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气暖暖的,孔运林家的老水牛趴在牛棚里“呼哧——呼哧——”喷喘热气。孔克己从破被套里爬出来,坐在板铺上懵惺一会儿,才想起许敏学昨天被老姨夫接回城关了,而许老师已经上了西山。怅然若失的孔克己滑下板铺,跳脚来到黑锅门口,抄铁勺子胡乱搲上几口野菜粥。

已无功课的孔克己将老水牛放入村口的水汪,又跑回家跟随娘与许师娘刨鲜果子。不大会儿功夫,三人将竹篱笆前的几垄花生果刨出来,再连泥带杆儿抱进小院儿晾晒。孔克己娘让孔克己往铜盆里舀上水,先请许师娘洗手。微微喘息的孔克己娘用手背擦拭额头的细汗,估摸这堆花生果晒干以后也打不出几斤花生油。

月十五眼看要到了,因为许师娘是家里的贵戚,所以孔克己娘打算包顿香香的荤油梅豆馅饺子。孔克己娘摘些鲜果子(带皮花生),冲洗之后装进竹提篮,再薅上几把秋茼蒿,让从坡地回来的孔运林去城关换几两猪油。孔克己娘蹲在黑锅门口,用开水焯出一小盆老梅豆,又搋好一团黑面。

南天的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孔克己娘左等右盼,就是不见丈夫的身影。孔克己娘正与许师母商量着出去寻找,却望见杨掌柜手推一副独轮车闯进小院。

青脸淌汗的杨掌柜放下独轮车,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嫂子——老嫂子,不好喽……”杨掌柜讲完事发经过,又对神情紧张的孔克己娘道:“依我看,老嫂子还是抓紧找许老师和你妹夫许蛤螺想办法吧!”闻讯而来的韩福成媳妇一连发问道:“杨掌柜,怎么的?你当真看见俺家福成了么,俺福成当真是让老烟鬼卖了?”苦着青脸的杨掌柜摇头道:“唉——这个说不好,俺也是刚刚看到韩福成被绑着游街。”杨掌柜说罢从怀里摸出两张老头票硬塞进孔克己娘手上道:“唉——我也没办法!你们多保重吧!俺家的肉摊儿还撂着呢。”杨掌柜说罢举双手抱拳告辞走了。

老实巴交的韩福成依靠为城关药房采药来养活一家老小,平日除去上巍山采药,就是摘抄滨海老神医孔开济先生的《病医汇编志》为乡亲治病。相传孔开济老先生的一剂药方能将病人左腿的老鼠疮转移到右腿上。孔开济老先生一生悬壶济世,疏予豪门,惟解忧患于黎民百姓。国运危难之际,孔开济老先生做为一乡郡望,屡次拒绝参加日伪政权,最后不堪叨扰前往泰山隐居。

韩福成的父亲——破落财主韩长通抽大烟掉了魂,先当尽了值钱的家器,又瞒着老太婆卖房子卖地。去年秋天韩长通借高利贷,将自家仅存的九亩良田抵押给警备司令程克功。大烟鬼韩长通能当的都当了,最后只剩下头上一顶脏兮兮的瓜皮帽。今春老太婆上吊死了,韩长通厚着老脸赖在儿子韩福成家。

一天早晨韩长通犯了烟瘾,支着皮包骨的细腿蹲在院子里,就像一副没魂的躯壳。焦躁不安的韩长通吧嗒几口烟袋锅子,瞪着小黑眼珠道:“福成啊,你咋不向孔开济讨些银钱绸缎?单单捧回一本破书来。”

韩福成闷声不语,他将一副药方抄下来,便用绸布将《病医汇编志》重新包起来,又去鼓捣铁药臼里的草药。韩长通竖挑两道离心眉道:“百善孝为先——成天见不到你一个大钱,俺也该得济了”

韩长通唠叨一阵,见儿子不予理睬,烟袋锅子也熄灭火,而儿媳妇依旧坐在草席棚下面编蓑衣,就认为是怠慢自己。“咚咚——”韩长通挥动锃亮的黄铜烟袋锅,将浸油的方桌子面敲出一道道印痕。

当年,韩福成媳妇做童养媳,实则沦为韩长通家的使唤丫头。按照订立的规矩,每天早晨韩福成媳妇都要拎铜鞋撑子帮老太婆蹬上小鞋,晚上再一圈圈将黏臭臭的裹脚布解下来。给老太婆端上晚茶之后,韩福成媳妇还要装好烟,再托举水烟袋,将烟嘴送到竖倒在床的韩长通嘴边,晃动烟眉子,拢明火点烟。只要有一丁点火星蹦落床上,惴惴不安的韩福成媳妇就会遭受公婆辱骂。

性格乖戾的老太婆死了,忍气吞声的韩福成媳妇也终于熬成了婆。韩福成媳妇见韩长通发飙,就踢一脚破笊篱头道:“福成,咱单单编这蓑衣就够忙活的喽,哪有闲钱补破笊篱?”

