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边塞风云起 1

噶尔丹入侵,国库告急红日西斜下的草原,茫茫一片,别无所有。因此,尽管这个人隐蔽地走来,还是显得有些惹眼。这是一位老汉,破毡帽下那石雕般的面庞刻满了饱经世事的苦涩与沧桑,一身厚实的羊皮长袍,早已磨损得看不出颜色,脚蹬一双蒙古式长靴,挑着一副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箩筐,平缓的步子虽然透着与其年龄相称的沉稳,却也露出了明显的疲态。老汉行至一堆乱石前,他警惕地四下望了望,口中发出两声类似百灵鸟一样的鸣叫。叫声刚落,石堆后迅速闪出一个蒙古族打扮的中年汉子,带着一脸惊喜,向老汉使劲挥手。老汉点点头,随蒙古汉子往那荒草的深处潜去。滚滚而过的马蹄声打破了黄昏的静谧。一匹白驹飞驰而过,马背上是个年轻的清军军官。他一边打马加鞭,一边不时回望:百步之外,草土飞扬,七八个蒙古骑兵呼啸着紧追不舍。清军军官的额头上渗出几滴汗来,但丝毫未露惊慌之色。他骑术娴熟,蒙古骑兵虽奋力追赶,仍不能迫近。为首的人皱了皱眉头,那长长的刀疤更加深刻起来,一伸手,取下背上弓,同时搭上三支箭,举起来稍微瞄准了一下。

只听“嗖嗖嗖”风响,三箭齐发,直向前方那清军军官而去!蒙古兵齐声喝起好来……凛冽的北风顺着大大小小的裂缝,挤进了破旧的蒙古包。一位老额吉(蒙语:老妇人)将烧得红烫的石块不断投入木盆,里面的水开始沸腾,包裹住了一大块羊腿肉。一旁,包括领路的中年人在内,好几位蒙古牧民围成一圈儿,期待地看着那老汉掀开箩筐:筐里露出一口铁锅,锅中还装满了压成砖块状的茶叶和食盐。蒙古牧民们一脸惊喜,低声欢呼起来:“土木勒讨浩(蒙语:铁锅),丹门庆(蒙语:货郎),赛,赛(蒙语:好)!”被称做“丹门庆”的老汉笑了笑,又掀开另一个筐,拿出两匹布,给牧民们传看。领路的中年人将铁锅举到煮肉的额吉面前,叫道:“阿妈,咱们又有土木勒讨浩用啦!”老额吉欣慰地瞧着铁锅,忽又想到什么,不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这锅在草原上能像木盆一样多,就好啦。”中年人有些愤愤地摇了摇头:“朝廷不开禁,没日子!”他又转向货郎老汉:“大叔,您这次没按约好的日子来,我真担心是出事了。”老汉用流利的蒙语回道:“这一段官府是查得紧了,不过,办法总是有的嘛。”中年人乐了:“对啊,你老采头的大名可不是白叫的。”老汉也乐了,他吸了口气:“恼木横兄弟,我得和你说一声,我来送货的日子,怕是不多了。”中年人顿然一惊:“大叔,你怎么啦?!”老汉笑着摆摆手:“你别多想,没啥,就是老胳膊老腿儿,实在走不动喽。”中年人这才平静下来,声调也低沉了:“您不来,我们的日子可没法过啦。”老汉倒是面色从容:“甭发愁,恼木横兄弟,我说过,办法总会有的。来,咱们先抓紧分货吧。”中年人点头称是。在中年牧民恼木横的主持下,老采头带来的货很快就分完了。恼木横叮嘱其他牧民道:“明天各家就把羊都赶过来,帮丹门庆送到温都尔。”众人连声答应。突然,包外传来激烈的犬吠声。老采头眉头一紧:“糟了,怕是官兵!”说着,一甩长袍,将铁锅罩住。恼木横也低声喝道:“快把东西藏起来!”话音未落,“咣当”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身着戎装、面无血色的人闯了进来,晕倒在地,背上插着三支利箭。众人一时惊慌失措,唯有老采头和恼木横大着胆子凑到其身边,恼木横查看了一眼,嘟囔道:“不像是缉私的。”老采头点了点头,小心地将那人翻了个半侧身,定睛一瞧,不由失声叫道:“丹津千总!”他赶忙拿起腰间佩的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溢满了蒙古包。

