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陷阱

蛇要求的第二个任务是,向它的指定的异龙寻求救治长老龙的方法,并在所有任务后将消息带回。

这个任务的复杂不在执行上,而是在提出上,更准确地说,就是在带回去这一点上。

它一方面从蛇的角度保证了年轻人途中的安全——假设蛇想坑害顾川,那么是不可能要求他带着信息回去的。只要意识到这点,交易就能顺利地进行。

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隐形的威胁……他所带回去的结果,很可能仍会影响到他们的命运。

因此,载弍说得对。

不该回去,甚至也不需要执行任务,和初云、和蛋蛋先生、小齿轮机还有梦生、望远汇合后就该逃跑。

现在,他已接近第二个任务指定的龙,龙的助手说那龙并非医龙的专家。

顾川与助手对望,助手面无表情。

诊所内部,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廊道既狭长,隔音效果也良好,据说,关于国民艺术的许多政策,就是在这小小的廊道里,由几个相关的议员敲定了送呈议会的最终提案。

“为什么你一个‘人系’会是诊治‘异龙’的专家?”

顾川问他。

戴眼镜的助手指了指太阳穴,笑了:

“这事情要靠你自己想,你不信赖我,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有关于你的信息。我当然也不可能……呵,一五一十地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但其实,原理非常简单,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就是了。”

“是因为……”

顾川想了片刻:

“医者不能自医?”

“你在尝试说深刻的警句吗?”

助手平静地往里面走了。

警句是琼丘语中存在的一种语法或者说文法,是指简洁而关系到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句子,譬如一首描花的诗歌突然讲品行,写景的诗歌突然开讲光阴如梭就是一种警句的插入。在琼丘原来的贵族教学,与现今普通学校的教学中都会教到这点,不论写诗作文,用上漂亮的警句都会加分。要知道,对于受过充分教育的人来说,道理谁都懂,讲得漂亮、什么时候讲才是难点。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打开石门,便露出里面广阔的空间:

“也不是特意讲警句吧……我的意思是想要学治疗什么东西,总要有个范本。比如说人他不能用自己的身体,自己观察自己的嘴巴、舌头、眼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学医,总要找个其他人作为病人的样例。那么,对你们也是一样的……?龙需要一个人,在人的身上学习如何治人,而人则在龙的身上学习……如何治理龙吗?”

揭过幕帘,那头被蛇惦记着的异龙便露出真容。

它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说:

“猜得不错,算是一个理由。我与遮望确是互相用彼此身体学习医疗的朋友。一直到现在,龙的世界里都不准解剖龙,人的世界里不准解剖人,那么针对动物身体器官的医术又如何能获得长足的进步呢?”

遮望是那助手的名字。

他站在门旁,锁上了门,随后来到龙的身旁,不开心地瞥了瞥龙。

不过顾川被这么提醒才想到解剖会用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他只说:

“您好,我是慕名而来的……”

“慕谁的名?”

医生龙不客气地打断。

“我听说,天挺侯曾经赞誉过您,说是天和是得到了长老龙天衡肯定的龙体研究者,注定会记入王朝的史册。”

“这样啊,那我就知道了——”

医生龙收敛了笑容,在它的软软的毯子上伏下了头。它感到麻烦了。

——眼前的怪人是被理应落难、生死不明的天挺叫来的……不速之客。

天和的体型比天挺要大,但与天凇不能相比。它没有羽毛般的翅膀,有的是全身泛红的鳞片,它长有一对小的角,四肢并不相似,它的后肢较为粗壮,但前肢细瘦,看上去比较灵活,并且为了灵活,磨去了利爪上的四个指头。

不过与人手相比,这对前肢就说不上灵活了,至少用在脆弱的人体上,恐怕是绝不灵活的。理由很简单,这手指头是人手指的将近两倍粗,两根手指塞进人嘴里叫人张嘴恐怕都不舒服。

“别看了……”医生龙径直抬起了自己的爪子说,“我是为了更细致的操作,才削去尖爪的。”

不论医龙还是医人,一双尖爪插进肚子里恐怕都能把肠子拉出来。动物的身体越细致,需要的操作工具也就越要精细。利爪不论是亲自上,还是用工具都不灵活。

削去天生的利爪,对于这种异类而言,是背离天性的痛苦。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

它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对于琼丘的生灵来说,必须要掌握超过草药与自愈之上水准的医术,才能立足。”

