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114章

孚冥一瞬间觉得自己心生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他看着郗荣与守月站在那里,天生的真神,身上不曾带着他们从凡间那个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污秽阴暗。在出身上,这世间其实从没有平等二字。

“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执着于建立鬼界吗?”孚冥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转到无息剑上,“有些人不配为人,有些神也不配为神,可在这世间的出身上,都是天在定,我等只能逆来顺受。凡间多苦,生在桎梏,死再轮回,生生世世不停不歇,为何我们这些人,就不能为自己做一次主,偏偏要按着你们神仙定下的规则而活?你们神仙高高在上,犯了错来人间体味七情八苦,历劫结束,修为反而更上一层。”他轻笑一声,是在嘲讽。

“有些人生来也不是恶人,生老病死体肤受刑,世道多苦,为了活命走错了路,便会被打入这地狱受刑千百日不得自由。这些道理,碧落星君你也不是不懂吧,你说若是你生在凡界,你是那受苦受难之人,为了你的责任,手刃了害你的仇人,害别人的恶人,到了底下还要被一一清点审判,你觉得,这道义可行吗?”

郗荣一时无言,她手中的黑玄不时的会坠她一下。可这刀又没有剑灵冒出来,她实在不知它想要表达的是何意。

“孚冥,我知你所说的道理,但我想我没有资格评判这些事,我站在神的角度向往凡间的烟火,三界的安好,那是我父亲母亲,和我拼了命去守护的东西。凡人的苦我并不能代受,但如果有一天我可以选择去凡间入轮回,那我愿意放下一切,但不是现在。”

这些事情,郗荣曾经想过,尤其是在她四处征战的那些日子里,许多次她都这么想。守护的日子辛苦孤独乏味,若是可以选择去做一个凡人,柴米油盐,步入寻常百姓家,平平淡淡的渡过一世,也该是种十分珍贵的体验吧。

可那是她可以选择的时候,是她理想中三界太平,再无恶人恶妖,凡人都可安居乐业,不必人人自危,人与人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平等的时候。

现在的凡界,还差的很远,所以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孚冥的话她不是不明白。

她虽是众神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小小星辰,可有些责任,不在官职,而在自心。

听完她说的这些,孚冥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笑的岔了气,像是有些疯魔了。

半晌才道:“碧落星君,你终究还是太过天真,若是灵宿他与你这般想,现在怎可能还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郗荣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问他:“这又与灵宿何干?”

孚冥眯了眯眼,看她的表情似是猜到了什么,“我与灵宿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吧?或者说,你连他的身世经历都还尚不清楚?”看着郗荣的表情,他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也对,像他那样的闷葫芦,自己背地里做了什么,一向不喜欢挂在嘴边招人同情。若是他没告诉你,那我便给你提个醒。我俩一同打下了江山,若不是他对你执念颇深,又怎会早早离世,又怎会选择跳出轮回,人不做了,反而去做了妖?”

这些话仿佛像一盆冷水,将郗荣从头至尾浇了个透彻,她忍不住上前一步追问他:“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孚冥原本负着手,此刻化了剑出来,抬手朝她施了一礼:“对于神君,我从头至尾便是带着敬意看待,我感激你为守护凡界所做的一切,也感激你当日将我救下,但有些东西,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搏一搏。若神君你想知道更多,那便与我在此处讨教一二,若你胜了我,我便将我知道的全数告知于你。”

郗荣听完这些话,心中的疑惑更大,她想抬剑迎战,却被黑玄死死的吸住,右手的破势已经开始备战,可握它的左手一时之间竟抬不起来,步子都挪动不了。

他见郗荣犹豫,又道:“我知神君修为受限,今日只比身手,不比法术。”说完他将手上的剑丢到一旁,以示自己的诚意。

子势问她:“这小子可信吗?”守月也在一旁有点沉不住气。

郗荣道:“应当是可信的,我先与他比试一场。小月,等会我打不过了逃命的时候就得你出场了,我先替你热热场子。”她说完子势便从那剑中现身,将自己的剑身接过靠在一旁。只是她左手的黑玄依旧不依不饶,甚至还将她的手抬起来指向了孚冥,大有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郗荣只得无奈的哄着它道:“我从前都是使剑的,你我如今还尚未磨合,以我如今的修为要胜他怕是会十分费劲,只比身手的话却未必,”见黑玄依旧不肯罢手,她引诱道,“正好也借此机会看清楚,你以后要跟的人是个什么水平的,不然此后入了我手,以后再后悔想跑,怕是难了。”

听完这话,那黑玄犹豫了犹豫,最终还是将她手放下了。郗荣将它离手才发觉,手上似是有血迹埋下的符咒,抬手便将它身上清理干净,那黑玄终于恢复了自由,激动的抬起来翻了几个跟头一个猛进插到了地下,终于老实了。

郗荣心道:“难怪它这么生气,受制于人对于它这性子来说确实屈辱。”

它倒是有气节的刀,确实是符合她的性子。

郗荣心里对这剑满意了一遭,挽了衣袖上前一步,微微颔首,然后默默的将右手收了起来。

她握紧了拳头,孚冥的话在她的心里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灵宿不是妖吗?他为何会有一世为人?为何是选择做了妖?