被老采头灌了几口酒后,丹津千总猛地一阵咳嗽,微张双目,口中喃喃道:“噶尔丹,噶尔丹又来了,快……”老采头听得清楚,他略一思忖,扭头看向恼木横:“恼木横兄弟,麻烦你找些治箭伤的药来,然后,再准备一匹快马。”六百里加急的奏报送进北京紫禁城的时候,当今圣上康熙并不像往常那样在乾清宫里处理政务,于是,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向太和殿跑去。太和殿,也就是平民百姓口中常说的“金銮宝殿”,是皇宫最为尊贵的所在。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亦为紫禁城中“走水”(古代对火灾的代称,以避讳。)频繁的地方之一。上一场大火,更是数代之最烈,几乎将太和殿烧为平地。如今,经过多年筹备,重修的具体事宜终于提上日程了。索额图自然明白皇上对此的关切程度,可当他看到这位九五之尊在场地上亲自丈量那一堆堆摆放齐整的木料时,还是不由地大吃了一惊。陪同在一旁的户部尚书马齐和理藩院尚书阿喇尼脸上同样露着不解的神色,当然,这样的不解,也被一种巧妙的恭敬掩饰着。对于手下大臣的反应,康熙皇帝毫不理会,他只顾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手中的规矩,认真测算木料圆周等数据,然后告诉身边候着的小太监记录下来。

一时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在“蒙养斋”的几何学课堂上,又成了他的老师、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赞赏不已的“优等生”。在中国偏重形而上学的千年历史上,康熙无论是作为君主还是个人,都可称做一个另类,他对实证科学和理性主义的热情很难被那个时代真正理解。看着自己的主子“玩”得不亦乐乎,索额图有些忍不住了,他清清嗓子,以不触及失礼界线的高声喊道:“皇上,六百里加急!”正向另一堆木料移动的黄袍身影停住了,又缓缓地直起来,转了个身,脸上带着一份不耐烦的表情。显然,皇上的好兴致被打扰了,索额图假装没看见,低声解释道:“安北将军费扬古急报,噶尔丹又反了!其叛军先锋已越过厄鲁特草原,直逼喀尔喀诸部。费扬古将军奏请朝廷速筹军需粮草,赶运往郭多里大营,以应此变!”听了索额图一口气说完,马齐和阿喇尼皆是一惊,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皇上。却见康熙不动声色地把规矩交给小太监,轻松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开了口。“索额图。”“奴才在!”“你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给朕算一下,这里的木料,能值多少银子?”索额图一怔:“皇上,这……”“算呀。”“皇上!”索额图恍然大悟,“这可是修太和殿的木料,今年务必要动工啦!”理藩院尚书阿喇尼也明白了:“是啊,皇上,重修太和殿,关乎国体,万事莫能比重,这银子是万万不可它用啊!”康熙皱了皱眉头:“噶尔丹这次来了多少人?”“未及详查,听说是倾准噶尔全部之力,彼还扬言从俄罗斯借来火枪兵五万!”康熙嘴角闪过一丝冷笑。阿喇尼在旁不屑地摇摇头:“虚张声势!”“他这回又想管朕讨什么封赏?”“噶尔丹说……说是要与皇上会盟北京城下……”“大逆不道!”“顽固不化!”阿喇尼和马齐愤愤地嚷起来。康熙却笑出了声:“那好啊,噶尔丹如此归顺心切,看来朕得出十万大军夹道相迎了。”索额图不由一惊:“十万?皇上,三思啊。先不说费扬古的郭多里大营,这十万人出塞作战,一年光军粮的耗银就何止千万!只怕现今国库……”索额图打住了话,瞥了一眼户部尚书马齐。马齐定定神,朗声奏道:“皇上,索大人说得对。这些年无论兵事民事,国家开支不菲,远有平三藩、收台湾、近有修河工,赈平阳。当前国库存银,恐不足百万。”最后一句话,马齐尽量说得小心翼翼,可他也知道,皇上的龙颜是不可能不沉下来的。君臣一时陷入无言,还是索额图打破了尴尬。

