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热议

进了四月天儿,日头渐渐热辣起来。

地里的麦子开始落花,进入灌浆期,庄户人家抓紧筛选着各色种子,打算浸种在麦地里套种。

文欣家的地没有下麦苗,故而只需扛着锄子翻翻地儿,压一压甘薯苗子,把大豆的种子挑出来就是了。

荆禾伸了几日腿,饮食上又好好将养着,整个人比刚来时面黄肌瘦、不成人形的模样好了不少。当然,他自己不愿意吃白饭,但凡还有力气,都帮着去地里干活,收拾收拾菜园子。

就是文欣自家腌酸笋子的活儿,他也出了不少力气。

这几日,趁着竹林的笋子还多,荆禾又去挖了一次,娘亲也是闲不住的人,早早把笋皮剥了,洗净切片儿,趁着日头好给晾干了水分。

院子里一溜儿摆开四只大肚坛子,坛口用泥密封着,之前那拨笋子都已经腌下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坛子了,但笋子干放着容易老,于是文欣回屋,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钱儿,打算上村口的小货栈,去看看有无多余的坛子可以买回家来。

问隔壁殷老汉家借了板车,她穿过村子,一路走到村口的场子里。

场子边有棵大榆树,绿莹莹的结着满树榆钱儿。

树下三两妇人正围着嗑瓜子、扯闲篇儿,吐得一地都是瓜子壳儿。

文欣老远就看见钱氏混在里头,她那时被打的青肿的脸,这会儿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牙口还没补全,嗑瓜子也是拿槽牙硬磨,模样滑稽。

见着文欣过来,钱氏边上的婆娘,立刻凑近钱氏开始咬耳朵,眼神不断地瞟过来,时不时还拿手指点着小货栈——惹得钱氏盯着她的目光,又是不屑又是嫉恨。

文欣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无非是那些酸话儿:

什么文太监在宫里捞足了油水呀,她又怎么怎么得了钱哇,三天两头来小货栈买细白面和豆腐吃,家里过得滋润着呢。

文欣心中冷笑一声,只当没瞧见她,径自往货栈去。

“陈叔,咱铺子还有坛子卖么?”

小货栈的老板从货架后探头出来,见是文欣,笑着问:

“咋啦文娘子,文爷不刚从城里刚拉了一车大肚坛子回家嘛?”

村里避讳着太监这两字,明明是最当不成爷的人,逢人面儿却都称他们一声爷。

文欣笑笑,解释了一嘴:

“家里吃饭的人多,却只有几分孬地,平日里粗面窝头难咽,想着多腌几坛大酱吃——陈叔,你这儿还有剩下的么?个头要稍大些的,一次性腌了也省事儿。”

“有!赶巧了,昨个我才从城里头回来,进了不少货,刚好有五个大肚坛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一个。”

“陈叔!给我三个吧!”

文欣见他要去里间,忙伸出手指,冲他比划了个三。

“啊?要下这么多大酱呐?”

文欣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了。

这时,钱氏踱步也蹭到货栈里,她在柜台前拿拿这个,摸摸那个,竖着耳朵直往前头凑。

听见俩人的话儿,她眼珠直滴溜儿转,不知窝着什么心思。

见文欣讲好了价,把坛子搬上板车,用麻绳拴好了就要归家——下一刻,钱氏便换了张笑脸,直往文欣身边黏去:

“深丫头,来办置菜坛子呐?老些日子没瞧见你娘了,身子可还稳?照说该去瞧瞧她,只是家里你晓得,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她讪笑一声,从身后提出一篮子榆钱再道:

“倒是今儿碰着巧,我得了几咕噜榆钱儿,要不拿去你食,伴着麻油蒸着吃,晌午饭也能添个菜哩。”

避之不过,文欣只好扭头,寡淡回了句:

“家里紧巴着,哪有麻油好吃,婶子既送了榆钱,不如把麻油也给添了吧?”

钱氏讪笑一声:“麻油你奶奶管着呢,我哪有这本事儿要的得到……”

“不打紧,从陈叔这儿打一罐子吧,现成的都有,您若没带银子,赊账也是成的,老秦家的脸面到底也值几个钱呢。”

柜台后的陈叔一听文欣这话,忙摆手玩笑道:

“小本买卖,概不赊账呐。”

开玩笑,往日秦山在的老秦家,那是村里头数一数二的人家,赊个柴米油盐没二话,现在的秦家,名声早就臭大街啦,债主怨声载道的,哪个还敢再跟他们有银钱上的牵扯。

钱氏叫文欣刺得脸红,若不是心里有盘算,早就撕破脸骂上了。

她忍了忍气儿,死皮赖脸的非跟着去西林院子,一路上只磨耳朵,非要问这坛子的用处。

文欣被问的烦了,就说是腌大酱的,可她万万不信,涎着脸问是不是得了什么挣钱法子,莫要藏着,都是一家亲,有钱要一道挣的……

后来,文欣只管自己赶路不去理她,自己吃力拉着一车坛子,这婶子压根没想要搭把手。

到了西林院子,廖氏正在晾晒衣服,见文欣回来,拔声喊了句:

“水荆禾挑回来了,只等你的大肚坛子了。”

听着廖氏的话,钱氏挪眼儿往院子里瞅去——好嘛,果然是有猫腻在的,幸好自己跟着来了。

一见廖氏,她立即摆出一副妯娌间亲昵的热乎劲儿,倒腾着步子,搀着廖氏的胳膊,一边笑一边嗔怪:

“方才我在村口场子说话呢,见深丫头来搬坛子,便顺手帮着一起推回来的,可累着我的腰了——诶,大嫂身子可好?哎哟,看你这肚子、这面相,一定是个带把的男娃儿,这下可好了,咱老秦家长房有后啦!”

廖氏这几日心情好,经不住钱氏嘴皮子开花,说的全是她爱听的话儿,对她自然少了几分怨怼。

表面上的客套还是有的,拉了凳子请人坐,还当她是来串门的亲戚客人。

文欣对钱氏爱搭不理,对廖氏也闭口不提腌笋的事儿,只提了句:

“娘,二婶过来给你送榆钱儿,说家里晌午还得做饭,耽搁不了多久的。”

钱氏一听,笑着拍大腿,赶紧回道:

“我腿脚快,等下跑两步就回去了,先得和嫂子好好说说话嘞。”

廖氏心里记挂着灶房,一时推脱不过钱氏的赖皮劲儿,只好对文欣道:

“饭甑了里我热着甘薯饼子,这会儿应该快好了,你去灶膛里撤些柴火……等等我就来。”

文欣看了一眼钱氏,一时拿无赖也没法子。

好在院子里的笋干都收了起来,光几个黑漆漆的大坛子,她也瞧不出什么来。

这么想着,文欣便点头去往灶房,把晌午饭菜起了锅,顺带手收拾好厨下。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等她出来的时候,钱氏已经走了。

娘亲廖氏把方才没晒好的衣服挂在竹竿上,正对着衣角料拧着水。

“娘,人呢?这么快走了?”

文欣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廖氏回头应了一句:“走了,本要问我拿些竹笋回去,我不肯,叫她自己去竹林里挖,她便火急火燎的走了。”

甩了甩手,见文欣一下子黑了脸,她还懵着问:

“咋了?”

“你把咱家腌笋子的事儿都跟她说了?”

“我只当你闹着玩儿,这笋子涩口,哪里能卖得上价儿,她喜好吃这个,我便说了一嘴……”

廖氏越说声儿越低,可仔细想想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文欣鼻下一叹,气得扭头回了屋,晌午饭也没有出来吃。

廖氏对现在的文欣又爱又怕,惹了她不痛快,心里也难受的紧。

傍晚边,她手脚利落的把白芷、茯苓药材捣烂成泥,晌午淘粳米剩下的浆水还沉淀着,她舀到盆里一并端着,去敲文欣的房门。

终归是母女,文欣的气已消了,柔着嗓子同她说话,并没有再给脸色看。

廖氏的性子她心里早清楚,只是一时生气撂了脸子,与其说去责怪廖氏,不如想个对策,好好应对这个横杠一脚的钱氏。

好在第一缸腌下的酸笋快成了。

这几天日头好,晒过以后不必非熬到十五日再启封,她打算晚上掀开来尝尝,若味道可以,明个儿就挑去城里试销路,等不到文琅回来了。

一旦钱氏也倒腾出来,叫她抢了先,她这几日功夫算是白费。

晚间,一家人吃罢了饭,便围在笋坛边等着起封泥。

荆禾帮着拿刀子,撬开了糊在缸沿边的泥巴,拆下蒙在坛口的油纸,霎时,一阵酸味从坛子里飘了出来。

闻着味儿,像是成了!

