧青放下书架上的诗集,不知道这是民宿自带的,还是哪位房客留下的。

翻翻应该没问题吧?

“爱是老子今晚要睡里面。”

刘景浩笑了笑,揉了揉头发,像是故意要打破这文艺氛围。

他从很早就发现,尧青总是莫名陷入一种忧郁中。

譬如刚才进门时还有说有笑地同自己讨论着电影,现在独站在窗前,读卡蒙斯的诗。

两只眼睛像刚哭过一样,风一吹过,闪过几丝早稻田底晦暗的水光。

“该你去洗了。”

男人爬上了床,见无外人,随即扯下浴巾,披上一件睡袍。

尧青打住哀思,扫了眼屋内,“威士忌呢?”

从一进民宿起就没见过它。

男人一边理着褥垫,一边说:“这儿有笼子,关隔壁呢。”

“去看看?”

“已经喂过了,都看过好几回了,你操什么闲心?”男人侧卧在床上,大手拂过床单,轻拍了拍,“咱们该歇息了。”

尧青出浴室门时,男人鼾声正浓。

他从透明的推拉门后向外看,刘景浩跟一座山似的躺在床上,胸脯有律动地起伏着。

尧青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替他盖上被子,正要转身,却又瞥见他鬓边几缕少年白。

那白......他从前从来觉得与自己无关。

可现在,他在想,是得要找个好天气,替他亲手染回去。

怕打扰,尧青没和他睡在一头。

刘景浩在床头,他在床尾,两人分盖着两床被。

某人也是半夜宿尿时才发觉旁边抻着一双脚,脚的主人面庞安详,气息酣醉,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家伙,终究还是绷着一股弦,不肯松手呢。

男人钻进被子,跟穿山甲似的,从床头爬到床尾,将大脑袋搁在他身上。

“唔.......”旁边人半懵半醒,朦胧里,一股热浪压在心口。

“阿青?”男人轻轻唤他,调整了下躺姿,看他像是在看一件宝,生怕一不小心就碾碎了。

尧青拉了拉被,翻了个身,正对向男人。

如此相拥也是美事。不必事事求讨春宵。

男人在尧青额头上叩下一吻,抱他抱得更紧了。

次日被客房服务叫醒,尧青睁眼,正趴在男人怀中。

他下意识抽出手,连带着旁边男人也跟着醒了。

刘景浩眼底还堆着宿夜的困倦,就着清晨的日光,一脸excuseme的表情看着男人。

尧青盯着地上凌乱的衣衫,神色微愠。

他记得,自己睡前明明穿着衣服来着。

尧青静悄悄地把衣服套上,看了眼时间,八点十七分,应该没过早餐时间。

刘景浩跟着下了床,半只手搭住他的肩,“怎么了?”

“没怎么。”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徐徐抹去眼底的愠意。

“生气了?”

“没有。”男人撇开他的手,转身去洗漱。

刘景浩跟着进去,从后抱住他的腰,恋恋不舍地闻着他后脖领上的皂香

“你属狗的?”尧青推开他撅着的嘴,男人作闹,害自己牙膏都挤在了水龙头上。

“糟了——”刘景浩猛地松开身前人,一脸惊恐地看着镜子,“你说狗,我才想起威士忌还没喂早饭。”

“那还不快去?”尧青白了他一眼,再回头,男人已套了裤子,赤膊跑出了门。

民宿的双早品类不如酒店多,但也合杭州这清新雅致的气质。

雨后的灵隐绿意青翠,哪里还看得出什么秋天的影子。

尧青选的位置正对太子湾,晨雾荡在湖面上,像翻滚的纱。

零散游过的天鹅群点缀出一道白,水鹫在荷叶间寻食,山外有诵经声。

端着农家自酿的海棠酿,配百枣乌鸡粥,忽然有种遗世飘渺感。

其实有时想想,老来醉饮山林未必不是一件妙事。

如果有的选,谁又愿意在水泥森林里翻滚?

幸而......幸而还有个人追随着自己。

尧青捧着精美的搪瓷杯,宛如外滩阔少,目光徐徐投到小径尽头。

刘景浩喂了威士忌,循例带它遛弯。

这头两人才走完半公里,威士忌意犹未尽,拉着男人跑。

刘景浩牵着牵引绳,气喘吁吁,跟在它屁股后头撵。

真是一派父慈子孝。

男人嘿咻近身,原地做热身舒展。

说起来,这些日子忙着照应尧青,他已经有十多天没进健身房了。

头两天见邹志辉,他还笑自己,肌肉线条大不如前。

如果再不加紧练习,只怕上月才有的腹肌线,两个月不到就要没有了。

尧青喝完一杯,刚添完,某人恬不知耻地端着杯子伸到了跟前,夺走了自己手上刚倒满的酒。

男人仰喉一通灌,喝罢扔下杯子,呲牙吼出一声“爽”,进了屋。

尧青跟过去,看他将威士忌放进笼子,笑道:“你......什么时候接我过去?”

男人背对着他,理着狗毛,音色醇厚,“干嘛?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和我同居?”

“我是觉得,有必要提前知道时间,好提前添置一些东西。”尧青咬了咬手指,走到他旁边,满怀雀跃地说,“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人到就行。”刘景浩偏过半个头,“做好防护措施。”

“什么?”尧青不懂他意思。

男人嘻嘻作笑,“小心被我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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