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凤城人羊

另一边,陆赢等人终于到达了凤城。

一行人虽然是轻装简行,但一路行来并不平顺。荒芜了的农田,落草为寇的百姓,无人维护重新变为天险的河流或是山林小径,每行进一程,润珩的心上都像是被人割了一刀。

他,似乎是有些明白蓝雪的话了。原来,并不是没有人愿意教他们;而是一直以来,他们将自己看的太过娇贵了。

一路风餐露宿,润珩本以为已经十分艰难,可当站在破败的凤城东城门处,一路上没拖过后退的他还是真的有些站不住了。此地,是他的父王被人挑断了脚筋、手筋的地方;也是他年轻气盛,一心飞马救父,被人一脚踹下马背,从此重伤难起的地方;更是为了她们父子,不得不委屈太女独自驾车勒马,只身涉险,与人谈判的地方。依着父王,他们父子宁愿、也应该以身殉国的,可宁皇不允,为此甚至差点儿失了帝皇仪态,太上皇只好派了太女前来……

他何尝不知,战乱中掩埋了多少所谓贵人的尸骨。他与父王,因为是宁皇的长子嫡孙,仗着太女的宽容,侥幸逃得一命。他们,是宁国既赔钱,又赔人的罪魁!

历历往事好似还在眼前,却真的已经成了难以抚平、想忘都忘不掉的过去。而眼前的凤城,说是一座城,却四周的城墙还立在那里的已经所剩无几,城门都只剩下了一扇。城门口,不见昔年持枪守卫城内安全的士兵;城门内,荒草丛生,掩埋了原本的城中之路,也不见在其中走动的百姓。

进了城门,城内甚至还保留着当年被洗劫的模样。不,比那时更加凄惨。许多房屋倒塌的只剩下了一半。那一半,有的还没了遮身的瓦片或者茅草;墙皮早脱落了,却没有人修理。到处都是荒草,很多长在人家院子里的,足有一人多高,如今春风一来,俨然要发新芽。

断壁残垣中,隐约好似有人坐在其中在忙活着什么。一行人走近了,发现是几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他们干瘪的面容,让人看不出性别。他们围坐在一起,正用陶片烹食一点儿菜糊糊。他们的眼睛,全都贪婪的看着那一片并不大的陶片,完全不关心默默凑上来的他们,好似全没看见他们似的。

用来烹食的陶片,应该是以往陶盆或者陶罐的碎片,破碎的只剩下了一点儿的弧度。看着,也并不怎么干净的模样。

“几位大叔大婶,”同行中,一直充作向导的一人,拱手询问,“请问,府衙怎么走?”

老人中有人慢腾腾的将视线转了过来。看到一行人后,她的目光先是一亮,随即又灰败下来。

润珩听她嘟囔道,“老了,唉,我老了。”

似是很不甘心的模样。

润珩有些不明白老人的反应,可老人已经又低下头继续盯着陶片,不再理会他们了。无奈之余,影六只好带着人继续往城里走。一边走,影六一边安排人打探凤城的情况。

他此次出来,准备做的充足,队伍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能手儿。斥候就是其中的一个。

“殿下,咱们不去拜访三王殿下和润顼殿下吗?”

跟在润珩身边的随从是老人了,因他一双眼仿若杏核,所以有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叫做杏儿。杏儿不怎么在乎凤城是什么情况,也不在乎陆赢等人是不是能找到府衙,他只关心润珩的情形。

润珩摇头,轻叹,“此时去了,我就该回去了。”

杏儿本就不赞同润珩来凤城。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实在太过惨烈了。往事已矣,何必追怀呢?他家殿下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总是要来的。”润珩道,“总是要面对的。”

若不是来到这里,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嘴里叫的厉害,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影六却像是不知道润珩的纠结,在城里逛了一会儿,他就知道先租房子的打算是不成的了。城内,几乎不见一套完整的房子,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荒草胡棵。凤城,俨然已是废墟。而城内也没剩下多少人了,他们之前见到的老人,都是难得能看到的人烟。听说,城内但凡是有些办法的,都跑到城外放羊去了。

“看来,我们要先建房子。”

他们一行有近二十个人,其中的确有这方面的长才。不过,一行人的目的没有一个是要在凤城建房子。

“找到府衙了吗?”润珩有些不甘心。这里,曾经是宁国最大的边城之一,是周遭十几个县拥簇的府衙所在。可现在看来,这里哪儿还能看得出曾是一座府城?

“找到了。”

说到这个,影六也有些无语。谁能想到呢,堂堂一城府衙,却是连门也没有的。没有捕快,也没有衙役,没有文书,也没有府尹,甚至,府衙里都没有人在上班办公。不过人也不难找,府君正带着几个主簿在府衙后的空地上种地。这府君,伤了半张脸,可谓有碍观瞻了,也不知她是何时伤的。但大概是因为整个府城都快空了,倒也没人弹劾她。

她还认真的和影六解释,说是误了农事就不好了。听说他们要买地建房子,几个人都像是没听懂一样的看着他们,还是府君多少还记得些朝廷法度。等问清他们的来历,也没收钱就给批了红契。末了,还劝他慎重考虑。

影六自认不是心软之人,可还是心酸了。

听说这情况,润珩也忍不住沉默了片刻,“陆大哥,这里的确是荒了,府不成府,城也不在是城,你还坚持要在这里做生意吗?”

实话说,他都有些不信凤城的情况。毕竟,三王就在附近驻扎。他为何会放任此地成了这幅模样?

影六不在意润珩的试探,只肯定道,“当然。”

他家主子指定的是凤城,那就不管凤城是什么情况,都得是凤城。

“可这里已经没人了,你能做什么生意呢?”

