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恶曲

海潮之声此起彼伏,正如时间流逝,将一切渐渐冲刷殆尽。明蓝的天际开始出现黄斑,直将树影斜照,炫示着黄昏到来,沙滩上一群人或躺或坐,各种姿态,仿佛写意山水,晃荡度假,只是个个衣衫褴褛,嘴唇紧闭,面庞灰黑,看起来连稍晚将至的夏夜风寒也无法抵御。

也有人三三两两从海边树林中寻回些破落木材,轻轻搭起准备升篝火,但朽木常年浸泡,一时半会竟束手无策。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轰隆之音,夹杂在海潮中,仿佛庞大泡沫在飓风中破碎,又似千万头须鲸顶项中喷出冲天气雾。众人听到这阵声响,纷纷抬头仰望,然后瑟瑟发抖,如同追梦破裂,落泪分陈,除了叹息,更多是一种啧啧声。

隆隆声持续了好一阵,最终随着一股冲向岸边的泡沫而停息,坐在人群中巨大黑岩之上的一个白衣老者,这才长吁一声,呼出肺中之气。他的白衣早已肮脏不堪,有些边襟已经裂成条状,但镶嵌的黑色云纹花边仍透露着当年的昂贵。他黑白斑驳的胡须仍旧经过精心修剪,显出与常人不同的气场,连端坐之势也那么容易令人折服。guhu.org 完美小说网

一具木筏随着浪波被推向岸边,刚浅浅插入滩中细沙,一个人就从上跳下,小跑来到黑岩前,顾不得身上滴答直落的水珠,向老者深深一躬,说到:“祖师,云槎已按吩咐沉海,算来将至深沟之底。”

“然。”

白衣老者的眼皮并没有抬高,他正默默看一只小海蟹,从一块礁岩的缝隙中爬出,横着爬向另一条裂缝,与那里探出的另一只海蟹碰一阵钳子,相拥钻了进去。

“神既去,留亦无用,反添乱族追击之险。”他又补充道,语速很慢,应该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我们也再无对毙鬼之法。”一个蹲在岩壁边的人小声说,他也同样落魄,只是年纪稍轻,衣物素黑不显脏,粘上不少沙砾,星星点点。

“你说这毙鬼是否跟随而来?”老者不慌不忙问。

“此间大海环绕,水影朦胧,难说不在。”

“天下无不它耳目,避又如何,不避又如何,它不将吾族斩根,兴许另有所图,而我等却不自知。但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世事涓涓,自有去处,只是你莫再诋毁,以免横生枝节。”

“祖师言是。”

老者突然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物,遥望向身后的树林,只见夕阳中峻岭绵漫,更远处有座山峰冒出淡淡烟火。岩下众人急忙纷纷起立,与老者垂袖向望。

他的手在空中虚晃四圈,讲到:“凤鸣岐山,成王败寇,如夏羌往昔,吾族九洲顿失,此岛山海间即为九洲,不,零鬼依水,当去之,名九州,鉴后人勿忘也。”

“唯!”众人兴奋皆答。

“祖师,有鹤返。”林中放哨的人喊到。

“唤他近前。”

于是这个叫有鹤的年轻人,不顾靴底破烂,走出树林,在岩间跳跃攀爬,不一会来到众人面前。

“祖师,伊耆那倚已与岛上卑夷商妥,安置有望。”他气喘吁吁说完这话,赶紧在旁边石瓢中取水一饮而尽。

“赐其织绫之术,自此通商,当然挽留,今至少有生身立命之地,待来日共父归世。”老者轻捏胡须,嘴角终于露出笑意,顿觉夜见月明,风轻云淡。

“卑夷酋首欲祭祀起誓。”有鹤又补充,之后长躬不起。

老者不语,闭上双眼,眼角默默抽搐,口中好似念叨一声:“李利诓我”。众人听不过真切,只得沉寂,诺大个海滩却只剩潮水之声,隐约夹杂着讪笑,过了好一阵,他才抬起眼,往那虚空海皮投去。

“今以吾祭祀,为生息人口,往后只祭不祀,替吾者,尔等千万铭记本初,树八幡,立鸟居,镇亡魂,备后世返共父之靡。”

于是众人皆鞠躬,道:“大风也哉。”

然后立起火篝火架,冲天烟雾缠绕在离离岸间,香气撩撩,引人垂涎,仿佛暂时忘却危困。

每个人都领得了一份。

这就是当年的故事。

他紧闭双眼,希望把一切屏蔽在视线以外,试图在脑中重新描绘出以往看过的书页,那些来自数千年前的预言与启示。

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的心智尚存于这个世界。

然而古人记事早已成为往昔,他拼命回想,却无法抵挡来自地狱的骚动。

无数撕裂的抓挠,夹杂着恶魔的气味,把他的理性逼迫到悬崖边缘。

一只虫子,正在努力扭动幼小的躯体,钻入雨后的泥土,那好似邻居不停播放的一首歌,你不想听,却无法停止,硬生生挤进脑中,伴奏着耳膜中鬼哭狼嚎的轰鸣。

这是警方的侦讯方式?

