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孔尚志索然无趣，就趁陈老师会同学，也打算出去，但在锁房门的一刹那，他又转回房间。孔尚志将床头柜上三页发言稿折叠起来，掖进黄中山装胸前布袋，又系好纽扣，这才踮着脚尖下楼。
头道河是孔尚志有生以来到过的最大城市，街道很阔气，二层楼房也明显比二道河多。孔尚志寻向霓虹闪烁的玻璃橱窗，走进头道河第四百货商店。物欲萌动的孔尚志浏览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舍不得动上衣兜里三张崭新的大白边，最后称上一包角一斤的麦芽糖棒。
孔尚志返回招待所的路上，忍不住顺糖纸包缝隙抽出一根糖棒，虽有些粘牙，却十分焦香酥甜。孔尚志本想大块朵颐，又怕重蹈猪戒吃西瓜的故事，会将属于爹娘的那几根一齐吃掉。于是孔尚志咽口水将半根糖棒掖进纸包，重新缠紧纸绳，他猛想起耽搁久了，恐怕陈老师惦念，就一路小跑回去。
第二天上午，头道河大礼堂灯火辉煌，首脑台上赫然坐有一排煤炭局领导，下面是煤炭局机关、直属单位职工，前几排是扎有红花的先优代表。
吕老局长坐底下前排，昔日丰润的大哑巴脸变得苍老颓废，自打他退下来，就“精气神”锐减。如今，吕老局长非但不能随意开煤炭局小车，而且宾馆菜市场题写牌匾也不再找他。
今天，大会筹备组秘书一时疏忽，竟将吕老局长安排到首脑台下面。铁青脸的吕老局长实在挂不住，发一句牢骚道：“我虽然岁数大了，但是跑个腿儿，学个舌儿还行！”气哼哼的吕老局长说罢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甩袖离场。
台上许敏学局长手持报告，正被一逗半篇的逗号拖累得喘不上气来。许局长好容易越过“在xxxxxx正确领导下，在xxxxxx关心支持下，在xxxxxx部门有力配合下，”往下念着指针目标任务，还没看到可以长舒一口气的句号，却惊讶地望见吕老局长扬长而去。打这往后，每任煤炭局长传承的业务书里都记有一条，就是每每不忘满足老吕头的领袖欲，让他紧挨自己，坐到首脑台当央。
随着不断暴响的掌声，一拨拨获奖和发言人员上去又下来。孔尚志心里七上下，终于听到大会主持人念道：“下面请学生代表——二道河中学孔尚志同学上台发言。”孔尚志扭头看看面露慈祥的陈老师，便握着发言稿起身，他顺过道刚走上几步，就感觉像踩在棉花堆上，后脊梁被无数目光棘刺得热麻麻的。
如履薄冰的孔尚志向下望去，只见黑压压人头攒动，就紧忙把目光收缩到前排。表哥许廷栋好像在挤眉弄眼，但孔尚志已无暇顾及，他展开发言稿念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上午好！我是二道河中学高一学生孔尚志。在同志们面前，在科学实验革命运动中，在真理面前，我是多么的不足和渺小，谨此抛砖引玉地汇报一点学习情况，希望同志们多多指导。”一字字，一行行，孔尚志声音与稿纸同频共振，直到第二页才舒缓下来。
孔尚志终于念至最后一段：“实现四个现代化任重道远，‘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礼堂掌声再次响起，孔尚志瞥见陈老师与许廷栋卖劲鼓掌，这才意识到发言结束了。如释重负的孔尚志平生第一次满足名利欲，就紧忙按预先安排对台上台下鞠躬致谢。飘飘然的孔尚志回到座位感到意犹未尽，等他暗暗抱怨发言稿过于简短，大会日程已经宣告结束了。
这是孔尚志倍感荣耀的一天，头道河招待所餐厅的大水晶灯，晚宴丰盛的菜肴和精美餐具令他满眼惊奇。孔尚志三岁时，听说下馆子，还以为是揭开马葫芦井盖，像穿橡皮水叉的修理师傅那样纵身跳下去。平常孔尚志路过二道河国营饭店，也不过偶尔买个热乎的糖烧饼。
落落大方的许廷栋早已启开几瓶橘黄色苏打水，先给陈老师斟满又给孔尚志倒上一杯，自己便一口接一口地啜。而生性腼腆的孔尚志机械地跟随陈老师的筷子导向，实时而动。许廷栋吃足菜饭，再去啃果盘里反季节的西瓜块，还时不时道：“尚志，等你回去多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慢慢地锻炼锻炼，这种场合就习惯喽——”面露得意的许廷栋说着将手里一块西瓜皮娴熟地丢到饭桌上。
陈老师虽然喜欢孔尚志这样单纯聪明的学生，但也不得不欣赏许廷栋早熟的心智。虽然许廷栋因为选拔学生代表的事对陈老师有想法，却总是在刻意掩饰。若有所思的陈老师仿佛预见两个性格迥异孩子的人生轨迹。陈老师教训道：“尚志，老师想对你说几句话。”“嗯，嗯——”回过神的孔尚志正琢磨一大桌子菜吃不完太可惜，真想弄点回家让老妈尝尝。而旁若无人的许廷栋见程老师要说话，迅即变作一脸的谦恭。脸色凝重的陈老师道：“你们两位仅仅在历史巨人脚下学得一点皮毛，所以希望你们继续保持谦虚——虽然学习成绩并非是所谓成功的必要条件，但却可以让你们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人。”许廷栋领悟了陈老师膺重的话语，连连称是。心不在焉的孔尚志正一心期盼，敬酒的煤炭局领导尽早转桌过来，就跟随表哥去头道河看游船。
第二天早晨，许廷栋床上蒙着空瘪的被卧，床头那只手提公事皮包也不见了。懵懵然的孔尚志这才发现床头柜上留有一张许廷栋的字条。
早饭回来，孔尚志听见盥洗室里的女服务员一边哗啦啦地放水，一边骂道：“他娘的，下次再吃好的，先换根肠子，真他妈的臭！小兔崽子——害死老娘了！这摊粑粑可怎么弄？”“一会去让领队将这小子追回来，让他自己洗干净。”另一个服务员跟着骂道：“听说这小子是许局长家的公子——越是当官家的茅房，越他妈的臭！”满腹狐疑的孔尚志推开房间门，瞧见许廷栋床铺拆换得乱糟糟的，这才明白原委。
昨天许廷栋贪吃西瓜，导致肠胃受凉，以致半夜英雄突遇急难，如厕不及屙到被窝里。满面羞红的许廷栋从卫生间回来，觉得忒挂不住面子，他见孔尚志还在熟睡，就留张字条，拎上皮包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