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宁子陌

翌日,卯中。

李曦年还是昨天那副模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

刘秉知也还是昨天那副模样,昨日说回来就扔进箱子里的衣服也照常穿得整整齐齐,还奇怪地又叫梳雨多去成衣铺定了几身。

这可不是花孔雀开屏--现给人看吗?

车内,还是与昨日一样的问题。

“好闻吗?”

“……闻不到。”李曦年如实说着。

“闻不到就好!昨儿我差点儿都钻地下了!”

这回答真是出乎意料。

“你不是很喜欢那熏香吗?今儿怎么了?”

李曦年心道:昨儿可炫耀了半天呢。

“我……我这是去见贠公呢,呛着他老人家可如何是好?你可闭嘴吧!若不然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停喊你名字,看看你到底是不想叫谁听见!”

“得!您说的都对!”

李曦年环抱双臂扭了脸,咬着下唇再没吭声。

原就知道刘秉知是个抓着别人要处就使劲戳过去的人,本不该招惹,不过刘秉知的反常必然是有原因的,李曦年猜测着,应该是姜若秋吧……

想着想着,马车已经停在了胡府门口。

刘秉知步若生风地进了胡府,李曦年一直低着头看路,时而小跑着赶一段,在过长廊转弯时没看见对面来人,竟直接撞了上去。

“对不住对不住!”

她连声道歉,才刚抬头,便见刘秉知折返回来挡在她身前了,所以到底撞的是谁,尚且不知。

只闻身前的刘秉知道:“那什么……这丫头莽莽撞撞的……对不住了。”

能叫刘秉知这般吞吞吐吐的说话,李曦年大概猜到了是谁。

片刻,才闻对面的人说了一声。

“无妨。”

果然……宁疏,宁子陌。

李曦年知晓刘秉知不喜此人,生怕惹了双方谁人不快,便赶忙探出头来欲插几句话,却见宁疏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似带着刺一般地皱着眉头,颇有些不耐烦。

不知为何,李曦年把原想开口说的话一下子忘了个干净,只是拉着刘秉知立刻让开了道。

见李曦年如此识相,宁疏嘴角扬了扬,只一瞬便又一如往常般淡漠。他径直往前走,余光扫了刘秉知一眼,没有再说一字。

“好大的……气势……”

李曦年想了想,还是用了这两个字。因为宁疏总有一股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感觉,也总有本事让人敬而远之、避之不及。

当然……是陌生人。

碧如同此刻拐进长廊的胡怀珍和姜若秋,宁疏同她们说话的语气便会变得些温和一些。

见姜若秋一副娇羞貌,李曦年下意识看向刘秉知。

果然,他又生气了。

不过他此时生气的反应不是折返回去挡在他们二人之间,而是一字不发地沉了脸转身上了桥。

李曦年叹了口气紧紧跟着,把书匣内的东西整整齐齐摆放好之后,还是悄声在刘秉知耳边劝了一句:“消消气,来日方长。”

她起身离开时赵桓新正进了门,只是他目视前方并未注意到自己,李曦年心里切了一声: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做派。

散学之后,原本说好要同李曦年去办事的刘秉知反悔了。

“你投了多少钱?小爷我给你双倍行不行?要么明天再去!今儿没心情!”

李曦年无奈,却也没有多说。她知道刘秉知犯浑的时候是说不动的,他也定然不会让自己单独出去,所以便默默跟着回了韩国公府,却在晚些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她观察很久了。

韩国公府后院的东墙墙角堆着些不用的杂物,外有一颗不高不矮却足够撑得起自己这具瘦弱身躯的槐树,虽然叶子掉光了,树枝却仍是伸在墙内的。

出了韩国公府走在巷中的李曦年也在想,若不然就此离开韩国公府算了,可又觉得不告而别似乎也不对。

正想着,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型魁梧之人,此人高约十尺,头戴箬帽,遮了半张脸的嘴角上依稀看得见些许胡茬,腰间的长刀握在黝黑的手里,颇有些蓄势待发的意味。

李曦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觉脚步放慢,用余光注意着此人的动作。

那人站在原地并未移动,却挡在道路正中,李曦年觉得若贸然走过去似乎有些不妥。可这巷子就前后两个出口,旁边都是高墙别院,不进则退……可若那人当真为她而来,那即便她转了身他也是要追来的。

李曦年犹豫间,脚步还是没有停下,她估计着,约摸不过二十米便要走到那人身前了。

前方除那人之外再不见别人,她回头看了看,一样无人。

这让李曦年忽然想起当初刚来上京时,在云香阁后院巷中发生的那件事。

莫不是上次那个玄衣之人?

