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停电，孔克己家圆饭桌上生着蜡烛。许敏学腰杆拔得溜直，他与孔克己喝口啤酒道：“表哥，你在公司熬到这个步数，再进步就难了——呵呵，恐怕以后不是我经常往你这里跑，而是你往我那里跑了！”孔克己默不作声，只是示以微笑。
鲁承容从厨房进来，插话道：“克己是属犟牛的，还是表弟脑筋灵光——等往你家跑的时候，表弟可不要不认我们呦。”许敏学笑着道：“嘿嘿，都成老嫂子喽，表嫂子做的饭我可忘不了——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们，我已经转业到头道河煤炭局喽——”
孔克己微笑着道：“表弟副团职转业，那至少也是副局长吧。”
许敏学得意地道：“嗯，已经下令了。”鲁承容道：“杨墩英这趟咋没过来？”许敏学道：“她上班，让我捎话，请你去头道河耍呢。”鲁承容应承道：“中——但是不能算做看许局长夫人啊，我一见做官的就眼晕，呵呵——”“嘿嘿——”许敏学也不由自主地挠着脑袋笑了。
孔尚学走进影影绰绰的家中，与表叔和表哥许廷栋打下招呼，就将目光落到厨房一木头箱啤酒上面。这时候，啤酒在二道河还是奢侈饮品。孔尚志听说，啤酒是可以不用就着菜肴喝的，于是他圈起食指对许廷栋做个喝酒的手势。洋洋不睬的许廷栋顺手指向灶台上一只啤酒瓶。于是，孔尚志趁灶台前的母亲不留神，捉起啤酒瓶子，仰脖子灌上一口。
一大口老陈醋害得孔尚志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把五脏六腑呕出来。孔尚志气急败坏，却眼见许廷栋挤眨眼睛坏笑。
许敏学吃过晚饭，将许廷栋留下，就开车办事去了。孔克己正想事情，他猛看见高秋荪进来，就起身让座，并招呼鲁承容沏茶。
年初，政工干事高秋荪一步登天，就像拾漏门的老汗王当上煤炭公司一把手，也成为二道河的大知识分子。最近，高秋荪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今晚又看到许敏学的车子，就特意来坐坐。
高秋荪吹口热茶道：“老孔，唉——又停电喽——就咱这种居住条件，唉咦——外国知识分子都要分配汽车、住小洋楼呢。”
鲁承容在外屋刷碗，她忍不住插话道：“哎呀，像我这样的去外国刷盘子，恐怕人家也不会要喔。”孔克己怕高秋荪下不来台，就截话茬道：“尚志妈，水烧开了吗？”怏怏不乐的高秋荪道：“不喝了，我心动过速，不敢多喝茶水。”
蛮不自在的高秋荪抖擞大腿，随手拾起小人书《淮阴侯韩信》，挤眨小眼睛道：“老孔，你看那韩信打仗厉害不厉害？韩信虽然能领百万兵，但是还得听刘邦的。当年我帮部队医马的时候，副连长就应该听连长的。”
孔克己不管高秋荪有多大本事，始终不理睬这些无厘头的鬼话，要不是吕局长压事，他随时可以把这只破绽百出的孬猴拉下来。
高秋荪话题一转，骂庞静山狗揍性，他妈的太势利，对自己连拜年的事儿都没有，而憨头憨脑的张先科正好反过来。圆滑机巧的张先科已经投到高秋荪门下，而桀骜不驯的庞静山始终入不了高秋荪的法眼。
孔克己琢磨干事儿，高秋荪琢磨整人；貌似威严的高秋荪玩弄权柄压人，而孔克己以威信服人。兽医出身的高秋荪相马看牙口，相狗也有一套，无非参照“爹总是对的”，下面只要听话就好。
孔克己送走高秋荪，鲁承容迎面嗔道：“做损的玩意——劁猪的都管人喽，呵呵——”孔克己道：“——女人家千万不要乱讲话，嫉妒人是大毛病——明天我陪省报记者下三道河矿采访，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孔克己又教训许廷栋、孔尚志道：“嫉妒既像矿车轴承上的润滑油，又像轮毂上的刹车片，能进步也能止步——尚志，这回你知道吃醋滋味吧？别看大人喝酒爽快，假设瓶里装的是啤酒，你猛喝下去也不会好受！”
这些年，孔克己在公司抓生产，率先搞班组承包，各个班组月月有计划有核算。“大庆式企业”等锦旗很快挂满了煤炭公司会议室墙壁，一时间惊动了省报邵记者。
在招待邵记者的晚宴上，高秋荪表现得煞是得体到位。“快马高”高秋荪走路摇摆，做事显摆，擅长白话，仅凭一套劝酒嗑把邵记者喝得面色通红。吕局长原本噜坠的大哑巴脸，竟然承现几分晴模样。高秋荪就像善变的演员，能把原本糟糕的脚本现场发挥得格外出色。
以往孔克己鄙夷高秋荪不看书不看报，光琢磨人，现在也不得不刮目相看。孔克己瞥见探头探脑的张海，就召唤道：“张海，你进来。”这两天孔克己陪着省报邵记者下矿区，始终由高秋荪领着张海提供报道材料。目光不定的张海走到酒席前，先瞧瞧高秋荪，才把一沓汇报从公事皮包抽出来。
孔克己看过材料铁青了脸，他长年累月在基层蹲点，按个指导班组搞承包。不成想，高秋荪才上来粗混一年，竟然巧夺天工，把一切成绩置换成他的了。反过来，高秋荪领着张海可是没少整孔克己的黑材料。孔克己一股无名业火冲上来，将汇报重重摔饭桌上道：“那就别报了！”
陪客们面面相觑，涨紫脸的高秋荪张大嘴巴：“你，这——这——”高秋荪一时结巴起来，挤堆小眼望着吕局长。吕局长沉下脸，像尊泥胎似的一言不发。
吕局长光亮的秃脑门俨然镜泊湖一般，外圈残发不安分地挓挲着，颇像湖岸的衰草。孔克己自忳道，怪不得有说法，当官的容易前部谢顶，做学问的容易中间谢顶。
邵记者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沉思片刻道：“经过两天的采访，对于贵局贵公司取得的开拓性成绩，深为钦佩。但由于日程安排，我不得不中断此次采访。”邵记者说罢，站起身与吕局长握过手，又与孔克己用力握握手，便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高秋荪眼看省报扬名的计划泡了汤，不由得嘴巴一歪骂道“c，张海，c你咋整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