他在理性撕裂的间隙中想到。

可眼前的房间里,除了四面素白的墙壁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唯一动静只是模拟窗户上的全息影像,悠闲地展示着层叠山野。青葱翠绿,树荫山间夹杂的蝉鸣,是混杂在耳鸣中唯一能分清的声音,让他想起札幌夏季的八剑山。

可摧残心神的耳鸣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即将把他仅存的记忆挖掘殆尽。

直至那幅景象出现在意识的朦胧中,一切瞬间冷寂下来。

明明眼前仍是空无一物的房间,来自视神经的臆想却粗暴地展开。

那是团白色的粉雾,浓厚得一塌糊涂,阻碍视线。

伸出仅有的手抹去,却什么也没有,雾气并不存在,他触摸到的还是房间里的物件。

虹膜投影?但又与以往的完全不同,同一双眼看到两种不同的景象,诧异的他只好一动不动。

直至烟雾里出现了一个影子,然后逐渐清晰起来,他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女孩在拼命奔跑。他一眼认出目标,伸手想去拉,女孩却完全没看到他,仍在自顾自跑。

烟团中突然凸显出两股喇叭状的轨迹,女孩身边的地面飞溅起各种碎屑。

一切那么迅即,却又如斯缓慢,他清楚看到弹片穿越她的脖子,翻滚着,把颈动脉轻而易举地撕扯开,带出少量的肌肉组织,再牢牢嵌进不远处的水泥地里。血液随即喷溅出来,如同一盘掉落凡间的晶莹宝珠,在地面扩散出一小片紫斑。

烟雾渐渐随风散去,不远处一台巨大的工程机械闪耀着日出的光晖,那片死寂下,复活女孩最终离去。

是谁?为何要给他看这种景象?

房门吱呀一声响起,他突然发现,那只虫子还是打算进来,脑子里的疼痛旋即增长起来。

他认为心中的门上了锁,然而它还是会钻进来,从裂缝那,带着示威般得意表情,所有眼睛都在仔细端详着他,一遍又一遍。

“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它问了一次又一次,声音极其动听,相比那些折磨神经的噪音。

《鬼书素文》的记载里,大概有这声音原本的名字。

“!”

“你看得到,”它狡黠地笑起来,“你果然吃过了。”

他期待那种笑容,牙关的颤抖却越来越严重。

“终于来了?三界外物,六道无何,极恶之源!”他大概猜出这家伙的名字。

“哈哈,你们花那么多时间去想无数骂名,却没喊对一次,礼貌么?我应该请你喝杯咖啡,外面街角那有一家小店很不错,他们的甜甜圈也很棒,刚才过来的时候在做推广,我还试吃一个。噢,对了,差点忘了,你不能动,哈哈哈哈。”

它往手心搓搓,晃头晃脑,眼珠们不时游移,仿如自语,却又嘎嘎戏喏。

“那些影像,是你给我看的?”

他很想确认,艰难地缓缓问到。

它突然凑近,一股黑色气息拂绕前额,所有瞳孔全都紧贴他的目光,散漫中笑得更加灿烂,随后微微缩一下脖子,脸转了过去,低垂的眼睑扬起来,直到目光在他脸上再次绕一圈之后,才又恢复到那份漫不经心的懒散,似乎下一秒就会睡着。

“不是给你看的,是给他看的。既然吃过,你就成为他的现世之眼,你能看到,他就能看到。”

他尴尬起来,渐渐明白,却不忍回溯。

“你不是永不干涉么?”他记得书中的内容。

“事物的长久不变并不代表永恒,只是节点未到,而如今定幻丹锚定了。”它嘻嘻哈哈大呼小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左盼右顾,“要不是他们给你弄这么一电磁屏蔽的房间,说不定我还没那么容易进来呢。”

“为什么要给共父看你做的事。”

他虽然害怕,但很想知道鬼书的记载是否完全真确。

它俯下身,欢声笑语笼罩他,无数声音静静地在他耳边徘徊,每次发音都能抚慰心灵,如同魂灵被无数细丝牵向天堂,而述予的对象,却显然是另一个,“因为我跟他打了个赌,我是来告诉他,赌约还在,如果再犯规,就别怪我不客气。”

《鬼书素文》果然应验,他明白了,“你何必如此,共父在天,永生为定,我族只要一息尚存,定不会让小周天被打破。”

“唷呵,我有的是时间,他又没有分虚针,反正到最后,赢家只会是我”。它淡然,扔下刚刚还在端倪的花瓶,也许开始失去兴趣,几乎有点心不在焉。

“你脑袋里的东西我已经看过,有的事还是别太多人知道会好些。所以,嗯,音乐还是很不错,我做了一百万首摇篮曲,都是送给你和有牺的。”它忽然凑到他耳边,香气缭绕,嫣语嘤嘤,“那才是永瑟琴音”。

说完飘然而去。

瞬然而至,无数音符重新刺入他脑中,比原先加重数亿万倍。他几乎忍不住要挣脱双手抓挠,如果还有的话。

“等等,你去哪?回来,回来,无宁!”他忍不住想求饶,却渺茫无音,只得咏起永生道文,以保云台一丝清明。

一生初,二生缘,三生水火,四相寂灭,德微存大,我是伊耆那乙叟,我是,我...

霎那间呐喊终结,悄声无息,他突然顿悟,它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东西在脑子里,于是渐渐看透一切,直至饥饿的火焰从眼中倒映的宇宙里开始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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