随后,医生龙提出了和长老龙一样的问题:

“倒是你,你是谁的后代……怎么变成了个人样?”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顾川如今可以确定补天刑的技术,在过去他看来野蛮粗糙,但在异龙们的亲身比较之下,居然确实无人可以看出,他说,“因为我从生下来就是个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医生龙没有说话,只是和助手遮望说了几句话,在讨论他们所发现的顾川身体的异样。

顾川发现它们与天凇一样,没有用心灵语。他相信这一人一龙绝对可以用心灵语互相交流,但没有这么选择,换而言之,就是始终存在某种不能用心灵语的原因吗?

“没必要讨论那么多,两位诊所的‘大人’,我也不是来医自己的。”

顾川说。

“那是来医谁的?”

说话是龙医生在说,但遮望抬了抬眼睛。他站在异龙的旁边,笑而不语,等待着回答的到来。对于不同的回答,他们会有不同的处置。

顾川没有在蛇那里听说遮望,这让少年人感到困惑。

“我……所求医的……”

少年人在晶管的光芒中倒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只是来这里求问一道伤痕。”

“什么样的伤痕呢?”

龙医生眯起了眼睛。

他说:

“我是说假设,譬如、黑长老龙,假如黑长老龙被斩断身躯后……应该如何复原?”

“遮望……”

龙医生真的低头了。

助手合起了手,笑道:

“别着急,天和,这里面有许多种方法。但我还想隔空问几点,想必这头黑长老龙的身体那时覆有银辉?”

“是的。”

“有趣,它的器官还活着咯?”遮望拿出了几本图集,这些图集市场上没有流通,是他自己根据天和的身体画下来的。

“也是如此,我想可能还在活跃之中。”

“能够使其无法复合的东西,在琼丘是有数的。而能使其复合的东西,在琼丘也是有数的。”遮望说,“我可以给你开出两个常规的方子,还有一个并不……很常规的方子。”

顾川拿起了纸和笔。

“不需要,不需要,对于不可思议的生物的不可思议的伤来说,需要的不是常规的医术。”

遮望笑了笑,当即就开始讲了。这种思考的速度,让顾川感到诧异。

第一个方子最简单,只需要依赖一种特别的泥,这种泥可以无限制地粘合人的身体。这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天挺想要的能医人的处方。

不过恐怕你的假想中,是没有这么好的材料的。

而第二个方子是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

遮望的眼镜遮挡了他的表情。他说:

“自己把自己的断尾、”

吃下去。

“凭长老龙的生命力来说,其实把自己吃掉一截,不算一个特别差的想象,不是吗?这样可能反而可以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此外,最好要把主体断口的部分也切除并吃掉。”

遮望说。

“那第三个方子呢?”

第三个方子略有困难,需要准备一次复杂的手术,在这次手术中,要用到许多异龙、不论死活,但需要肉是活的,强行粘起身体来,做一段……

“僵尸的躯体……这是我主要推荐的。”

年轻人怀着沉重的疑惑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卫兵看报纸看得不耐烦,好不容易看到顾川,望了望他的下半身,恶心又带着同情,催着他赶紧回归外务司。

而龙医生的诊所里,只剩下了遮望和天和两人。

他们展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对话。

“你给的三个方法,都是天挺无法实现的吧?”

遮望平静地说道:

“第一个方法,他们做不到。第三个方法他们不能做。那就只有第二个方法是可以的,不过第二个方法如果实现的话,长老龙的生机应该会消灭得更快。”

“啧……”

龙医生是有负罪感的。

就遮望和它的立场来说,长老龙继续活着,只有弊端,再无任何的利益可言。这种好死不死赖活着的延续,甚至让他们在悬圃的社会中感到痛苦。

“假设他确实是为了长老龙而来的话,我就希望他赶紧把我的医疗方法带回去。”遮望放下眼镜,点了烟草,“我需求稳定,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混乱。如果再这么混乱的话,我可能要考虑离开这里。你知道我原本就是逃难来到琼丘的。”

“你确切地想好了……?”

