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三请四愿为智者,吴语软侬非他乡

王知远真乃神人。

他初见杨广之时,须发皆白,但转眼之间,他的头发,又全部变成为乌黑的色彩。

这一招先声夺人,果然是得道之士,莫测其高深。

如果说杨广刚开始只是遵照执行,杨坚的文化融合政策,只是去完成一项任务。

那当他亲眼见到王知远小露一手之后,便心生敬畏,他这才知道,世外高人,确实不可轻侮。

而玄之又玄的道家的道与术,也确实颇有门道。

于是,杨广心悦诚服地执弟子之礼,让其主持江都城的玉清玄观。

这也从政府层面强化了王知远江南第一道士的地位。

这种神迹记载于正史之上,包括佛教刚开始在中原和江南传播时,其核心人物,都会留下很多口耳相传的神迹。

唯有遥远而神秘的未知,才更有利于在民众层面形成震慑力,并强化其信仰。

神迹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又或者是通过各种技术手段达到的。

但这种神迹对于任何一个以信仰为主的集团来说,都是必要的。

晋王杨广非常顺利地和江南的道教集团打成一片,加上其从小所受儒家的教导,他本人又是当世一流的文士,他从最根本之处,从最真实的一面,和江南的士人和文化相融相汇。

杨广远自江北而来,他对江南的传统文化的接受,由被动到主动,再到自觉自发,一路走来,他真正成了半个江人人士。

接受一个地域文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接受其语言和文字,当年东晋宰相王导,就可以操着一口流利而熟练的江南吴语。

杨广不遑多让,他的正妃是江南萧梁的皇族,他久镇江南,为了融入江南的士人圈子,他也很快以一口软侬香甜的吴语,混迹于江南士林。

这为杨广赢得了崇高的声誉和号召力。

但对于佛教的招抚,杨广走过了一段崎岖的路。

佛教在江南有着根深蒂固的势力和影响,并且得到政府的明令支持。

梁武帝曾经四次舍身于同泰寺为寺奴,然后由大臣出钱亿万将其赎回。

陈后主也曾东施效颦,隐然遵奉佛教为国教。

有了皇帝的神光加持,佛教已隐然成了和皇权对并肩的,第二极的力量。

虽然还远远达不到****,控制整个社会的思想和政治,经济,但在江南的朝野之中,却具有难以撼动的地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汉化和本土化的佛教在江南已成为文化基因,渗入到社会的日常生活中了。

相对于北周武帝的灭佛,佛教在江南由政府从上至下的推崇,已达到其影响力的巅峰。

但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是万物自然之理。

江南佛教迎来了一次极大的危机。

隋朝第一次平陈,对其京城建康作了摧毁式的破坏,杨坚将建康的建筑物全部毁坏推倒,重新让其恢复耕地状态。

建康城的佛教久佛教寺院,同样面临了灭顶之灾,一时之间,金陵土崩,师徒云散。

这对于将佛教经济和寺院集中于建康的江南佛教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即使是江南佛教首领天台宗的智者大师,也只能远避建康这个是非之地,而策杖荆湘,划迹云峰。

但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由于杨坚的江南政策过于简单粗暴,直接弱化或夺取了江南豪族的传统利益,

