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夜话

埃尔文踩着阶梯从阁楼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休息了。

屋里没有亮灯,静悄悄的,这让他不由得努力压低脚步,还是无可奈何发出了一点木头挤压的‘咯吱’声,不过应该没什么关系,冒险者们一个个都睡得跟死猪一样。长途跋涉之后久违的有个安稳地方,用恰到好处的热水洗了澡,浑身微微疼痛的肌肉得以疏松开来,疲劳被释放,想必一定能有个香甜的美梦。

稍微有些羡慕他们。

缓慢渡步出门,从这个角度可以远远看见发着光的城镇,街道被光芒点亮,人流嘈杂,山上其他的阁楼好像也还都亮着灯,圣都的夜晚看起来一点不黑,也不安静。

夜风拂来,带起一层鸡皮疙瘩,山里的空气格外寒冷,他微微打个哆嗦,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山道上走走看。

“睡不着?”

他抬头,修正围着一条不知什么皮的围脖在靠在露台上俯视他,皮毛毛茸茸的,看着就觉得暖和。

“嗯。”

确实睡不着,身体疲惫,但脑子里的事情又多又杂,好像那堆迟迟不肯进入下水道的呕吐物。一闭上眼,白衣服的声音就一次又一次的反复,如同不死不休的诅咒一般——

【命运】

【命运】

闭嘴!我该把老汉斯放下了,

【命运】

别叫了,求求你,我没有要做的事了,我应该觉得自由才对啊,

【神明已死】

【已死】

【死】

线索断了,

真糟糕…

……

“…埃尔文,埃尔文!”

“嗯?”他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走神了,“我在听。”

“我听到开门声音了,猜想如果一定有个人睡不着,那肯定就是你,”修说,“君士坦丁之后你就不太对劲,话少还敷衍,每天走路都一个人闷着头,丢了魂一样。”

“……”是这样吗。

“有什么事情得多跟朋友说说,我能够帮上忙的,我可是圣骑士。”

“你呢?”他问,“你听那些故事,难道没什么想法?”

“你不是一般人。”

“什么?”

“我说,我的想法就是——你不是一般人。”修加大音量,“正常人谁会对这种事产生好奇。肯定如见蛇蝎那样避之不及。”

“…因为这就是冒险精神,我是冒险者埃尔文…”

埃尔文自己都觉得这笑话有点冷,所以只是小声自言自语,没有让修听见。

修说:“我觉得没必要在意啊,五百年以前甚至更久远的事情诶,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吧。你到底在纠结什么?那个炼金学派,还是万能药,还是神嗣?”

“我不知道……”

埃尔文答不上来,抬头看天。天空镀上了灯光澄黄色,看起来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跟假的一样。

空中挂着一只生了白翳的眼,那是月亮。

不知不觉又到了满月时分,月亮看起来圆满通透,上面有着巨大的,绽放的石蒜花那样的纹样。微微泛亮的天幕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星星,上面是朦胧的雾在浮沉,星光全部被笼在了虚幻的天幕之外。

“贵族世界里的夜空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是啊。”修回答,“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天上的星星是那样的。”

两个人都抬头看天空,沉默了一小会。

“我口渴了,现在要去来一杯吗?”修提议道。

埃尔文也觉得嘴巴干干的,赞同说:“好主意。”

于是修从露台上消失,踏出噔噔的声音下楼,出房门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走,埃尔文有些木然的随她带着。在她的背后失去束缚的亚麻色长发洒脱地飞舞着,这时他才发现女骑士原来比自己矮那么多,她穿着一件真丝睡裙,脚踝纤细,曲线优美,纯白的腰线在月色下隐隐反光。

……

穿过山道,找到一个没有门的木屋,地上封着木格挡,被一把大铜锁扣死了。修早就备好钥匙开锁,翻开格挡进入地窖。动作熟稔,看来像个惯犯。

酒窖最里面是成排的木酒桶,外面停着几排木架,上面整齐插着精美的玻璃酒瓶。

“这是家里的储存地窖,后山还有个专门用来放酒的石窟。有空可以带你去看看。”修说。

“大贵族的奢靡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吗?”

