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四36

甚至当他离开明尼苏达矿务及制造业公司去做自然保护工作时——无论是在自然保护协会,还是后来在蔚蓝山基金——他的主要兴趣也都在于保护小块自然环境,使它们远离像他哥哥那样的粗鲁的乡下人。对那些他为之保护栖息地的生物,他的爱其实是基于一种投射效应:认为它们和他一样,不希望吵闹的人类去烦扰它们。

除去进监狱的那几个月,留下布伦达独自一人带着他们的几个女儿,米奇一直都住在湖边的那栋房子里,直到六年后吉恩去世。他为房子换了新屋顶,阻止了它进一步破败,但也砍掉了地产上好几棵最大、最漂亮的树,把湖边坡地变成了光秃秃的游乐场,让他的狗在上面尽情玩耍,同时还修了一条绕至小湖最僻静的角落——也就是过去麻鳽栖息的地方——的环形雪车道。就沃尔特所能确定的,他从未付给吉恩和多萝西一分钱租金。

创伤乐队的发起人究竟知不知道何为创伤?这就是创伤:周日一大早,下楼来到你的办公室,幸福地想着你的两个孩子,他们在过去的两天里都令你感到非常骄傲,然后,在办公桌上看到一沓厚厚的手稿,作者是你的妻子,证实了你对她、对你自己和你最要好的朋友所有过的最不祥的担心。在沃尔特的人生中,唯一与此勉强有得一比的体验是他的第一次**,那是在松语汽车旅馆的六号房间,依从着堂兄列夫的友好指导(“擦点凡士林”)。那年他十四岁,**带给他的快感超过了他已知的所有快感,而结果却是那般的令人恐慌和震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被猛地从一个古老星球经由四维空间拉入了另一个全新的星球。而帕蒂的手稿有着与之类似的吸引力和改变力。他的整个阅读过程,犹如他的第一次**,似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他站起来过一次,那是在刚刚开始阅读的时候,为的是去锁好办公室的门,然后他就在阅读最后一页了,那时是早晨十点十二分,照耀在他办公室窗户上的太阳是个与他向来所了解的太阳不一样的太阳。它变成了天河里某个陌生、孤独的角落中一颗发黄、刻薄的星星,而他自己的脑袋在跨越了星际空间后也经历了同样的巨变。他拿着那沓手稿走出办公室,经过正坐在办公桌旁打字的拉丽莎。

“早上好,沃尔特。”

“早上好。”他说,她身上那种属于早晨的好闻味道让他战栗。他经过厨房,走上后楼梯,来到那个小房间,这里,他一生的挚爱还穿着法兰绒睡衣,安坐在沙发上的一堆被单当中,端着一杯奶油咖啡,正在看某个体育频道播出的全国大学生体育协会篮球锦标赛赛事总览。

她给他的那个笑容——犹如他已失去的那个熟悉的太阳的最后一抹光芒——在她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变成了恐慌。

“哦,该死,”她说,关掉电视,“哦,该死,沃尔特。哦,哦,哦。”

她剧烈地摇着头。“不,”她说,“不,不,不。”

他关上身后的门,背贴着它滑了下去,直到他坐在了地板上。帕蒂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口,没有说话。窗外的光线神秘而可怕。沃尔特再次浑身战栗,在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时候,臼齿咯咯作响。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拿到的,”帕蒂说,“但那不是给你看的。昨晚我把它给了理查德,好让他离我远点儿。我希望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是在试着摆脱他,沃尔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么做太可怕了!”

在很多个秒差距外,他听到她开始哭泣。

“我从未想过让你看到那个,”她说,声音变得尖利,“我向上帝发誓,沃尔特。向上帝发誓。我一生都在努力不要伤害你。你对我这么好,你不该受这份苦。”

然后她哭了很久,十或者百来分钟。周日早晨的所有常规活动都因这起突发事件而暂停,一天的正常日程被如此彻底地颠覆,他甚至丝毫感受不到对它的怀念。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就在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面前的这同一块地板见证了另一起不同类型的突发事件,一起良性的突发事件,一次带来愉悦创伤的性行为,到现在看来,那就像这次恶性突发事件的前兆:周四很晚时,他上楼来到帕蒂的房间,粗暴地侵犯了她。在她令人意外的许可下,他粗鲁施暴,而假如没有她的许可,那可以说与强奸无异:扯下她的黑色工作裤,把她推倒在地板上,强行挤入她的体内。以前,即使他也有过类似的念头,他也不会这样去做,因为他无法忘记少女时代的她曾被人强奸。然而那一天是那么的漫长,那么的让人迷失——他和拉丽莎之间未完全释放的正如火焰般炽热,怀俄明县的路障气得人发狂,而通电话时乔伊声音中的谦恭是如此的史无前例和令人满意——当他走进帕蒂的房间,她似乎突然变成了他的猎物。他生性倔强的猎物,他令人沮丧的妻子。