李曦年摇摇头。不会,虽然那人也是身型高挑,却没有这般魁梧。

难不成他们是一伙的?

李曦年又摇摇头。

她从哪去知道?

她很希望对面的人站在这里与自己无关,也希望此人能告诉自己他的来意,至少不必这般费心思揣摩。

又走了几步,李曦年心中所想居然成真了。

“给你两个选择,回去,或者走过来。”

那人说着,拔了刀。

李曦年脸一黑,还是抱着希望转身看了看,仍是空无一人。按说青天白日的,这窄巷内至少会有几个行人才对。

还有,这是什么选择?明明没得选……

驻足不前的李曦年也没有后退,只是强作镇定地看着那人,问道:“阁下可是在跟我说话?”

那人不答,却忽然奇怪地收了刀,转身信步漫游般地拐出了巷子。

正当李曦年百思不解时,司时走到了她身前,问:“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啊。”李曦年愣道:“所以……他是看见你才走的?”

“若不然呢?”

司时鄙夷道:“你怎么不冲过去问问?”

“……”

这就尴尬了。

偷溜出府被人拦路,又被司时抓个现行,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也是被司时所救。

可令李曦年想不通的是,从那十尺大汉离开时那般从容自若的脚步来看,似乎并未将司时放在眼里,可既然并未放在眼里,为何却又离开了呢?还有他给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要逼自己回到韩国公府?

司时看不下去,好心给她解了惑。

“有人要杀你,有人要保你,这还看不明白?”

“可是……”

谁要杀她?谁又要保她?

为何要杀她?为何又要保她?

而这个她……究竟是李曦年,还是这具身躯的主人……

“没有可是。”

司时正色道:“你究竟是谁我并不想知道,要杀你要保你的人是谁我也没那个心思去查,你想走,我便任你走!可惜刚才那个人却不想让你走。他没打算对你下手,必是要保你的人,又逼你留在韩国公府,说明外面对你来说并不安全,可你留在韩国公府,对我们,对我们小郎君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最后这个问题,她却也没有答案。

“或许不是这样……”李曦年道:“还有一种可能,方才那人让我留在韩国公府另有目的,或许……是为了引风吹火……”

司时白了她一眼。

“那你可真是话本看多了,刚才那人我认识。”

认识?

认识怎么还问她他是谁?

“他是谁?”

“不知道。”

“……”

“我们不过也只有几面之缘。”

李曦年道:“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如何这般笃定我的想法就是多虑了呢?”

“……因为他救过我,也救过我们小郎君。”

司时转身朝那人消失的方向看去,而后回头看向李曦年:“是他跟我说,要你留在这里。”

原来如此……

李曦年明白了,也终于捋清了。

怪不得刘秉知会突然找到自己,也怪不得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司时并不反对刘秉知把自己带回韩国公府,还告知她事情的缘由。

所以……

“我真的得罪了李昊珅吗?”

“不知道,他说的。”

李曦年扯了扯嘴角:“……他说什么你们都信吗?”

