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上行而悖离者(2)

……

一觉醒来,大脑变得清醒。这是被困地底以来安迪睡过的第一次好觉。

狂欢过后胸中空荡荡的,能留下的情绪只剩萧索,他伸手虚握,才反应过来光明存在于遥远的顶端,并非触手可及。

不对,应该往好的方向想。

现在既然可以看得到希望,况且可以补充急需的饮用水,这已经是足够好的消息了。

安迪蹲在小溪旁用水装满水壶,小溪的流速并不湍急,最深处也大约只有浅浅的二十公分,不知从哪道缝隙流出,也不知将前往何处。

就着溪水吃了一点干粮,干粮在溪水的浸润下和之前干巴巴的状态相比格外顺口,安迪还是有意识的控制了自己的摄入。未来不知还需要走多久,他清点了行囊的物资,省着点用的话再撑几天应该不成问题。

两人沿着河流前进,祈祷前面什么地方存在着出口。

又是很久没人说话,溪流一直蜿蜒下去,似乎永无尽头,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始终在头顶悬浮着。安迪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钓鱼的饵——在游鱼的视角里,水下的饵料应该也如同这缕光一般浮沉着吧。

他用力甩甩脑袋,把这个念头拋走,暗叹脑子不知怎么回事,冒出的尽是一些悲观的想法。

“诶,‘鹰眼’。”杰森在后面喊他。

“怎么?有什么发现吗?”

“不。”

后面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安迪疑惑地回头,杰森正沉默地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杰森才开口:“如果只有一个人有出去的机会,你不需要顾虑我,只管自己就可以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严肃。

“我们两个人都能出去的。”这并不是在安慰,安迪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出去又有什么用呢?”杰森抬头看向安迪,苦笑,他机械地张了张嘴,脸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又沉默了一阵,才用力挤出一点像是哭一样的声音,

“他们四个,都死了啊!”

“……”

是啊。

两人相视无言,盘膝坐在地上歇息,相互间没有再交流

是啊,出去又能怎样呢?与其继续浑浑噩噩度过人生,背负着苦痛的记忆苟延残喘,不如和朋友们一起埋骨于此,就这样在这里画下句点?

冒险团就是杰森人生的全部了吧。而自己呢?自己的人生又算是什么?二十多年前作为士兵的安迪选择背负一切离开,那么这次……

“亲爱的……”

她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像那闪着微光的溪水,分明就在那里,却永远无法靠近,也没有办法握进掌心。

不行,必须离开这里。有人…有人还在等我,安迪目光闪烁,探索着溪中无垠深邃的地方。

天顶渗下水滴。“滴答”“滴答”

“喂,安迪。”

不知为什么,杰森这次没有叫他‘鹰眼’。

“嗯?”

“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出去再说。”安迪说道。

杰森收敛了愁容,浅浅地笑起来,“你的这种地方挺让人讨厌的,老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安迪本不想笑,却也抽动了一下嘴角,“所以说,给我好好憋着。话剧里,把想说的话说完的人一般就离死不远了。”

“第一次见到你,看到那张傲慢的脸就觉得欠揍。明明有了个孩子却还抛下妻儿出来冒险,最过分的是在酒桌上当成谈资和我们炫耀。”

杰森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至少会努力给妻子和孩子带来幸福。可惜没有如果,大概是没有那种能力,或者没有遇到对的人,我总归是没能结婚。随着年龄变大,连那种念头都已经淡了,偏偏这种时候又回想起来。

稍微有点后悔,你说,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我这一辈子,到底算得上什么?

如果我从小有好好倾听依米尔的教诲,我又会变成其他的怎样的人呢?”

“还有吗?”安迪不想理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的?”

“说完了。”

杰森站起来,拍拍裤脚,整理了一下衣角的褶皱。

安迪觉得他其实没说完,余下的大概是些‘心里觉得庆幸,死了也没有牵绊’之类的话。两个老男人的,没必要说出口,说出口就觉得太过煽情了。

……

继续往前走,天顶的光源看起来似乎越来越近,又依旧像昨天那样渺远。

脚步的回音变得空荡,逐渐又模糊不清,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两人相视一眼,加快步伐。溶洞的壁面随着前进逐渐变得坑坑洼洼,壁面上水蚀的孔洞变大变多,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完全由柱状石条糅合而成的网络。

大量水流从上方孔洞中倾泻而下,汇入脚边的溪流。两人穿过帘布一样的水幕,水流淋在安迪头顶。不知为何,他觉得本该冰冷的液体有一丝温热。

“喂,安迪,我听到声音了。”

杰森突然开口,语速很快,淋到身上的冷水似乎让他的兴致变得有些高昂,

“什么?”安迪回头看他。

“是父亲的声音,他告诉我说要重振门楣,再不济也得把亨特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杰森开心的笑起来,像是酒醉之人那样的笑容,安迪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人笑过了。

乍一看倒也新鲜,可他许久一直维持着笑容,这让安迪感到有些恐怖——人类……应该不能够一直作出这种表情的吧。看着他夸张的笑容,甚至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好像也跟着酸楚起来,莫名觉得想哭。

“……”

见安迪不回话,诡异笑着的杰森细碎的念叨起来。开始只是稀碎的单字,随着不断前进自言自语开始变得越来越响亮,变成不合常理而逻辑自洽的幻想:

“我看见了,那个孩子,他从我身上长出来,和我一样的金色卷发,有着深蓝色的眼睛,可惜是个女孩,如果是男孩就好了,亨特这个姓氏就能一直传下去。真是可惜。不过嘛,人生总要留点遗憾,不如说没有遗憾的就不能叫做人生……”

“杰森?”