下面冷的令人发颤,修看起来也不好受,摩挲了下裸露的双臂,没好气地瞪埃尔文一眼。抽了两支玻璃瓶,快步从酒窖退出来,然后将大门按原先的样子封好。

大功告成,两个人缩着身子做贼一样跑回阁楼,各自扯了张椅子到壁炉旁,就着炉火的暖意,对着瓶口吹冰酒。

“这是我最喜欢的酒,每次喝都感觉好极了。”酒水下肚,修有些兴奋起来,“想象一下吧!我们在春天的草坪打滚,身子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是甜口的高度酒,埃尔文喝不惯,有点太甜腻了。但肚子里果然感觉暖洋洋的。

“还不错。”他回答道。

修明显有些醉了,伸手把他的头发揉乱,“现在这样就开心多了!嘿,你知道吗?我以前养过一只小狗,不太聪明,总在家里迷路……找不到我的时候就耷拉着脑袋,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缩着,等到没人注意它,它从角落里小步出来,走一步就闻闻有没有我的味道…

直到…等在不远处的地方喊它,它才会快步冲过来,撞进我怀里……”

埃尔文觉得那多半不是狗,只凭这么几句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宠物,“然后呢?”

“…刚刚的表情…你就跟小黑一模一样。”

随即她意识到这话有点冒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聪明,但是…看起来有点迷茫…”

“也许…”

埃尔文努力思考迷茫的定义,一时间思绪模糊不清,被什么东西狠狠混搅。那是什么东西?我在思考什么?脑海就像被榨干了的泉眼,什么都没能产生出来……

再听她的声音,有点恍惚有点朦胧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她说。

这个空间足有五十平米大,对于两个人而言的确过分宽敞,流通的空气带着止不住的冷意,山风在房门外支支吾吾,壁炉里的小火苗不太安稳地颤抖。冰冷的酒液晃晃悠悠,顺过喉咙,滑进身体,然后逐渐发烫。

女孩刚刚清洗过的柔软肌肤有着好闻的味道,胃里的暖意涌上脸颊,

他到底是在期待一个拥抱,还是期待女孩柔和的体温呢?

大概他也有些醉了,一切变得稀里糊涂,含混不清

——连同混沌的思考,他和她的温度,还有轻微而温暖的鼻息…

壁炉跳跃的光焰下,两个晃动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

“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第一次来我的家族你完全不吃惊?”修小声问。

“呵,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想这家伙这么嚣张,不愧是十三圆桌骑士的大家族出来的。”

“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女骑士开始撒酒疯,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拿头使劲顶埃尔文肚子,发出吃吃的笑声。见习小修女赛贝斯喝醉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所以神甫自那以后再不让小朋友沾酒,现在可能还得加上一个大朋友。

她轻轻呢喃,声音像婴儿在撒娇

“我的小黑…”

……

……

“咚咚”

威尔的房门被敲响了。

“师…师傅……楼下一直有什么动静,我好怕啊……这种老宅子阴风阵阵的是不是有鬼魂在飘……我能不能进来和你一起睡。”

“怕个屁!狗男女在下面秉烛夜谈呢,指不定发生什么羞羞的事,你可不要不识抬举下去给人家撞破了。”

……

与此同时,可怜的小维依正一个人缩在被卷中央,抖得跟筛糠一样。

妈妈。

救救我。

……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埃尔文久违的做了个梦。

梦里他被困在一个逼仄的方块空间,

天空四分五裂,即将要坍塌下来,其他人都小小的宛若蝼蚁,只有他像山脉那样崇高,领域笼罩了整个世界。

环顾四周。

周围黑漆漆的,四面都是压抑的铁网,哪儿也没有出路。

铁网外传来他自己,不,那是白衣服阴恻恻的冷笑。

他掉进了一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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