而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所有的理性和理解,于是他把她推倒在地,像畜生一样占有了她。当时她脸上那种像是发现了什么的表情,一定也是他自己脸上那时的表情,这表情让他在他们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立刻停了下来。停止,然后抽出,骑跨在她的胸上,把他似乎有平时两倍那么大的伸到她面前。让她看看他正在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他们笑得像两个疯子。然后,当他再次进入她,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端庄地小声呻吟,而是大声尖叫着,这让他更加兴奋;第二天早上,当他下楼来到办公室,他可以从拉丽莎冷冰冰的沉默中得知,昨晚的尖叫声填满了整座大楼。某件事,在周四晚上拉开了序幕,而他一直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但是现在,她的手稿告诉了他。那是终结。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她想要的是他那个邪恶的朋友拥有的东西。此刻,这一切让他感到高兴,为没有打破他给乔伊的承诺而高兴——周五晚,在亚历山大市和乔伊共进晚餐时,他答应乔伊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会告诉帕蒂,他们的儿子已经娶了康妮?莫纳汉为妻。这个秘密,连同乔伊主动坦白的其他几个更加令人不安的秘密,整个周末,在漫长的会议讨论和昨晚听演唱会期间,一直压在沃尔特心头。儿子结婚了,帕蒂却被蒙在鼓里,他一直为此觉得难受,好像自己背叛了她。但是现在他可以看到,就背叛而言,他这一个简直小得好笑。小得让他想哭。

“理查德还在吗?”最后她说,用床单擦了擦她的脸。

“不在。我还没起床就听到他出去了。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谢谢老天的小小仁慈。”

他曾经多么爱听她的声音!而此刻听到它让他难受得要死。

“你们俩昨晚上床了吗?”他说,“我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

他的声音嘶哑得好像乌鸦的叫声。帕蒂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作足准备,好迎接更多的责骂。“没有,”她说,“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就睡了。我说过了,已经结束了。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小问题,但现在已经结束了。”

“错误已经铸成。”

“你一定要相信我,沃尔特。真的,真的结束了。”

“除了你在我朋友那里感受到的性吸引力要大于在我这里感受到的。一向如此,显然。而且将永远如此。”

“哦,”她说,祈祷似的闭上眼睛,“请不要引用我的话。就说我是个荡妇,说我是你人生的噩梦,可是请你试着不要引用我的话。请给我这一点点的仁慈,如果你能的话。”

“他或许棋下得很糟,但是在另一个游戏上,他显然是个赢家。”

“好吧,”她说,眼闭得更紧了,“你要引用我说的话。好的,引用吧。来吧。做你必须要做的事。我知道我不配得到怜悯。只是你要知道,这是你所能做的最坏的事情。”

“抱歉,我以为你喜欢谈论他。事实上,我以为这是和我交谈时你最感兴趣的一点。”

“你说得对。曾经是。我不会对你撒谎。曾经是,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但那是二十五年前,在我爱上你、和你共同开创我们的生活之前。”

“多么令人满意的生活啊!‘没有什么不对的。’我相信你的原话就是这样。虽然事实似乎恰恰相反。”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眼睛依旧闭着。“或许你现在想干脆把一切都读出来,然后挑出所有最恶劣的词句。你想干脆就这么做,来个了结吗?”

“事实上,我想把它塞进你的喉咙。我想看到你被它噎得他妈的吐出来。”

“好的。你可以那么做。对我而言那会像是某种解脱。”

他如此用力地抓着那沓手稿,以致他的手开始**。他松开它,任它在两腿间滑落。“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他说,“我想该说的我们差不多都说过了。”

她点点头。“好的。”

“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不想再和你共处一室。我不想再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想再和你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有任何关联。永不。我只想自己待着,这样我就可以仔细想一想,我是怎样浪费了我的整个人生来爱你。”

“是的,好的,”她说,再次点头,“但是,也不好?不,我不同意。”

“我不在乎你同不同意。”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听我说——”她使劲吸吸鼻子,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把咖啡杯放在地板上。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润红了她的嘴唇,如果有人还在意她的美丽,她现在可说是楚楚动人,但沃尔特已经不在意了。“我从未想过让你看到这份手稿。”她说。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到,这他妈的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是怎么回事?”

“信不信由你,事实就是这样。那只是我不得不为自己写下的一份东西,为了复原。那是一项心理治疗手段,沃尔特。我昨晚把它拿给理查德,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留在你身边。总留在你身边。仍想要留在你身边。我知道有些内容在你读来一定非常可怕,我甚至无法想象那有多可怕,但那不是所有。那是我在抑郁的时候写的,里面全是我当时的负面感受。但是现在我终于开始感觉好一些了。尤其是在那晚的事发生之后——我感觉好一些了!就好像我和你终于取得了某种突破!难道你没有同样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

“我也写了关于你的好事,不是吗?比不好的事多出很多,很多的好事?如果你能客观地来看?我知道你不能,但除了你,每个人都会看到那些好事:你待我的好比我任何时候认为我配得到的都要多得多;你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你、乔伊和杰西是我全部的人生;只有一小部分不好的我,曾经看向别处,而且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我人生中一个非常糟糕的驿站。”

“你说得对,”他声音嘶哑地说,“我确实不知怎么的忽视了这一切。”

“它们在那里,沃尔特!或许当你想一想,在以后的什么时间,你会记起来它们就在那里。”

“我没打算过多地去想这件事。”

“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就算你仍不想和我说话,但或许你至少会稍稍原谅我。”

窗外的光线突然暗了下去,一团春天的云飘过。“你对我做了你所可能做的最糟糕的事,”他说,“最糟糕的事,而且你非常清楚那是最糟糕的事,可你还是那样做了。这当中有哪一部分是我过后愿意来回想的呢?”