“宝贝儿,快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安迪叔叔,这是琼斯爷爷,这是玛德琳阿姨……”

安迪心生寒意,头皮发麻,上臂不受控制地凸起一层鸡皮疙瘩,“杰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杰森朝他扭过脑袋,婴儿一般吃吃的笑,僵硬地拍手鼓掌:

“我发疯了!我发疯了!”

“杰森,不,别这样……”

“安迪!!!”

杰森突然大喊,他脸上痴笑的表情收敛了,那个安迪认识的冷静而睿智的杰森回归了那具躯体。他大口呼吸,咬紧牙关,吃力地说话,几句话就像已经耗劲了全身的力气,

“只有你还是正常的……我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你…安迪……活下去!!!”

“什么意思?”

杰森没有余力再作回答,他的面部表情重新变得扭曲,眼白上翻,诡异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发疯了!我发疯了!”

……

大约是地下长期的压抑环境导致了这样的错觉,出去一定就能够恢复正常的吧,安迪强迫自己往好的方向想。

小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达了尽头,水流从崖壁的断面飞瀑也似往下泄落,全部冲进漆黑的断崖里面。

前面还有路,沿着石柱网络连成的桥继续前进,石桥的尽头是一座黑色泥土构成的山,山巅直指天上最大片光芒的亮孔。

他仰望光明,那片光芒构成了一个湖泊,像镜子一样倒映他的影子。他仔细地打量镜面中狼狈的自己,那个男人眼神里混杂着迷茫。

只有我是正常的?

不对。

“亲爱的………”

耳畔又感受到温柔的吐息,安迪感觉兴奋带被温暖的气息抚摸着,体内突然涌出强烈的兴奋感,并且在生理的层面体现出来。

恍惚中,远方的泥山全部化作了猩红的血肉,脉搏般一下一下鼓动,上面空虚地瞪着密密麻麻的眼,石桥是坚实的经络,而溪流则是流淌的鲜血,向上滚滚发散着映得猩红的烟气。

他再眨眼,一切又回归了本相,山还是山,溪流还是溪流,光还是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们都疯了。

……

浑浑噩噩地前进,泥山已经靠近,通往光明的路就在眼前。

背后传来杰森的高歌,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塔?

甚至来不及反应,他超越了安迪,作出拥抱的姿势快步上前。

安迪就那样漠然地看着,看着杰森迫不及待地剥掉上衣,张开双臂,向前飞跑。

他的眼睛活化,变成了一团蠕动的生物,从眼眶钻出来,急匆匆冲着‘塔’上去。

他的手臂肌肤也长出一层层肉芽,朝那个方向伸展,像是融化的蜡。

“但轻的上浮,重的下沉,腐浊的终将成为污泥~~”

杰森折翼飞鸟般向前飞扑,他的躯体在空中分解,头颅、四肢、躯干、内脏相互分散作独立的个体,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溶化在了光中。产生出扭曲异变的子体们血肉翻转,或生出足肢奔赴向前,或敛紧表面蛇行而上,争渡也似朝泥山的顶峰延伸。可它们破尽全力,终究没能突破自身的极限——

它们跌落,重重坠下血肉泥潭,陷入其中,混为一体,化作那个东西的养料。

现在安迪知道那滩纠结的血肉之山是怎么来的了。

安迪的脚动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前进,像是得到了主的感召。他的意识很清醒,他分明可以抗拒这种召唤,但他并没有。

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也像杰森那样分解了,他心里发笑,一步步往前走着,

走着,

走着,

他站到了山巅,抬头仰望,光明触手可及。

“亲爱的……”

这时,不知怎么的,他听清了妻子一直重复着的那句话:

“亲爱的…要好好保护我们啊……”

下一秒天地倒悬,重力也随之翻转,他朝着镜子般的湖面坠落,他看到血肉之山顶峰有泥水积攒成水滴,马上将要滴落;他看到汹涌的红色液流从天顶的四面八方冲刷向中心位置,绘出恢弘的图样;他也看到了自己来时的路。

他跌落在湖面,并未下沉。

他直起身子不安地朝下张望,那水面之下是星空。

湖面泛起波纹,星空破碎,其中钻出一个赤裸的女人,她打量着安迪,一言不发。

安迪觉得她长得和自己的妻子很像,虽然他已经不记得那张脸了,

“你是仙女吗?”他问道。

童话故事里说过的,每每在最绝望的时刻,湖中会显现出仙女,实现人们的愿望。

仙女没有回答,她只是张开了双臂,

“……亲爱的……保护我……”

于是他欣然接受了仙女的拥抱,两人紧紧相拥,紧到几乎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最终混搅一团,化作一枚血肉之卵没入湖中。

水面突然开始泛起波纹,呼吸声变得剧烈,滚滚白烟向上升腾,遮蔽了一切。

震动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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