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波波热闹过去,便到了自习下课时间。高强路过南窗台儿,趁胡红枫一不留神,顺手把纸条掖进仙人掌花盆底下。从这时候起,后排的男生一齐把目光投向胡红枫。

蠢蠢欲动的胡红枫已在幸福中沉浸了大半日,她再次侧视那盆仙人掌,就像一只闻到香饵的老鼠。欲望已经使胡红枫忘掉危险,她起身转悠到南窗根儿,小胖手就像被仙人掌蛰刺一下,迅疾将纸条抽出来。

紧攥纸条的胡红枫心慌得厉害,禁不住咳嗽一声,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世上唯有爱情和咳嗽难以掩饰,女生之间也同样不存在秘密,胡红枫痴迷许廷栋的事儿她们早知道。瞧出端倪的几个女生或在偷笑,或喁喁私语,眼看胡红枫陷入重围,可就是没有人肯提醒她。因为胡红枫平日骄横惯了,大家正巴不得看她的笑话。

后面男生专心等待纸条被打开的瞬间,胡红枫表演得越逼真,他们越忍不住想笑。满眼是笑的高强将下巴顶在桌面上,剧烈地摇晃扁铲脑袋;刘比克紧捂嘴巴,生怕笑声喷出来;余**(余纯一的儿子)不断捋动下颌上的黑茸胡。唯独主谋许廷栋冷冷端坐着,就像眼前发生的事儿与他无关一样。

许廷栋的回信大意是:“尊敬的胡红枫同学:一切太突然,太震惊,鄙人只是一个心清如水的学生。恕我直言,一个人的相貌要取决于A图谱排序,这不是你的错,但影响我的学业就不对了!

此致,请自重!许廷栋即笔草成。”

胡红枫埋着头,紧盯着手里纸条,呆愣半晌,微翘的鼻尖沁出汗来,她猛然用双手捂住脸。脸颊滚烫的胡红枫就像被泼上一盆刨冰,此时她恨不能用指甲将脸上的玫瑰粉都扣掉。胡红枫趴在课桌上,如同刺芒在背,她越难堪,周围的笑声与议论就愈强烈,直压得抬不起头来。

许廷栋处心积虑让胡红枫难堪,实则缘自许敏学初到二道河时,批过的几张字条竟让胡金刚给生卷回来。骄横的胡金刚连吕老局长都让其三分,他趁许局长立足未稳,反送个下马威。

语文夏老师步入教室,觉得气氛怪怪的,看到伏在桌上抽泣的胡红枫,方才明白过来。绯红耳根的夏老师啐口唾沫,骂道:“啐——女孩子家家的,咋这么多神经病?”

夏雪莲话锋一转又道:“门卫室的人说,昨天晚上,学校来贼喽,连垃圾箱都翻腾了。”夏老师说罢锐眼扫视教室一周。

那些不明就里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一脸严肃的高强左顾右盼,装得像位警察,而落他眼里的同学都像贼,宁肯栽赃也要捉一只替罪羊出来。冷眼相向的孙旭波面色不改,就好像昨晚的事儿与他无关一样。孙旭波是体育老师华伯伟的得意弟子,这小子与恩师一样确有胆色。

心知肚明的夏老师也不道破,气哼哼地道:“等到高考的时候,你们要是有这种功夫手段还真行了!学生嘛,就要以学习为主,不要总想着歪门邪道!”气哼哼的夏雪莲说罢从讲台上捉起一颗粉笔头,一扬手抛出去。众目睽睽之下,这颗粉笔头在空中划出一个标准的二次抛物线,精准地蹦到高强头上。高强有幸头一回成为班上的focu,他背负牛头不认赃,摇头晃脑还想分辨。但夏雪莲却不给他分辨的机会,她老子夏福佑当教育科长,所以压根就没把高强看在眼里。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通俗点讲,癞蛤蟆就不要总想着吃天鹅肉!”夏雪莲明着是对全班说的,却像是对孙旭波说的,又像是对趴书桌上的胡红枫说的,更像针对高强说的。一片嘲笑声中,高强乍起一脸红痱子,如同充血的蛤蟆皮一般。

冷着面孔的夏老师拾起教科书道:“笑笑笑,要知道谁笑到最后,才是最甜!”

