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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普勒1A李时珍太空航站位于这个星球首府的郊外,在人口众多的行星上,这种航站总是呈现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繁忙与壮观。

放眼望去,许多巨型太空船安稳地停在起落架上。

如果时间算得准,就能看到太空船降落的壮观镜头,而升空的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所有的过程一律静寂无声,因为太空船的动力皆源自静悄悄的核子重组反应。

就航站面积而言,上述的起降停泊区占75%。

在这一百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只有各式各样的太空船与工作人员,以及太空船与工作人员都不可或缺的计算机。

只有在余下的范围内,才能看到熙来攘往的人潮。

每个人来到这个交通转运站,目的不外乎是前往另一个星体。

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鲜有人会驻足沉思构成整个太空交通网的科技。也许有些人偶尔会想到,远方那些正缓缓落下的金属,看来虽然十分微小,其实都有好十几万吨。

那些巨大的金属圆柱体,个个都可能与导航磁性波意外失去联系,而坠毁在预定着陆地点半英里之外——有可能刚好会穿透“候船大厦”的广阔玻璃屋顶,造成上千人丧命的悲剧——而他们的“残骸”,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机气体,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

那么,大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别忘了,这一大群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这个目的充塞于太空航站,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

众人排成一列列的队伍,父母牵着子女,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齐的小山——都是想尽快抵达目的地。

在这些一心只有目的地的旅人当中,出现了一个完全孤独的心灵,不知道何去何从,却比任何人更急于离开此地,更需要立刻到别处去。

任何地方都好!几乎任何地方都好!

此地有一种浓厚的紧张气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虽然她没有精神感应力,也不懂得如何接触他人的心灵,这种氛围也足以令她绝望。

只是“足以绝望”吗?根本是能够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如今,谢冥穿着别人的衣服,站在别人的行星上,处于原本应该是别人的处境,甚至连小命似乎也在别人手上。

她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窝,却连自己的渴望都不甚了解。

她只知道,最危险的事便是赤裸裸暴露在这个世界上。

她想找一个隐密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是人迹未至的宇宙边缘,最好是任何人都找不到的角落。

刚满二十八岁的她,此时却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一般疲惫,又像不到五岁的幼儿那般恐惧。

数百名旅客与她擦身而过——真正擦身而过,她感觉得到碰触了每一个人——在这些陌生人当中,哪个是擎天柱的人?

“喂喂,小姐,”

后面那人凶巴巴地说,“你到底是要买票,还是只想站在售票机前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台售票机前。

这种机器很容易操作,只要将一张高面额的纸钞塞进送币槽,等到钞票被吸进去,就按下标示着目的地的按键,售票机便会吐出一张船票,并且自动找回多余的钱。

售票机以电子扫描装置辨识钞票面额,因此绝对不会出错。

像这么普通的一件事,谁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钟来研究。

谢冥将一张钞票塞进送币槽,刚好瞥见那个标示着的按键。

她不知不觉按下那个键,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只看到一排红字不停地闪着:272……272……272……

那是她需要补足的钱数。

于是她又塞了点,机器马上吐出一张船票。

她将票抓在手上,零钱随即滚了出来。

她捞起零钱,准备拔腿就跑。

她感到后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挤来,于是赶紧一转身,从那人身前硬穿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开。

可是她根本走投无路。

他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

她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

她多么渴望回去,可是又不敢……

其实只要花一点钱,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

她只需要预先输入目的地,再将这种装置放进皮包,它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发出只有主人听得到的通报。

然而,由于谢冥感到危机四伏,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

她同时张望左右两侧,一个不小心,却和面前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

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与一声呻吟,臂膀就被对方抓住了。

她拼命挣脱,却使不出气力,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那人紧紧抓着她,但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以及对方的模样。

那是个白胖的中年男子,脸庞又红又圆,谁都看得出他是一名机甲修理工。

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整整齐齐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和他的“脸”极不相称。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口,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好奇,“你看来很害怕。”

“对不起。”谢冥六神无主,含糊地说,“我得走了,真抱歉。”

但他完全没有理会她的回答,又说:“小丫头,当心点。别把船票弄丢了。”他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取下那张船票,看了一眼,竟然露出明显的满意神色。

“我果然没料错,”然后,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他妈!”

一位妇人随即出现在他身旁,看起来比他更矮、更圆,而且脸色更红润。

她正在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绺灰发,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里。

“他爸,”她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为何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人家都当你疯啦。你以为这里是工厂吗?”

她对木然的谢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粗鲁得像只狗熊。”

然后,她改用严厉的口吻说:“他爸,这女孩让她走。你到底是干嘛?”

阿爸却只是向她挥了挥手中那张票。“你看,”他说,“她要去开普勒22b。”阿妈突然露出微笑。

“他爸,放开她的手臂,听到没。”

她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轻轻按着谢冥的肩膀,坚持要她坐在旅行箱上。

“坐下来,”她说,“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太空船一小时后才会起飞,长椅却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你是火星来的?”

谢冥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挣扎。

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是那里出生的。”

阿妈高兴得不停拍手。“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一直没有碰到老乡。这真是太好啦。你的父母……”她胡乱张望一阵。

“我不是和父母一起来的。”谢冥小心谨慎地说。

“你一个人啊?像你这样的小丫头?”阿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

“阿妈,”阿爸扯着她的袖子,“我来告诉你。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她在害怕。”

虽然他故意压低声音,谢冥仍旧听得一清二楚。“她一路跑过来——我一直望着她——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我还没来得及让开,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你知道吗?我认为她惹上了麻烦。”

“他爸,闭上你的嘴巴。你挡在路中间,谁都会撞上。”

她一屁股坐到谢冥旁边,把旅行箱压得叽嘎作响。

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问道:“小可爱,你在逃避什么人吗?尽管对我说,我会帮助你。”

谢冥盯着那双慈祥亲切的灰眼珠,感到嘴唇不停打战。

她心中浮现一个声音:他们是从北星来的,自己可以跟他们走,他们能帮助她留在那颗行星上,直到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以及下一个目的地。

可是又有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提醒她许多杂乱无章的事实:她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正在筋疲力尽地对抗整个宇宙;她只想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一双强壮而温柔的臂膀中;假使母亲还活着,她就可以……可以……

她终于哭出来,那是当天晚上她首度落泪。她哭得像个婴儿,哭得舒畅无比。

她使劲揪着阿妈那件老式的衣服,还弄湿了一大片。一双肥嫩的手臂始终紧紧搂着她,一只手还轻抚着她的鬈发。

阿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们两人,唯一能做的是赶紧掏手帕。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一掏出来就被阿妈抢走了。

阿妈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多说话。

许多旅客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大家都只顾着赶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根本当他们并不存在。

最后,谢冥终于停止了哭泣。

她用那条手帕轻拭着红肿的眼睛,并露出一个孱弱的笑容。

“天哪,”她轻声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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