“没人就招人来,咱们不正好要建房吗?我就不信,咱有钱有粮,还招不来干活的人。”

事实上,还真是不好招来。打听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目前的凤城内,除了实在没办法的人,几乎没有人再居住。先前,他们碰上的一群老人,拿他们一群青壮没有办法;等他们分散开打探消息的时候,就遇到了铤而走险之人:竟是意图将他们打晕,当做人羊来吃。怪不得,刚开始看到的老人,见到他们先是欣喜,然后又感叹自己老了呢。

“人羊?”

陆赢的脸色终于变了。所谓人羊,简单来说就是不将人当人,而是当做牲畜一样的食物。凤城,还在大宁的治下,曾经也繁盛过,不是蛮荒之地。

“几时开始出现这种事情的?”

打听到这消息的,还是之前文化的向导。他也没想到凤城会是这种情况,一时也有些接收不能。

“这几年都是如此。不但是有人将人当做人羊,在这里,这甚至是生意。据说,府君也组织人阻拦过此事,但后来被人联合冲断了府衙的大门,他自己也被人打的半年没下来床……”

润珩忍不住捂住了胸口。远远的能看到凤城轮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的情况可能很糟糕,却还是没想到,能糟糕到这种程度。到了这一步,他绝对不能临阵脱逃。他知道,只自己留下没什么意义。转头,他看向影六。

“陆大哥,能留下吗?”

“郡王的意思呢?”

“我希望你们能留下。”润珩诚实道,“这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我也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们留下来。我能想到的,也唯有希望这身锦衣还有些作用了。”

他抬起双手,给影六看身上绣着金丝暗纹的缎袍。

“郡王打算怎么做呢?”

“之前,陆大哥不是说要建房吗?我可以亲自去见府君,向他道明身份,请他协助招人加入我们。”

他没有说直接利用自己郡王的名号招人,正是因为此时留在凤城四周的人,大概还没有人会忘记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争。他和元王两父子,都自知是这一城的罪人,因此不敢在这里轻易提及自己的名号;二来,蓝雪让他跟来,其实是为了预防影六万一需要,能联络上在此地不远驻军的三王。一旦他露了名号,他相信,三王很快就会杀来,不说将他遣送回京,也必然不肯他落脚在凤城内。

听润珩轻声将他的考虑都说了,影六却是皱眉道,“郡王,我却是想要将人羊一事同时管起来。我大宁人,不该是人羊,也不该成为所谓人羊的刽子手!”

他环顾四周,看着他一个个带过来的影卫们,一字一顿道,“自今日起,这凤城四周不管是谁胆敢在做这人羊一事或者生意的,一律杀无赦!”

“是。”

这就是说,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将暂时成为凤城人羊一事的审判者。这事儿说起来就有些霸道了,但跟随影六前来的人,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就连润珩也没有。

影六又转头看润珩,“他们连府衙都敢冲闯,想来也不会将我一个小小的商人放在眼里。郡王,还是请您往三王殿下的军帐中暂避一段时日。”

润珩却是笑了,边笑边摇头。比起影六的生意,他当然也知道人羊的事儿,才是根本利害。他之前不说,打的也正是写信给三王,让他插手管制的主意。现在,影六主动接手,只怕会比三王的手段来的更加锐利些。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怕的。

看着影六,他有些没忍住,“陆大哥,九姑姑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像您这样?”

影六愣了一下。他起名陆赢,便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这一路之上,润珩从未提及过九公主一句,他还以为他和元王殿下的立场是一样的,冷眼旁观而已。

“我只是九公主帐下最普通的一人。”

润珩只觉这话意味深长。

这会儿的宫里,荣贵君已经知道了任青衣将要启程前往琅城就藩的消息。他几乎是当场就炸了。不由分说的,他指着任青衣一阵痛骂,然后将人轰出了他的宫门。

眼看着梧桐殿的大门在自己的眼前关阖,任青衣是一阵阵的无力。她知道,荣贵君一生好强,但,有太多的事,他不知道根底了。

他只看到七王违逆他的意愿,迟迟不肯接受巡防营;却不知七哥为了他们父女一直在默默付出。他想她与太女或者任玖一较高下,却不知她才是那个被姐妹俩联合保护,享受了六年太平的人。他想让她展翅高飞,端坐高位,却不知如今的宁国正是危如累卵,随时岌岌可危。他也不知,朝廷内外有多少人正全力以赴的执行着复仇计划,为的不但是宁国人的尊严和脊梁,还有以后的宁国人都能安享太平,再不低人一等。

不过也没关系,不知是福。任青衣倒愿意荣贵君一直都这样高傲放纵下去。

“七哥?”转身,任青衣看到了七王。

相比前些日子的焦躁,如今的任青衣虽然还有些憔悴,但整个人沉静了许多。七王也知道了任青衣的决定。在他的眼里,妹妹一向有些单纯,他一时不知她这决定是好是坏。

“要不,七哥陪你去琅城?”

任青衣摇了摇头,“七哥,这是我选的路。虽然,我醒悟的相对晚了,但也不算太晚是吗?”

七王的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是,不晚。”

“我早猜到了父君知道了我的决定后,一定会生气。如此,也好。他一向高傲,若是有一日得知我们全都是靠着太女和任玖护着的,一定会憋屈的要死。他一向不觉得自己比后君差什么,我们兄妹也不能比太女姐妹差了,是不是?”

“是。”

七王回答的有些艰难。他是练武之人,能听到一墙之隔后,荣贵君压抑的呼吸声。这些年,任青衣的确被保护的很好,很多事她是真的不知道;但作为荣、卢两家的后人,即便两边的家族都已不复当年的兴盛,荣贵君也还没到耳目闭塞的地步。不过是假装不知而已。任青衣硬是将这层遮羞布撕开,荣贵君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了。七王一时也猜不到,他到底会做如何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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