“你们?”司时冷笑了一声。

“首先,这件事我们郎君并不知情,他想帮你是出自他的真心,我不过在适当的时候引导了几句。我只是在还恩,还当时我们欠的恩。至于他的话值不值得相信……对于一个在命悬一线时救你性命的人,我只能说,无论如何他都值得相信。”

“可你却并不知道留我在这里对韩国公府是利是弊。”李曦年道:“若我是你,定将这个隐患送走。”

她想离开。

不知缘由的时候便想离开,如今知道了这些,更要离开。

方才那人究竟是谁,背后之人又是谁?迫自己离了裘宅的人是否也与他有关?可指使司时让她进了韩国公府,此人身份定然不简单。而此人的目的……是李曦年此刻迫切想要知道的。留在韩国公府除了安逸之外,于找寻真相没有丝毫用处。

李曦年可以肯定此人定然不是自己的旧人,却不知是否是当年之事的旧人,或又有可能是这具身躯的旧人,她需要觅得这个答案,才可保今后安心。

可此时……司时的所言真假难辨,她要首先留下自己这条命,便还是要先留在这里。

司时道:“我不能言而无信,所以明年元日之前,你不能离开韩国公府。”

于是,李曦年在司时的注视之下,又原路爬了回去。

他们二人很有默契的权当今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一切都一如往常。

三十九日……三十九日而已。

李曦年想:若三十九日后她能不费力气得到想得到的答案,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虽然心中不安定,可此时却需要暂且安定地留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就简单了。刘秉知照常日日准时去胡府报道,也照常日日准时第一个出来,期间发生什么李曦年不得而知,只知道刘秉知一日比一日高兴。

幸运的是,目前为止赵桓新还从来没有怎么注意过李曦年,相信那个平子也没有想起来在哪见过自己吧。

所以呢,堂内堂外皆相安无事。

腊日,大雪。

穿着夹棉的缺胯袍,李曦年不得不感叹,连韩国公府的家仆们穿的都比外头那些贫苦白身要好得多,以往冬日她都是纸衣裹身,哪穿过这么软乎的衣裳。

也不知芦亭的人近来如何,还有作坊原先的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当初逼秦师傅帮忙,想必他们不会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那青引呢?是否还在崇文书院?阿棠和云慧又去了哪……

还有,先生……

李曦年抬头看着飘飘洋洋从天而降的雪花,不觉伸手去接,却什么都没有……

行至刘秉知的院子,梳雨让李曦年等在门外,说是刘秉知正在沐浴,这一大早沐浴……李曦年不解。

梳雨便道:“这是腊日习俗,你不知道吗?”

见李曦年摇摇头,梳雨冷哼了声又闭上门。

她只知道,若再磨蹭一会儿,就要误了时辰了。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今日居然不用去听学。

被一件银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刘秉知兴高采烈地在厚厚的雪地上踩着脚印,他时不时昂头接上几口雪花,哪尝得出什么滋味。

“阿曦!快来!好容易今日不去胡府,我阿耶也准了我出门去玩儿,你还不快点!”

李曦年忙笑着跟上。

“去哪啊?”

“他们约了去明楼!但是你要先跟我去趟吢安寺!”

或许是吢安寺这三个字太过熟悉,李曦年便只听进了这句话,前面的那句便没那么重要了。

“去吢安寺做什么?”

“吃药食啊!”刘秉知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别说你没吃过啊!”

才说罢,转身摔了一跤。

“主子当心!”

司时连忙去扶,却见刘秉知乐呵呵地爬起来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这么厚的雪,我就是从屋顶摔下来也定是完好无损。”

他笑呵呵地看向李曦年,冷不丁地投出了一个雪球,正砸在李曦年的肩上,而后指着她哈哈大笑,可刚笑了两声,便唔唔了起来:嘴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雪球,可不得这么发声……

“住手!”

梳雨厉声一喝从后面跑了过来,她狠狠拍掉李曦年刚刚捧起的雪,又用劲一推,措不及防的李曦年自然跌在雪地里。

“谁给你的胆?居然敢……”

“敢什么?”刘秉知呸了几口雪,“我同她玩儿呢,你扫什么兴啊!”

李曦年站起身来没吭声。以往下大雪的时候,她和阿乐就是这么玩的,所以方才砸刘秉知也是李曦年下意识的反应。被梳雨这么一吼,倒是想起来了,刘秉知好歹是个伯爷,自己实在没有分寸。

“……抱歉。”她是真心的。

刘秉知道:“歉什么歉?是我先砸的你!唉……算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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