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3 章 朱厚照做好人(14)

都说秋后处斩,今年的京城砍了好多人。

刘良穿着一身厚实的棉袄,头上戴着棉帽子,躲在人群当中,冷得不住地哈气。教他读书的先生姓王,两人约好去西四牌楼看砍头。

人头落地有什么好看的?

还别说,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真不少!

官兵们推着囚车,好些人朝着车里的老太监丢菜叶子和臭鸡蛋。锦衣卫对外展示查抄到的太监家产,金银宝物竟然占据了几十辆牛车,在冬日的太阳底下耀眼得很。

“都是这些大贪官,贪了先帝的钱,自己作威作福!”有人愤愤地说,“……先帝只娶了一个皇后,连旧衣裳都不舍得洗。这些阉人倒好,人人三妻四妾,国丧期间上青楼呢!”

旁边一个汉子好奇地问:“太监还能上青楼?”

“太监怎么不能上青楼?他们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有人压低声音说起“内情”,“喏,就是反方向的那条街,东四牌楼的的窑/姐看不下去,她们有大义,举报了这群阉人!”

刘良竖起耳朵一听,叹了一口气:“那群姐们胆子真大,连大太监都敢得罪。换做是我,我不敢得罪这样的人。”

他身侧的王守仁跟着唏嘘了好一阵子。

二人看完杀头,白皑皑的地上落了血,并非十分好看。刘良十分敬重这个教他读书识字的王守仁,先生年长他几岁,考过科举,这样的读书人从来没有看不起人。

刘良心想,王先生果然是万岁安排的好人!

王守仁今年三十余岁,在兵部当正六品的兵部武选司主事。他得上司授意,说让他指点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先教对方法令规章,再叫作文章。

“只当是寻常学生便是。”上司说,“这个学生出身乡野,小时候家里穷,才耽误学习。”

王守仁同意了,因为给人教书有钱拿。京城居不易,能多得一份副业是很不错的事情。他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任职过工部、刑部和兵部三个地方,眼界广阔。

萧靖很放心让王守仁给刘良教书。

王守仁,字阳明,明朝思想家、军事家,心学家。

后世大名鼎鼎的王阳明就是他。

王守仁教导学生:“今日那群太监落到这个下场,全因他们违反法度,做下恶事。我知道你和某个贵人有些关系,切莫自恃权势,做下不法之事。”

“学生听讲。”

刘良看了一回杀头,哪里有不害怕的。他脸上镇定,心脏砰砰直跳。要是他读再多的书,他会明白到这种感觉叫做“杀鸡儆猴”。

太监是那个鸡,他是那个猴。

如今他见过被砍头的下场,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为非作歹。富贵很好,权势很好,可千好万好,都不及有命去享啊!

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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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国丈爷被吓到了,刘良闭门读书,变得刻苦起来。反观寿宁侯和建昌侯两户人家,奴仆门人在城里横行无忌,以低价“购进”大量商货,好不热闹。

因为快要过年了。

腊月的天越来越冷,建昌侯张延龄穿着一身熊皮大衣,正厅里点着三四个火盆。他听底下的管事回禀事情,看了一眼今年的进账,纳闷道:“怎么今年收上来的租子如此少?不足去年的八成!”

这三瓜两枣的,还不够他花销呢!

“今年的夏天足足下了两个月的雨,好些庄稼被淋烂了,打的粮食少了一些。”一个管事胆战心惊地说,“田租上涨至五分,小的派人一夜守着,绝不叫农户贪掉一粒麦子。”

他不敢说,已经有好几批农户从庄田上逃跑的事情。

今年的收成不好,张家要求的田租极高,比寻常皇庄都要高上两分。弘治十三年,孝宗皇帝特赐寿宁侯张鹤龄的庄田每亩五分起科,其余皇庄官地是三分起科。张延龄瞧着大哥能得这个待遇,他跟着有样学样。

皇帝姐夫在世的时候,没有责怪过他。

张家的田族征收比例比皇帝家的都要多,皇庄要收三成租子,他张延龄敢收五成!