这一切疑问一直在她心中盘桓,唯有胜了孚冥才能得到答案。

郗荣定了定神,她年长他许多,论身手上自然也精进他许多,可即便是再想知道答案,他既然提出来这一茬,那她便也要将这次比试尽量做到绝对公平。

孚冥察觉到了,却也未再阻止,心知若是执意阻止恐怕这场比试便比不成了。二人在这鬼气慎重灯火幽暗的十八重地狱里动起了手,郗荣因让了他一只手,却没想到孚冥也让了她一只。她将他一脚踹至山崖边界,对他道:“你在法术上让我一成,我在身手上也让你一成,你不必觉得此场比试不公平,我大你几万年,若是不收手,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孚冥心知这样打下去确实不是她的对手,便听从了她的话出了全力。战局再起,孚冥的攻势因放开了拳脚而变得凌厉,郗荣边战边退,气势上却一点未输。二人皆身法漂亮,行云流水找不出一处破绽,郗荣心道这鬼王果真不是吃白饭的,确实是有两下子。她躲过一波攻势,趁着他起身出拳,对着他的手臂轻轻一绕,左手一抬,手已经放到了他的喉间。

孚冥只觉喉间一凉,后背的寒毛立起,转眼间性命已经掌握在她手。

郗荣及时的收了手,后撤一步,道了句“承让”。

此场比试不过短短数十招,却让孚冥又一次真正看到了那个当年的她。如今她仙力被封,外表看着少了许多当年的狠厉,看上去更像只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当她动起手来,当年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还是无法忘却,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即便她当年是来救他们的,但——

杀气太重了。

她眼角的猩红都像是被人命染上的血,他看见她像是看见了天神,也亦是看见了魔鬼,只有苏慕不怕她,还念念不忘她这么多年。

孚冥抚了抚脖子上被她碰触的皮肤,试图将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抹去,“你现在确实与当年不同了。”他道,“既然我输了,我想你对我的事应当事不感兴趣,那我便给你讲讲你感兴趣的,灵宿,也就是当年苏慕的事情。”

郗荣右手拳头还握在身后,问他:“你的意思是,灵宿曾经是个凡人?”

孚冥笑了一声,道:“你果然不知道,当年你天神般下凡到苍岩山救了那一批待宰的难民,我与灵宿便在其中。”

“你是个神仙,救个凡人不过是顺手之事,虽然那件事对你的影响也确实大了些,不过于你我倒认为那是正确的选择,三千年的思过虽然限制了你的自由,却也洗涤了你身上的杀气,若是没有那一场,只怕你现在应当是已经走火入魔了吧。”

孚冥的话让郗荣微微一愣,她从未想过,当时自己身上的杀戮的气息已经重到连凡人都可感知的地步了。

“你虽是有了解脱,可你的思过却苦了苏慕的一生,自从见了你,他的眼中便再容不下旁人,以至于后来他当了皇帝,后宫竟未招一人侍奉。”

“他将国号改为荣,取名为思荣。我一直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只有我知道,他是盼着你在天上听闻凡间事的时候能注意到他一点,想着你能下来看看他,可那时你早就被囚在了千寒山里,凡间数十载于你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可于他这短暂的一生而言,可是他的全部了。”

“碧落星君,在凡界,从遇见你的那天起,他的余生都在等你。”

郗荣一瞬间有些恍惚。

孚冥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这……真的是与她有关的事吗?真的有个人,为她付了如此深情?

而这个人,他是灵宿。

郗荣心乱如麻,逐渐的开始连气都喘不匀。

苏慕便是灵宿……她救过他的性命,他的言行举止,他的那双眼睛……

她终于知道为何眼熟了。

那日寒风刺骨,仿佛比北境的风还要凛冽,她的手染满了鲜血,冷的像是失去了知觉,她觉得自己当时的模样一定很可怖,双目猩红,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要讨债的恶魔。

直到她被人握住了手。

那是一只只有她手掌大小软糯无骨的小手,就是这样的一只小手,将她从万丈悬崖的边缘拉了回来,让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他身形瘦小,衣衫破败,脸上布满了灰,仅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可看。他的眼睛便是如灵宿那般漆黑如夜,澄澈如水,就像有星光倒影,干净的轻易便可让人对他心生怜悯,容不得一丝灰落到他的身上。

原来,那竟是灵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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