夏雪莲去北方学校进修两年,从小学老师一路飙升到高中,经年累积的一套经验,如同她厚重的肥下颌一样油滑谙熟。为了保护嗓子,夏老师先让学生阅读课文并且硬硬划出开头、中心、结尾三个老套部分,再提炼出所谓的中心思想,说是为了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剩余的时间夏老师只需照对辅导书讲讲生字,遣词,炼句,这样一个课时就轻松应付过去。

身材臃肿的夏老师趴在讲台上,听学生阅读冗长的课文,脑袋里却是理不清的家务事,昨晚她又与醉酒的丈夫华伯伟吵架了。

当年,华伯伟眼看着一批批根正苗红的社员上大学,甚至连龌龊不堪的金中浩也被派去深造。这天晌午头,华伯伟酎上二两烧酒,久抑的心火泛漾而起。

四道河公社夏主任下班回家,见人高马大的华伯伟手拎马鞭横在路上,心底直犯嘀咕,就高声喝问道:“小子,有什么事?”华伯伟拔直脖子大声道:“我也想上大学,我出身贫农,根正苗红,这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脸红脖子粗的华伯伟一边说,一边翻亮手掌,让夏主任看。

,原来这小子因为上学的事犯浑,竟然搬弄电影台词瞎扯淡,呵呵——夏主任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冷笑,但他转念又想,虽然华伯伟文化程度低,但人蛮机灵也算够条件。犹豫不决的夏主任扫视马车,看见破麻袋遮掩的大铁皮桶黄豆油和一角冻猪肉,不由得微笑着道:“好小子,有志气!等我琢磨琢磨——拿东西干嘛,下不为例啊……”

华伯伟如愿成为北方学校数学系的学生,却被古希腊字母混搭的抽象公式搞得焦头烂额。就像初学乍练的泥瓦小工,连师父抛出的一块砖头都接不住,还怎么能垒筑高墙?

一连几天,华伯伟困惑不已,他私下琢磨自己与物理化学生物也不搭界,学外文就像读天书一般。不过华伯伟天生喜欢在人堆里混,善于琢磨别人的心思,说话办事也机巧。华伯伟觉得要是改学政治,将来准能像夏主任那样下飯馆子,开大解放车。

华伯伟转到政治系,他原以为背诵语录就是政治,听了《哲学史》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哲学是建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山上的名城。哲学之父泰勒士曾是西方第一自然科学家,并测量过金字塔的高度。主张精神恋爱的柏拉图精通算术、几何、天文学。老马的知识领域不仅触及数学等自然科学,还能用德、法、英等三种文字写作。华伯伟重新陷入苦恼,他一个乡野浅陋之人,只有山下景仰而绝无攀登的潜力。就这样,华伯伟又转到体育系,三年后告别了他的大学,回二道河当体育教员。

夏雪莲为“高大全”的华伯伟而倾倒,便挖空心思托人介绍。华伯伟萌然心动,他记得,先哲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虽然夏雪莲浑身赘肉,但是家里有权势;虽然自己贫穷,但是有学历,正应合对立统一的方法论。华伯伟下定决心,反正借助夏福佑的梯子爬上去,年轻貌美的姑娘总会有——少年天成的华伯伟早知道,姑娘们从来就崇拜热爱成功的人。就这样,华伯伟利用发展的眼光抛弃村姑对象,同夏雪莲结了婚。

起先,华伯伟对夏雪莲既恩爱有加,言听计从,到这几年才越发变得不老实。昨晚华伯伟出去喝酒,又打上半宿麻将,回家便引发了内战。

夏雪莲已经为华伯伟谋到体委副主任的角色,不成想遭人举报。恨铁不成钢的夏雪莲为此让华伯伟脸上挂了彩,此时她企盼许廷栋的老子能高抬贵手,保佑丈夫顺利过关。老谋深算的夏雪莲已经让许廷栋加入学生会,这阵子正积极解决组织问题。

夏老师拖过这节课走了。可怜的胡红枫伏在课桌上,好容易熬到放学,红红的眼睛已经肿成一条缝。胡红枫实在气不过,在教室外面倒腾两条杏鲍菇腿儿追赶许廷栋,抖颤的大腿肉悬得要从黑色健美裤里绷出来。气急败坏的胡红枫道:“许廷栋,你凭什么侮辱人?”

若无其事的许廷栋只是怂怂肩膀,昂起头继续向前走。胡红枫追问道“夏冰语有什么好?我不就比夏冰语胖么?”忍俊不禁的许廷栋回一句道:“对,她不好,你比她胖,还能预防花痴!哈——”

哄笑声中,胡红枫被彻底激怒了,她翻亮指甲,大有玉石俱焚之势。旁边的余**赶忙推走许廷栋,拦住胡红枫,与其一番耳语。

班级里,少年老成的班长余**从不显山露水,他若想跟谁谈,准能谈得来。就连势利的高强都不愿搭理胡红枫,余**却能接受胡红枫,因为余纯一与胡金刚有一层瓦工师兄弟的关系。气哼哼的胡红枫听余**讲罢,狠狠跺两下脚,硕鼓的肥臀颠颤着书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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