近两万顷土地上的百姓辛辛苦苦干了一整年,交完粮食,自己剩不下多少。有人索性当了流民,一家几口人离开当地,前往荆襄一带(荆州、襄阳和南阳三府),乞求活命。自成化年间一来,荆襄山区成为了流民的聚居之地。此间虽多崇山峻岭,但是山间的土地肥沃,无主的土地有不少。

只要人躲进去山中,一来可以逃避税收。二来种得几亩地,不用交田租,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两厢对比起来,山里的蛇虫野兽竟然算不得什么。

流民聚成了好几股人,估计不止万数,已经在路上了。而张家门下的官员和小吏见快要过年,硬是把流民的事情捂得死死的。

不能在大年大节的时候扰了侯爷的兴。

建昌侯张延龄听得是年景不好,没有再把田租的事情放在心上。确实,先帝驾崩之后的那几个月,京城见天儿就下雨。

下雨多了,粮食自然少了。

另一边,东厂和西厂的人不约而同地前往荆襄。

东厂厂公张永是追着流民过去的,他要为陛下完成万民书,没有谁比流民更痛恨霸占土地的外戚豪族。万民书上的每一户人口、每一个人名都是有迹可查,流民们以为张永是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大人,他们听得万岁要处置恶人,纷纷愿意在万民书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确实,张永的官职叫做“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这不叫钦差,还有什么叫钦差?

“我叫张大,对,张大。”一个瘦小的男人拉着妇人和两个孩子,紧张兮兮地向东厂告密,“我们原先是汉中的人,大官占了我家的地,原先说是投献,投献之后我家的田地就不用向官府纳税。”

“小人信以为真,压了手印,把田献了出去……谁知还不如向朝廷纳税呢!”

“我家纳税的时候,每亩交一斗粮食,拢共三亩地下来,也不过三斗。等投献之后,我的地成了别人家的地,每亩要收我五分租子,一亩地打下来十斗粮食,三亩地总共要交十几斗。”

“这个租子是比照去年收的,去年年景尚好,尚且交得起租子。今年夏季多雨,地里产出的粮食少了一半。小的交完田租,家里的米缸填不满。”

“钦差大人,这日子叫人活不下去啊!”

叫张大的汉子越说越伤心,忍不住落泪,旁边的妇女抹着眼泪,孩子们哇哇大哭。太监张永生出怜悯之心,把张永所说如实记录在万民书上。他让张大签字,张大说自己不会写字。

“我给钦差大人按个手印吧。”他说。

张大一咬牙,竟然咬破了手指头,硬是挤出来几滴血。他的血落在布上,按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指印。

像张大这样的流民有很多。

东厂的人只要花上两斤麦麸,这些人愿意把家里的底细全部吐出来。麦麸不是正经粮食,但吃着能填肚子,麦麸和树皮一同磨粉搓成团儿,是流民留着过年吃的馒头。

东厂厂公张永没想到会在荆襄遇到另一个太监谷大用,大家都是太监,彼此间有点竞争关系,再正常不过了。

“你怎么来了这儿?”张永的眼皮子直跳。

“您能来,我就不能来?”谷大用皮笑容不笑地说,“您如今是东厂的领头人,万岁待我也不差。万岁托我办一件要事,张大人的人可不许给我捣乱。”

太监张永冷眼看着,他倒要看看谷大用想要做些什么。

短短数月,在谷大用的组织下,西厂的缇骑发展到五千余人。西厂众人潜入豪族的粮仓,把粮食偷走大半,用于接济流民。再有一部分人潜入先帝赐过金身的寺庙,将金银制作的佛像香炉等物连夜撬走。

他们偷佛像做什么?

金身能融出金子,银香炉能融出银子,再也看不出香火的痕迹。当年先帝沉迷斋醮,在寺庙里头花费了大几百万两白银,建造了一处处神像,光是供神的香料超过千斤。

萧靖在心里跟佛祖说对不起。

“佛啊,你就原谅我吧,我穷得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让人偷走你的金身。先帝留给我的一百来万不经花,给他老人家修完陵墓之后,不剩下几个子儿。”

“您这一身,能融出来好多黄金,能喂饱成千上万张嘴。”

“我要是有钱,我愿意舍了我自己。可是我没钱,您有钱,您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佛祖愿意普渡众生,想必它老人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万岁向谷大用发出密旨,“西厂拿了谁家的存粮去救济百姓,若是正当经营的好人家,你们拿三倍价值的金子还回去。若是那一户鱼肉百姓得来的粮食,就给他一个铜钱吧。”

万岁让人给钱,自以为是做成买卖,他没有伸手白拿。

谷大用行事迅速,民间渐渐有“侠盗”的传闻。大家说这个“侠盗”专偷粮食,若是积善之家被盗,总是能在仓里发现一大块金子。若是恶户被盗,空荡荡的仓库里面只有一枚铜币。

有大户人家戒备森严,没想到“侠盗”技高一筹,依旧把粮食偷走。看门的护卫被人用药迷晕,第二天起来,偷粮的贼人早跑了。

正月元旦,张家的粮仓管事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惊慌失措地跑进入侯府,举着一枚铜钱大喊:“侯爷,不好了,不好了,有贼人胆大包天,居然把粮仓偷个精光!”

“老天爷,救命,抓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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