天和低头看他。

“是的,天和,你也知道,在旧王朝,我是掌握了能威胁异龙健康的人,能医就代表对异龙的身体过度‘了解’,这是你们的禁忌。而在新王国,我则摇身一变,变成了能拯救正在逃难的受伤的诸强大异龙的人……呵呵呵,这也是一种禁忌。”

他侧过头,说:

“但是如果能够尽快结束的话,我的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异龙不再能够威胁到琼丘人系的地位,而我就变成了‘专科医生’一样的存在,可以简单地做自己想要理解的事情,关于奇珍异兽们的内在的事情……”

并且……会有取之不竭的材料。

他阴恻恻地想。

“是的……按你所说的,到那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平静下来……”

天和靠在人的边上,着迷地说道:

“我不喜欢斗争,太可怕了!在空中争斗太可怕了……现在提心吊胆,随时感觉自己会被抛弃,作为一个剩下的异类……我改造了我的舌头学会了琼丘的语言,剪去自己的爪子,磨平了一切,放弃了心灵语。我需要被接纳,被悬圃的社会再度……接纳。”

它喃喃道。

假如它不是作为异龙出生的……就好了。

那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了。

它想到这里的时候,遮望掐灭了烟草。

烟气袅袅,升到了晶管所照不到的黑暗的天顶。

雨水倾泻在悬圃,洗濯了近处的缆车与远方的大地。少年人在缆车中抬头凝视那可怕的铁盖的穹顶。

水同样在洗濯穹顶,穹顶完整庇护的几块陆地,也阻止不了外来的风雨。

雨水乘着陆地与陆地之间的风,倒灌而入。

“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少年人喃喃自语道。

龙医生的助手所给出的三个方法,在他看来,一个都是实行不了。

第一个看似简单,但蛇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类似三寸泥的东西,如果有,它早就用上了。而后两种则骇人到可怕。

尤其是第三种,要想用活肉粘起身体,先不说排异反应……布紫恐怕根本没有已经死了的异龙的活肉,除非叫蛇之类的异龙自我牺牲。

第二个方法缓和一点,不需要哪个活龙牺牲一下,但就他思考速度之快,真的是推托于异龙的怪异就能完成的吗?

“啧……”

就这三个方法,布紫,恐怕是真不能回去了。

他攫紧贴身的子母物质。

哪怕布紫没有出事,恐怕他也要叫载弍冒险逃跑。

“假如……人能多一点,就好了。不过一路上始终没有什么机会……不,也不是!也许……在大荒的机会应该要牢牢抓住的,尽可能地说动更多的齿轮人……”如果哪有的话,凭借梦生的空中水域,死或生号被悬圃奇珍司称为超过悬圃一倍的技术,加上那些没有装载的武器,齿轮人的力量,避开锋芒的话,绝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好似风暴里随时会倾覆的木筏。

他想。

“只是,现在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不过假如要从现在做起的话,又有哪些人其实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我其实可以算是一部分人群的朋友呢?”

只是这时,空中的缆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他一时失措,脑袋撞到了玻璃般的晶体上。

守卫扶了扶他,说:

“别担心,这是岛屿改道了,有自然改道,也有偶尔的人工改道。所以连带着索道也动了动,不过运气确实不好……被我们碰上了。”

在悬圃,改道的事情还没有提前通知的前例。

那时窗外,是悬圃的空中,风雨如晦,水滴飞洒,无边无际的霓虹灯光在空中连绵的摇晃,接着、突然之间、一条黑色的身影掠过了群陆,在遥远的太阳的边上转了一圈,而停在穹顶之上。

“黑长老……”

他听到守卫喃喃说道。

“黑长老龙,经常会外出,它是现在唯一能够在穹顶之上、自由飞翔的异龙。”

守卫继续说。

年轻人的双目则紧紧盯住黑空中的黑影。

很快,缆车降速,笔直滑落,进入二十三岛的车沟。

第二十三岛的外务司还在紧张的全员过荷的状态。顾川来到他们的客房,他的室友们通知他、他们已被外务司通知。

与黑长老龙对话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而黑长老龙,并不出奇,它就是蛇第三个任务所要刺杀的目标。

也是在蛇眼中,一个彻头彻尾背叛了异龙种群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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