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许敏学在求援信中写道:“我困在东安县平阳镇大车店,全靠店主王掌柜赊济。如果大哥能来接我最好,或汇款亦可……”孔克己手捧信纸,仿佛看见表弟裹着破被,可怜兮兮地躺在大车店里。现在孔克己觉着,接人汇款都是小事,只要表弟不出意外就好。

孔克己像接到百里加急一般跑回家,急急道:“表弟许敏学病倒在东安县平阳镇了,我下午就赶往东安县,你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先都拿出来吧。”

鲁承容心里咯噔一下,她万没想到会暴露体己钱。犹豫不决的鲁承容看丈夫起了心火,就从炕沿底下面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帆布提包里的小皮箱,取出一沓钱,交到孔克己手上道:“够吗?东安县离这里好远吧?”面有愧色的孔克己道:“我还得去借点——大约三百公里,到东安县不通班车,我赶大车走近路的话,来回也需要二十天吧。这些天有事情你就找余嫂子帮忙……”

孔克己简要安排过,就匆匆回矿上请假。鲁承容担心孔克己在路上受委屈,又硬着头皮找余纯一媳妇借来一件羊皮大袄和一点钱。

下午,孔克己给健硕的大黑牛套上大车,装上一布口袋干粮和一罐子咸菜,再抱上草料,就赶着轱辘作响的牛车出发了。

已经落雪了,许敏学在佳木斯建筑工地收到杨墩英的家信,一连几天晚上没睡好觉。这两年,许敏学在各个工地干季节临时工,一年到头往老家汇不几个钱。许敏学思前虑后,他幡然醒悟,再坚持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于是下决心投奔表哥孔克己。

平日工地只提供伙食和零用钱,要到年底才能结算工钱。现在的许敏学就像被钳住后腿的独狼,只有拼命咬断后腿才有出路。这天中午,许敏学忍痛割舍近一个月的工钱,连一黑皮兜子木匠工具也顾不上收拾,便悄然奔向汽车站。

许敏学背行李到售票口一打听,才知道去牡丹江的车票需要三元角钱,而他刮净兜底仅有两元九角钱。进退两难的许敏学眼看就要检票,脑门顿然生出一层白汗,他十分清楚,如果下午不走,还要吃饭住宿,那么这趟肯定走不成喽。

发往牡丹江的橘红色客车像大面包一般静卧在雪地里,客车中门敞开着,这是一扇新生之门。许敏学通过这扇门,就可以踏上幸福之路,兴许能当上煤矿工人,吃上国库供应粮,至少也能在二道河插队落户,到时再把杨墩英娘俩接来。一阵窃喜的许敏学强作镇定,顺利通过客运站后院大门,庆幸未遇阻拦,一步一步靠近客车。

心脏狂跳的许敏学前脚踩上中门踏板,负重的身躯油然一股轻松解脱,却猛然感觉被拖住,就像好端端的一场美梦被推醒一般。许敏学大吃一惊,回头恰巧与头顶羊剪绒棉帽的女乘务员撞个对脸。造化弄人,英姿飒爽的女乘务员生着一副白白的圆脸儿,但秀气的鼓鼻梁偏偏溅着一坨麻雀粪。

“下来,下来,票呢?”女乘务员双手拽住许敏学行李角的白搪瓷缸子嚷嚷。

许敏学硬挺在那里,就是不肯将前脚撤下来,一面解释道:“哦-同志,我来不及买票了,上车补。”

女乘务员道:“不行,得进站里买票!”

许敏学苦求道:“同志,来不及了,我上车肯定补。”

女乘务员眼看乘客们从检票口蜂拥而出,就奋力将许敏学拉扯到大面包车前脸。

大客车司机夏福佑斜跨出一条腿儿,不停地颠颤着脚,他的黑呢子鸭舌帽显得很前卫,军用小黄棉袄上的几块油污、白胶条煞是亮眼。不过,夏福佑的袖口压根没有破洞,那块直角形白胶条与几块油彩一样被用作炫酷的标识符号。

从前许敏学在公路上,遭遇过同样打扮的司机拒载,便不由得心生敬畏。懵懵然的许敏学弄不准称谓对方:“同志”、“司机”还是“师傅”,就一连捧上三顶帽子,统称道:“司机师傅同志!”

夏福佑不提防许敏学的臭口气,慌忙举起白线手套掩住鼻孔,斜歪脑袋未予理睬。

许敏学不顾对方那股牛B劲,哀告道:“司机师傅同志,俺就剩两块九毛,让我坐到中途下车还不行吗?”夏福佑不耐烦了,舞动白手套道:“你倒底想咋的?妈啦B的——把钱拿出来。”许敏学紧忙从怀里抠出一卷儿钱,打开一张张数给对方看。洋洋不睬的夏福佑没有接钱,一努嘴示意交给那边的女乘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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