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个冬日正午,鲁承容从二道河冰棍厂下班,怀抱满满一纸袋冰棍,手牵虚五岁的孔尚志,回到煤炭公司生活区家中。鲁承容从纸袋拣出两根冒寒汽的奶香冰棍给孔尚志,就将其余的冻在室外的板仓房。刚刚下班的时候,冰棍厂车间,一位穿黑胶皮长筒靴的阿姨特意给装上这袋子奶油冰棍。

孔尚志舔着冰棍,禁不住好奇地问道:“妈妈,为什么我管高强妈妈要的冰棍儿,结果却被爸爸丢进炉膛里?”

李秀琴也在冰棍厂干过一段时间,那时她小儿子高强时常去蹭冰棍。而鲁承容刻意叮嘱孔尚志别来冰棍厂,免得惹人讨厌。

鲁承容禁不住笑了,她摊开皴裂的手掌道:“好孩子,不能随便管人家要吃的——人要长志气,只有爱劳动,才能有冰棍吃!”孔尚志美美唆上一口冰棍,吐着舌尖儿道:“啊呀——原来不劳动,就没有冰棍吃,怪不得高强捞不到冰棍!一会儿我就去给生产队捡马粪。”

孔尚志趴炕沿上翻看着小人书,将两根冰棍全部呛掉,就随手将卷边的小人书甩到炕里,他套上过膝的蓝色棉袄,再戴上羊剪绒黄棉帽和手闷子,奋力推开厚重的外房门,跳脚冲出去。口呵白汽的孔尚志将柳筐绑在木板爬犁上,再将小铁锨竖在柳筐里,一路牵到胡同外面。

腊月的二道河被厚厚的积雪掩盖着,湛蓝的晴空仿佛冷凝一般。正值礼拜天,一根根民房烟筒冒出的丝屡青烟为沉寂的小镇展现几分生机。生活区南北街上,偶尔一队披挂红缨铜铃,鬃毛染霜的马拉大车满载褐煤,“哗愣愣——”疾驰而过,在坚硬的冰雪路面留下杂沓的马蹄铁印儿和一堆堆马粪坨。孔尚志用铁锹戗掉几颗锔在街冰上的马粪蛋,便感觉鞋胶底冻得板直,脸蛋与下巴火燎燎地痛。孔尚志这点劳动成果仅能盖住筐底,他虽然不甘心,但捱受不住寒冷,只得拖拽木爬犁往回跑。

南北街边雪窝里,煤炭公司政工干事高秋荪头捂狗皮帽子,双手抄进棉袄袖筒,正围绕一摞儿木板材转圈圈儿。

昨下黑儿,煤炭公司统计员金中浩拉来的一车木板,不成想搅扰得高秋荪闹心不已。打家具的木板儿在二道河不算稀罕物,但高秋荪认为金中浩家不配拥有。高秋荪实在搞不清煤炭公司谁与金中浩交好,为金中浩家拉来这车板材?以往金中浩家没有像样的家具,高秋荪鄙夷金中浩没能水。现在金中浩淘弄来打家具的木板,反倒惹得高秋荪满心不快。

孔尚志跳脚跑过来,看见高秋荪怪怪的,便启开僵麻的嘴巴问道:“高叔叔,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我用铁锹帮你挖挖。”高秋荪咔吧着小眼睛,口吐白气道:“没丢东西,好孩子,你快去玩吧。”

这时,身穿蓝色棉制服的三名警察押着一个穿黑棉袄的男人走来。高秋荪拐拉着腿儿,飞快躲进自家的胡同里。等着这个男人走近了,孔尚志才认出这个头顶狗皮帽子的男人竟是金中浩。

正值三九天,金中浩耷拉脑袋走在前面,冰雪路面闪泛的白光晃得他睁不开眼,晶亮的汗水顺油黑脖子流淌下来。这条短短的南北街竟显得如此漫长,羞愧难当的金中浩恨不得马路坚冰坼裂开,好让自己跳下去。

三名警察严肃得像尊木雕,押着金中浩回家,手持镁光相机,屋里房外搜查。“啊唉——啊唉——”金中浩蹲在房门口,抱着脑袋咳声叹气。

初中二年级,金中浩就辍学下队劳动,每天与社员撅着屁股插秧施肥。几年后一个秋日上午,四道河公社主任夏福佑捎口信来,召金中浩的哥哥金太浩去公社。金太浩摸不清原委,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套上马车赶奔公社。金太浩脑袋灵光,他路过生产队玉米地的时候,顺便进去掰上一麻袋青苞米。

中午头,四道河子公社夏主任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吸着大生产牌香烟,一边不断向大路上张望。夏主任望见金太浩赶马车过来,先出去冲金太浩摆摆手,然后独自往大车店走。金太浩先把一麻袋青苞米扛到路南的夏主任家,才赶着马车去大车店。

金太浩走进大车店里间,见夏主任直溜溜坐在炕上,就脆生生地叫声“大叔”再敬上一根带过滤嘴的光荣牌烟。二道河老百姓有个顺口溜:“四等司机开胶轮儿,嘚嘚嗖嗖也交人,五等司机车老板儿,偷点马料下饭馆。”金太浩经常来四道河办事,自然跟大车店掌柜混得滚瓜儿烂熟,他吆喝着给烫一壶二道河大麯,炒一盘尖椒干豆腐和一盘溜肥肠,再煮半斤水饺。

金太浩安点完午饭,拎起锈烂边的红铁皮暖瓶给夏主任倒上一玻璃杯白开水,才蹬掉胶鞋,委身爬上炕。笑眯眯的金太浩为夏主任的瓷碟里剥上几颗白蒜瓣,又想起什么事情,抻脖子冲外间喊道:“掌柜的,尖椒干豆腐里面少加尖椒,多添点老汤啊!”正襟危坐的夏主任一言未发,捉起调料瓶往白瓷碟里浇上一层醋汁。

三盅酒下肚,牙尖挂着芡汁的夏主任低声道:“小子,我给你对象争取一个大学保送名额。”夏主任一边咬着白蒜瓣,一边简要讲了事情由头。喜出望外的金中浩一连道:“谢谢——谢谢夏主任——谢谢大叔!”夏主任摆摆手,恰巧大车店掌柜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饺进来。

俩人就着水饺又饮上两盅,金太浩刚刚灿烂的笑脸却积满愁云。夏主任问道:“你有心事吗?”金太浩苦着脸说:“感谢公社夏主任信任——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她上了大学,往后我们咋办?”此时金太浩多个心眼,他想女方家勉强同意这桩婚事,如果对象上几年大学,那么大学毕业还能回来吗?到时候一个老农民,一个大学生,还能一堆过吗?

夏主任叼着烟卷沉吟片刻,低语道:“革命事业重要,可革命生活也得有——就让你弟弟金中浩上吧。”就这样,金中浩稀里糊涂成为江海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可怜他嫂子跟随欧巴哥哥——金太浩在家里做了一辈子阿玛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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