江南很快叛乱重生,战火重起。

虽然这些蜂起的割据和叛乱,很快被杨素平息,但这次全面的叛乱,直接改变了隋朝对江南的治理政策。

那就是由简单粗暴的管控,走向文化共融,和谐发展。

而佛教作为第二极的力量,是必然要被纳入共融的文化圈子的。

杨广就是这个实际的操控者。

天台宗智者大师作为江南佛教领袖,天然地处于杨广必须要笼络和安抚的对象。

但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双方最主要的分歧在于三个字:自主性。

杨广想将智者大师延入江都四道场的慧日道场,这样佛教就是政府羽翼之下,直接管控下的一种皇家流派,核心是佛教屈从于皇权,是赤裸裸为皇权服务的宗教流派。

佛教可以发展,甚至可以野蛮生长,但是,他不能成为和世俗政权相平等的力量。

这个理念,是杨坚以及隋朝的国策,也是历代中国统治者对于宗教的最核心,最基本的理念和底线。

智者大师的想法显然不同。

他处于佛教最好的年代,甚至于形成了一种可以和世俗政权分庭抗礼的错觉。

既然连当朝皇帝都要到寺庙施舍自身,如果不是隋军的渡江南来,说不定佛教在江南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作为天台宗的开派祖师,智者大师的眼光穿越过往的历史,他甚至能看到往后千年,佛教的如日中天。

也许他希望开创一个****的政体,或者,他至少想保持佛教独立发展的地位,让佛教成为独立于皇权之外,有系统修行、法规和法门的人世间最重要的教派。

所以,他不能也不想成为杨广笼中的金丝鸟。

这就是历史上“三请四愿”的原因。

杨广需要延请智者大师主持江都的慧日道场,他表现了虔诚的热情和执着,除了他从小就受到佛教熏陶,深知其对于民众的教化和指引以外,这也是他江南文化政策的重要一环。

但是,他延请的前提条件,是需要在政府的羽翼之下,让佛教明白无误地服务于当时政体。

杨广先颁发了一道宣言,认为现时佛教在江南的发展处于困难时期,他自己愿意为佛教提供保持和支持。

他在文书中写道:“横使寺塔焚烧,如比屋流散,钟梵辍响,鸡犬不闻,废寺同于火宅,持钵略成空返,僧众无依,实可伤叹。”

杨广说了一通佛教徒们现时面临的艰难困境,但他将这种恶劣的局面,全部推到江南复叛的叛乱分子身上,却忽略了这都是隋朝政府,第一次和第二次平陈的直接后果。

杨广有意恢复佛教在江南的繁华,但智者大师却深切地知道,那已是明日黄花。

智者大师是僧人,但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政治和社会活动家,陈国君臣给他的书和诏敕,就多达四十多件。

他在陈国,处于国师之位,陈宣帝认为他是“佛法雄杰,时匠所宗,训兼道俗,国之望也。”

陈宣帝甚至将始丰县租调充作其僧人团的经费,这隐然是一个小王国的趋势。

也许在那一刻,智者大师在心中发愿,要让他的天台宗成为天下第一等的教派,成为可以和皇权相对等和抗衡的力量。

智者大师一直坚持他的初心,但他本人并没有成功做到这点,但在他死后,他的门人发扬光大,完成了他的心愿。

他的天台宗甚至在海外,比如海上岛国,日本开枝散叶,天台山国清寺,也成为其祖庭。

但在当时,杨广的延揽他主持江都慧日道场的计划,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杨广不止一次地执弟子之礼,连续在589年以后的三年,分别写信问安,并邀请其出山。

智者大师当然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在江南当朝执政的最高军政首脑,佛教也不具备真正直面对抗皇权的力量。

智者大师非常清醒,他亲眼见到了建康庙宇的轰然倒塌,也知道杨广在江都建立佛教二个道场的实际含义。

一入江都深似海,从此天台成绝响。

智者大师根本无意淌杨广这趟浑水。

他礼节性地推辞了三次,分别用了三种理由去婉拒杨广的邀约。

他初陈寡德,辞不敢当;次让名僧,推诿不赴;最终推举自己的同学,让他代替自己赴江都主持。

但这都不过是隔靴搔痒,杨广求才之心益坚,他要的是江南佛教首领的政治态度,他要的只是智者大师。

杨广的意志无法拒绝,智者大师即使本意不想来,也必需要来。

因为在智者大师这种级别的位置上,已不再代表他本人,他身后,是江南的佛教,是无数个利益团体和个人。

智者大师需要妥协。

绝对的权力之下,智者大师无法再加推辞,他遵循了世俗之中,事不过三的潜规则,答应赶赴江都,面见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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