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主院东厢房。

这里原本是裴明嘉特意腾出来给阿碧她们做日常休息用的,此时却躺了昏迷不醒的曹端。

大夫早就请来看过,炉子正上熬着药,一室氤氲的浓郁药气。

曹舒青一动不动坐在儿子床边,脸上神情看不分明,只是依稀可见泪痕。

裴明嘉把食盒里的菜肴放到桌上,然后过来道:“曹姑娘,先吃点饭吧,今日的野味都是新鲜的。”

曹舒青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很久之后才摇摇头。

已经算是冷的天,裴明嘉这个畏寒的身子竟出了一手心的汗。

她也真是撞了大运了,怎么就好巧不巧摊上人家的这档子私事。

天下那么大,但是偏偏曹端是贺兰雍的儿子!

曹端是贺兰雍的亲生儿子!

裴明嘉的心里都在尖叫。

并且贺兰雍还把曹端摔晕了!

可能会死!

裴明嘉一个头两个大,诚然与她没什么相干,但是这是在她家里发生的事。

这几日天气冷下来,按着惯例府上各人都有自己用炭的份例,曹舒青本来是没有的,但裴明嘉知道她家境艰难,家里有病重的母亲和孩子,便让她拿阿碧她们一样的份量。

曹舒青傍晚时浆洗完衣服,就要去下院里领自己这个月的炭,顺便领了之后带着曹端回家。

结果人还没走到,就被偷偷出来放风,在自己院子附近晃荡的贺兰雍看见了。

裴明嘉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是一想到那个尴尬的场景她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然后大概就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曹舒青被贺兰雍堵得死死的。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就罢了,毕竟都是二十好几的成年人了。

但是还有一个曹端在场。

曹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看见亲妈好像被人欺负了能干嘛?当然是推了贺兰雍一腿。

裴明嘉听在场一位看守贺兰雍的侍卫所描述,贺兰雍当时根本没看曹端一眼,提起曹端衣领就往地上重重一摔。

曹端差点血溅当场。

虽然没有血溅当场,但也当场昏迷了。

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曹端不小心摔到了脑子,能不能醒来就看运气了。

醒不来就准备后事吧。

裴明嘉端了一碗火腿鸽子汤给曹舒青送过去,同为女人,她还是很同情曹舒青的,如果曹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曹舒青就太惨了。

“曹姑娘,喝一点汤吧,药马上就熬好了,曹端喝了就没事了。”她安慰道。

此刻床上的曹端小脸煞白,牙关紧咬,一双浅浅的琥珀色的眸子也紧闭着。

裴明嘉想了想,这才后知后觉,贺兰雍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

曹舒青到底听了她的劝,端起汤水来喝了几口,等她放下碗,又用哑到不成样子的嗓音和裴明嘉道:“贺兰雍在哪里?不要让他过来!”

“不过来不过来,他不过来,”裴明嘉连忙道,“他是侯爷放在府上的俘虏,这会儿正关着呢!”

这倒也是实话,贺兰雍一般确实出不来,起码不能在主院这么大剌剌露面。

裴明嘉把曹舒青母子放到主院来也是这么个用意,让贺兰雍不能随意来打扰他们。

裴明嘉不知道贺兰雍眼下会是个什么想头,大概有点大喜大悲,旧爱给自己生了个孩子,但是孩子很可能要被自己摔死了。

大概是喝了热汤,曹舒青脸色稍稍好了一些,眼里也有了些神采,不再像方才一样呆呆的。

裴明嘉思忖片刻,觉得也不好一句不问,否则该如何调停。

她斟酌着慢慢问道:“曹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呀?”

裴明嘉倒也没指望曹舒青会说,隔了许久之后,才听曹舒青说:“没怎么,曹端确实是贺兰雍的儿子。”

她狠狠一咬牙:“他活该。”

曹舒青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说得很清楚,裴明嘉听得也很清楚。

当初曹舒青被掳去北戎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受尽了□□,当然那时也不止她,还有其他几名和她一起的女子,有些不久后就死了,有些和她一样还活着。

先前几个人一碰面时还互相鼓励着活下去,即便北戎人对她们的摧残再深,她们总存着有朝一日要回去的希冀。

但后来,有一位姑娘实在受不住自杀了,大概是她的死给了人启发,隔了几天又有一个也跟着自杀了。

曹舒青本就觉得屈辱至极,再加上北戎人实在暴虐,每回一群人都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便也渐渐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一天夜里,曹舒青到了平时劳作的马厩里,她身上也没利器,只能解下腰带,把自己直接吊死在马厩里了事。