气不过的韩福成媳妇继续骂道:“前院儿有一个老粗兽死尸,成天一个大钱儿也创不来,可老嘲彪子还总惦记着说老妈妈呢!呵呵——呵呵——”韩福成媳妇能说会道,除去编织蓑衣,还依靠说媒拉纤赚些好处。现在,韩福成媳妇终于长出一口恶气,便一声接一声地冷笑。

韩长通气得颤抖山羊胡子道:“伤天理呀,不守规矩呀!巍山的妖精进门了!”韩长通骂上几句,忽然捂着像染上桑椹汁一般的黑嘴打起哈欠,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一阵烟瘾上来,韩长通顾不上指桑骂槐的儿媳妇,急匆匆跑出小院,奔城关去了。

韩长通在程克功家烟馆外面空转悠一气,便溜出石头胡同,钻入石板街上的三鲜楼。三鲜楼老板许金槐坐南天井的大金槐树下面,陪着客商喝茶。口干舌燥的韩长通凑上去,捉起一只茶碗,拎起茶壶就要倒茶,却被许金槐用折扇压住手臂。许金槐紧皱眉头吆喝道:“唉唉——你做甚?韩长通,今天怎么看着我了?你金贵嗓子,恐怕咽不下去三鲜楼的粗茶哩。”韩长通道:“我兜里可是装着钱哩!难道我韩长通的大洋钱不一样花么?”韩长通说着捏捏油亮的黑衣布袋。许金槐嗔道:“咦呀————一样?一样没穷汉!”

当年韩长通也是骄横的得很,但败了家矬矮半截,他腆老脸央求道:“我的许爷爷哩,天这么暖,不让我喝碗茶水风凉风凉——”许金槐听见韩长通如此称呼自己,觉着既解恨又痛快,就顺口答应道:“孙子唉——天这么热,你老捂着顶破帽子干甚么?”许金槐说着捉住韩长通瓜皮帽上的揪揪,将帽子拎起来。韩长通顾不上头顶的瓜皮帽,抱起许金槐的茶碗,一口气儿滋喽光。

韩长通黑脸颊泛出一团红晕,他咂咂黑嘴巴道:“这两天要不是海上戒严了,小火轮停运,咱还要到青岛下饭店——流亭的猪蹄滑溜儿着呐,那里崂山绿茶管添哩。”

涡皱脸的许金槐一挥折扇,推开韩长通道:“去去去,满身的臭烟油子味,快一边发财去吧!你能发财?除非去劳工营把自个卖了。你算瞎识字了!”——许金槐见在座的客人不耐烦,就高声召唤道:“老张头呢?老张头,你也不看看是什么人,随便放人进来?快快——”

滨海伪警备司令部石墙根前,一个老汉绌着细脖,提着油亮褶皱的黑扭裆裤,悉悉索索往裤腰里掖钱。刚刚老烟鬼韩长通为着抽上一口,偷偷跑进去给儿子韩福成报上名。

警备司令程克功站在司令部的门台阶上,等待马弁从拴马桩上牵马,他望着猥琐不堪的韩长通,想起韩家祖上的田地都买到程家湾来,就忍不住感叹道:“真他娘的一辈飞,一辈爬!”

目露寒光的程克功跨上东洋大马,抬起马鞭子喝问道:“老韩头,大烟抽得,但日子也得过——你怎么就为一口烟就把亲儿子卖了?”查鬼子司令程克功开烟馆,放高利贷,绑架越货无恶不作,却十分惊讶韩长通的蛇蝎心肠。

韩长通惊得腿打哆嗦,回头认出是程家湾程家二少爷程克功,就手抹着清鼻涕道:“嘿嘿,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俺姓孔的养儿子,就是为着早得济!程司令,俺认识你爹程老举人,您能不能多给我两个大钱?总不能就给这几个吧——俺儿子会开药方,扎古病人,日后保管有用场。”

程克功心里咯噔一下,吃惊丧人伦的韩长通竟有心思讨价钱,他恨不能立马活埋这个老棺材瓤子。目露凶光的程克功猛想起参加东京书画展的事情,就耐性子问道:“老韩头你儿子给孔开济当过药童,可知道《巍山松云图》的下落——你说实话,本司令有赏。”

为了参加中日书画展,程家父子不仅将自家的收藏托献而出,而且四处搜罗滨海有影响的名人字画。

犯烟瘾的韩长通骨头麻痒,只巴不得多弄几块大洋,他翘脚抱住马脖子道:“程司令,《巍山松云图》我确实不知道,但《病医汇编志》韩福成倒是有一本,不知道程司令能赏几个?”

呸!程克功啐口唾沫,挥马鞭子骂道:“滚,滚一边去——他娘的,谁要本破医书干嘛?”程克功说罢用马靴后跟的马刺磕打马腹,甩开韩长通,带领马弁们一溜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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