文欣提着筷子,从坛口夹出一片酸笋子凑进嘴里,细细尝了尝味儿——

涩味去了大半,十分酸脆爽口,和上辈子吃过的酸笋差不离了。

只是剩下还有一些些的涩味,恐怕是因为原料是竹笋的缘故,兴许添些辣子,做成酸辣笋子,就能很好的掩盖住了。

分了碟子,家里人都尝了尝。

他们从未吃过这种酸笋子,都大为赞叹,明明是吃过晚饭的,叫这酸笋子一引,开了胃口,又想添一碗糙米饭来吃吃。

廖氏怀着身孕,一饿便泛着恶心,本就十分喜欢吃酸,对这酸笋实在喜欢极了。想着馍篮子里还有两只甘薯饼子,她提步就往灶房去。

一个人开火生灶了,终归大家都是有口福的。

为了庆祝酸笋研制成功,除了热那两只甘薯饼子,文欣还用文琅刚搬回来的细白面儿,揉成面团做成金黄的炸撒子。

一些晚上就着酸笋子吃,剩下一些留着明天当干粮,带着进城里吃。

庚子吃个肚皮滚圆,荆禾也吃得满嘴是撒子碎屑,廖氏更夸张,若不是文欣拦着,她怕是多少酸笋子也吃得下的。

……

等到夜黑透了,廖氏收拾好了院子,便关门去睡,文欣把明个儿要卖的笋子准备妥帖后,跟着回了堂屋。

掩上门,看着屋子里下午洗脸的木盆还在,她抬起手,抚了抚面上的癞子疤。

凭着手感,她感觉已经比最初的时候好多了——

那时候脸上红肿包浓,现在基本都结了痂,癞疮也瘪下去不少。

她对着镜子左右自顾,终是叹了一声。

现在手里银子少,只能用淘米水和便宜的药材治脸,效果自然会慢一些。好在她也不心急,慢慢调理就是了,外敷是一部分,内调也少不了的。

铺好了床,也不熬眼睛做针线了,她早早熄灯睡觉,明个儿还要早起进城。

滩头村离京城约莫有三四十里路,村口榆树下有牛车,一天只去一趟,傍晚边再回来。

廖氏还在头三月,胎又不稳所以没跟着去,庚子年纪小,荆禾更不宜颠簸走远路,所以只有文欣一个人去了。

付了来回五文钱的路费,她坐上牛车,一摇一晃的进了城。

京城繁华,还在京郊就极为热闹了。

听文琅说过,京城四方一座,北城是紫禁皇城,天家的地界儿,六部衙门都在那边;东城商贾大宅遍布,一进进青砖黛瓦的深院;西城是平民胡同,小门小户四合小院儿,行脚商走街窜巷,吆喝兜卖;南城因靠着码头,商铺小买卖如过江之卿,多而细密,应有尽有。

因此有“北贵南贱,东富西贫”之说。

文欣是从南门进的城。

她背着簸箩,走过宽宽护城河上的吊板,官道儿两侧的小摊小贩已是多如牛毛。

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有铺着麻布摆上物什售卖的,也有推着太平车边走边吆喝的。

所卖的东西更是林林总总,吃的用的玩的,但凡能想的到,总能寻着卖处。

往城里头走,行过南头大街,两边儿都是生意铺面儿。

像切面铺、二荤铺这些都是吃饭的,也有绫罗店、估衣铺、杂货铺之流,总归是衣食住行,并没有缺儿的。

文欣记着文琅的话,见着铺外头挂着箩圈幌子,是用红纸糊得,下头只贴着一圈剪纸流苏,她便知道这家是二荤铺子,是专门卖家常小菜的饭铺。

比起酒楼、饭庄,这种二荤铺子只卖些炒肉丝、炒肉片,溜肝尖、爆三样这类肉菜,鸡鸭鱼肉这种高级的是没有的。

笋子是粗贱的山里货,一般也只有二荤铺子肯收。

选上一家看起来门面平整些的,文欣紧了紧身后的背篓,迈过门槛进了铺子。

“这位娘子,想吃点啥?”

现在正是饭口,堂里坐满了人,小二跑堂忙得脚不沾地,可他见着有客人进来了,仍是堆着笑脸迎了上来。

下一刻,他见着文欣脸上的癞子后,嘴角的笑容有些僵,到底撇过眼去,不再正眼打量了。

文欣没有发现小二的神色,只是左顾右盼不见掌柜,心里犯了难:她想着要不要叫些东西,边吃边看看再说。

刚想问有啥便宜的汤面,来一碗凑合下,隔壁桌子便有人结账——

小二抱歉一笑,躬身跑去替他们结算。

“汆黄瓜、木须肉、炒肝尖、外加白干四两,热汤面两碗,您呐——一共六十八文钱,我候了吧!”

文欣一听吓了跳,这些东西竟吃了六十八文,还是在相对平价的二荤铺子?

京城的物价真是吓人呐。

想着身边没几个钱了,还得留着给娘亲抓安胎药,干粮又是备下的炸撒子,要不就省了这顿饭吧。

正犹豫之间,小二已经收了钱,转头又来招呼她。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开门见山,不虚套圈子了,便笑着道:

“小哥儿,我想寻掌柜的谈点事儿,他在么?”

“谈事儿?什么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小二见文欣不是来吃饭的,登时没了笑脸,退后一步整个人有些不耐烦了。

文欣笑了笑,一边从背篓里捧出坛子,一边道:

“这是自家腌得酸笋子,开胃下饭的很,我想着让掌柜的尝尝,若觉得味道好,看能不能寄卖在这里?”

小二闻着一股酸味,吓得忙捂住了鼻子,噔噔往后退去:

“你个乡下巴子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股酸臭味,这哪里是什么笋子!快走,快走,别影响我们做生意,不收,不收的!”

他上下剜了文欣一眼,见她衣衫褴褛,脸上癞疤丑陋,更是没了什么好感!

挥着手就要往外头赶人。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