曹舒青连死前都是绝望的,因为她不知道北戎人会把她的尸身拿来做什么。

但是她到底也没死成。

她被夜里正好睡不着,到处晃荡的贺兰雍救下了。

贺兰雍把已经窒息昏迷的曹舒青带了回去,并让她留下来做了自己的侍妾。

但贺兰雍此人脾性又有些古怪,他原也不是一个姬妾都没有的人,恰恰相反,除了还未娶正妃,他该有的一个都不少。

他却偏偏没动曹舒青。

期间又大概过了三两年的样子,这当中二人是如何相处的,曹舒青倒没有再和裴明嘉细说,裴明嘉便也没有细问,但是端看曹舒青这冷然的性子,家中为北戎所戕害,自己又是受了北戎人很长一段时间的摧残的,会对贺兰雍有好脸色才怪。

时间一眨便到了李晏出现,北戎被他打得连连吃败仗,不得不先求和以休养生息。

李晏没有对北戎赶尽杀绝,他同意了北戎的示好求和,但却向北戎提出了几个要求,把这些年从大周掳走的人畜财物粮食尽数归还,若还不上,便折成银钱还回来,大周自会把这笔钱一一还给苦主。

曹舒青既没死,自然也在回大周的名单之中。

然而她的身份却又和其他奴隶不同,她已经是贺兰雍的侍妾,且好几年了。

再回去的前一天晚上,贺兰雍亲自到了曹舒青的房里,问她到底想不想走。

曹舒青告诉他,不。

贺兰雍大概是以为这几年终于捂热了曹舒青的心,便直接一点都没有设防。

两人过了一晚,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曹舒青捅了贺兰雍一刀。

她自小便与诗书为伴,从没捅过人,更没杀过人,一刀子扎进去自然是准头和力度都不够的,根本杀不死贺兰雍。

她以为贺兰雍会把她杀了,但贺兰雍却眼睁睁看着她跑走了。

曹舒青一路跑到了回归大周的队伍里,直到回到家中,看到这几年眼睛都快哭瞎的母亲,这才回过神来。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会好过起来,曹舒青原本定了亲的婆家也丝毫没有责怪嫌弃她,照旧愿意择了良辰吉日迎娶她,可就在曹舒青准备嫁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之后的事情,就和坊间所流传的那样一般无二,曹舒青亲自上门去退了亲,所有人也知道她怀了北戎人的孽种,名声直接臭大街。

裴明嘉听完,一时也没有做声。

对于这样的事,既有国仇家恨又有私情私欲,局外人最不好评价。

末了,曹舒青却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他们杀了我爹爹和哥哥,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裴明嘉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听我们侯爷说,贺兰雍一向是主和的,倘或真的和他没有......”

“我爹爹他们也从没有害过别人,更没有害过北戎人!”曹舒青打断了裴明嘉,“他是北戎王室,他的族人亲人杀了我的亲人,我杀他天经地义。”

裴明嘉识相地闭了嘴。

她不是曹舒青,就无法切身体会北戎到底给曹舒青带去了多大的伤害,也就没有资格站在与她相反的立场上劝她。

她只需要耐心听她说话便可。

床上的曹端忽然动了一下,惊得曹舒青和裴明嘉连忙去看,却不是醒来,不过却好在也不是惊风抽搐。

曹舒青轻轻拍了拍曹端,继续说:“我娘的身子这些年愈发不见好,我清楚她也就这一二年的事了,但故土难离,我总要在这里为她养老送终的。”

阿碧端了一碗热水过来,几个人一同帮曹舒青给曹端喂了一点热水下去,孩子倒没有喂不进去东西,这让大家都稍稍放心了一些。

“我本来想等我娘百年之后,就带着曹端离开这里的,至少离北戎远一点,我再也不想想起了。这里的人对我们母子也不好,我是大人倒还罢了,但曹端经常受其他孩子的欺负。”曹舒青低头看他,“他虽然长得和我们不大一样,但我想着,换一个地方,别人不知道我们的事,便不会对他有这么多的偏见和敌意。”

裴明嘉叹了一口气:“孩子可怜。”

她顿了顿,又迟疑着问道:“曹姑娘,还有一事我倒不太明白,你别怪我唐突冒昧了,你明明是想杀死贺兰雍的,也不会不知道把曹端生下来之后会遭受怎样的白眼和非议,又为何要把他生下来?”

若换了裴明嘉,让她来选,定是偷偷打了孩子了事。

曹舒青摇了摇头,却说:“这是你们以为的,我却觉得无妨。我既已与北戎以及贺兰雍了断,那么曹端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要他?”

说着,她怜爱地抚摸着曹端细细软软的头发,轻声说道:“他是我的孩子,从他出生起就是我养他教他,他和大周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裴明嘉听得似是而非,又觉得曹舒青这样的做法虽然诡谲却又不是毫无道理,她只是想法和大多数人有些不同。

曹端又难受得扭动了几下小身子。

裴明嘉起身,又叹了一口气,对曹舒青道:“我去看看药有没有好,曹姑娘再吃点东西吧,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曹舒青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中尽是感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夫人收容之恩无以为报,只是夫人为何要......”

裴明嘉笑了笑,神情却微怔:“其实以前我也有一个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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