“哦,我非常抱歉,”她说,又哭了,“非常抱歉你无法像我一样去理解它。发生这件事,我非常抱歉。”

“不是‘发生’。你做了它。你睡了那个邪恶的浑蛋,那个把这东西留在我桌上让我看的浑蛋。”

“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沃尔特,那只是性而已。”

“你让他读你永远也不打算让我读的关于我的东西。”

“只是四年前愚蠢的性关系而已。和我们的整个生活相比,那算得了什么?”

“是这样,”他说,“我不想对你大声嚷嚷。因为杰西卡在家。但是你得帮帮我,请不要为你自己做过的事情狡辩,不然我会吵到你那该死的脑袋发昏。”

“我没有狡辩。”

“真的,”他说,“我不打算对你嚷嚷。我现在要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但还有一点儿小问题,因为我事实上不得不在这里工作,所以对我来说搬走并不怎么方便。”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我必须离开。我会等到杰西走了,然后我就滚出你的视线。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在走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得确保你知道,留下你和你的助手在一起,像是在我的心口捅了一刀,像是撕掉我上的皮。我无法忍受,沃尔特。”

她乞求地看着他,“我太难过,太忌妒,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你会复原的。”

“或许。在某年。恢复一点点。但是你知道我现在有这样的感受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这意味着我爱的人是谁吗?你知道这里真正在发生的是什么吗?”

她那双狂热、乞求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极其让人痛苦和厌恶——看到它们,他那累积多年的对婚姻中彼此伤害的厌恶突然爆发了——他开始无法自已地大嚷:“是谁逼我到这一步的?是谁总嫌我不够出众?是谁总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考虑?难道你觉得二十六年还不够你把一切都想明白吗?你他妈的还需要多少时间?你以为你的手稿中有让我吃惊的内容吗?你以为在这一路走来的该死的每一分钟里,我不知道你所写下的该死的每一点感受吗?而我还是爱你,因为我无法不爱你?为此浪费了我的一生?”

“这不公平,哦,这不公平。”

“去他妈的公平!去你妈的!”

他一脚把那份手稿踢得白花花地飞了开去,不过他还有一定的自制,没有在离开时去摔身后的房门。楼下的厨房里,杰西卡正在给自己烤百吉饼,她的小行李箱就放在桌旁。“今早人都去哪儿了?”

“我和你妈妈小小吵了一架。”

“听上去是这样,”杰西卡说,嘲讽地睁大了眼睛,对于属于一个不像自己那么善于控制情绪的家庭这一事实,她的回应向来如此,“现在一切还好吗?”

“再说,再说吧。”

“我原计划坐中午的火车,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晚点再走。”

因为杰西卡向来和他亲密,因为觉得一定可以得到她的支持,他没有想到,此刻不去理会女儿的建议而是直接送她出门,犯了策略上的错误。他没有意识到,成为第一个把事情告诉女儿并正确设定故事框架的人有多么重要;没有想到帕蒂,凭借她那运动员式的求胜本能,会如此迅速地和他们的女儿结为同盟,往她耳朵里塞满她那个版本的故事(爸爸以牵强的理由抛弃了妈妈,和年轻的助手好上了)。他没有去考虑那个时刻以外的任何事情,他的脑袋晕乎乎的,满是和父亲身份毫不相干的情感。他抱了抱杰西卡,对她回来帮忙启动“自由空间运动”大加感谢,然后就回到他的办公室,看着窗外发呆。紧急状态已有所缓和,他已经能够记起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只是他还没有好到能去做的地步。他看见一只猫声鸟在一棵正准备开花的杜鹃树上蹦蹦跳跳;他忌妒那只鸟,因为它对他所知道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愿意立刻和它交换灵魂,然后去展翅飞翔,去感受空气的浮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这是笔无需考虑的交易,而那只顾自活跃、完全无视他的猫声鸟,带着对自己身体的万分自信,似乎非常清楚,做一只鸟儿要愉快得多。

一段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间过后,他听到了大行李箱的滚动声和前门的哐当声,随后拉丽莎过来敲他办公室的门,探进头来问道:“你还好吗?”

“好,”他说,“过来坐在我腿上。”

她扬起眉毛。“现在?”

“是的,现在。还等什么呢?我妻子离开了,是吗?”

“她带着箱子走了,是的。”

“那么,她不会回来了。所以过来吧。为什么不呢。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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