“皇上,其实,不一定非用兵不可。”康熙眯起了眼,索额图就当这是鼓励自己说下去了。“六年前乌兰布通一战,噶尔丹惨败而逃,想来彼早已忌惮我天兵之神威,至今亦不敢忘。此番复犯边境,虽狂言悖逆,然量其无心深入,不过挟蛮众之勇,多掠人口财物,以填私欲。不如,”索额图顿了顿,偷眼观察一下皇上的反应,“因势利导,不战而退敌,于国于民则皆益。”索额图说完,抬起头,却发现康熙已经坐在了木料堆上。“你是说,用抚?”“皇上圣明!”“皇上,索相所言极是。”阿喇尼也进前一步,“自古观之,剿不过暂安,抚才能长治。噶尔丹虽是武夫,却也笃信黄教,可请黄教高僧对其晓以大义,令之悔悟,服罪收兵。再适当加些赏赐便好了。”索额图和阿喇尼一唱一和,说得他们自己都颇为得意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皇上此时的表情正有些出神。不知怎的,康熙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那年他刚十六岁,在承德附近的山林中狩猎,遇到一只猛虎。他一时兴起,不顾身旁的御前侍卫兼猎术教练阿苏莫尔肯的极力劝阻,非要用一支锈箭射虎,好试试自己的膂力有多大。

直到如今,那天的一幕幕仍然记忆犹新:阿苏莫尔肯额头上晶亮的汗珠、老虎愤怒而痛苦的咆哮、以及晚上宿营地里烧烤虎肉的美味……从愉快的往昔回到现实,康熙第一眼看到的是索额图的自得,他显然是误解了自己刚才沉默的笑意。“皇上,那您看,这抚策该如何……”“索额图!”“……奴才在!”“你还没有回朕的话呢。”“皇上……奴才不明白?”“朕刚才让你算算这些木料的价钱。”索额图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暗使了个眼色,阿喇尼又上前了。“皇上,这太和殿不能不修啊!”“对,当然要修,修好了,才能恭迎他噶尔丹策马入驻,是不是?”“皇上……”阿喇尼的脸色变得煞白,“奴才不是这个,这个意思,请皇上恕罪!”康熙哼了一声。阿喇尼踉跄退了几步。索额图这时似乎已把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木堆上,好像真的是在估算价值一样。又是一片沉寂,康熙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户部尚书。“马齐。”“奴才在!”“你想什么呢?”“回皇上,奴才是在想筹措军粮的办法。”索额图和阿喇尼奇怪地看着马齐,康熙却从坐着的木料堆上站了起来:“讲!”“是这样。

奴才想到,山西一省,商贾之风盛行,多殷实之家,尤其是世祖皇帝当年所御封的八大皇商,受尽惠泽,得享巨利,各个富甲一方,堪比王侯。如今国家有事,正好又给了他们为国出力、报效皇家的机会。嗯,皇上就向八家借些银子,以购运军粮,这样,太和殿也修了,噶尔丹也能讨伐了,岂不两全其美?”马齐的话说完,连康熙都面露诧异之色,默然不语。索额图不冷不热地笑了笑。“马大人,你要皇上管这些商人借钱?”“索相的意思是?”“虽说他们是皇商,可这恐怕也不成体统哟。”“是是,索相指教的是,其实我想,只要皇上下一道手谕,八家定会踊跃捐输,也就谈不上什么借不借的……”“借!”康熙这一声喝把三位臣子都吓了一跳,“当然是借。马齐,速传朕的旨意,责令山西八大皇商,每户借银五十万两,助朝廷向郭多里大营运送第一批军粮。这件事就由户部主办。”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偿还时限及利息等项,尽可遵从民间商法。”“领旨!”“索额图,拟诏!”康熙完全精神起来了,“加封费扬古为抚远大将军,统率西路军,可先行布营御敌,以待大军!”索额图悄悄咽了口唾沫,恢复了平日在皇上面前那副虔敬的架势:“遵旨。”“这一次,”康熙不动声色道,“朕还要亲率六师,出征平叛。”不理会三个大臣的目瞪口呆,康熙自顾自背过身去,仰头望天,微笑了——某种熟悉的兴奋感已经涌遍了他的全身,那是每次外出打猎时都会有的,令其摩拳擦掌,甚至急不能待,只是这一次少了阿苏莫尔肯师傅,可惜!他想。皇帝向八大皇商借钱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显出一座气派的青色高墙。墙下,一群约摸十岁的后生蹲成一排,各个破衣烂衫,土眉哄眼,脑袋无一例外剃得锃光瓦亮,只在后脑勺上留着仅比钱币稍大的一块儿头发,一条细长的辫子从那发面儿延伸出来,远看去好似趴着一只蝌蚪,这就是清初男子最流行的“发式”——“金钱鼠尾”。这些后生的双手都严丝合缝地插在袖筒里,彼此的身子越挨越紧,以指望驱走春日的寒气。他们身上唯一不冷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一张张叽叽喳喳侃着大山的嘴。其中一个模样显得最精明的,此时也最活跃,身边四五个人都在侧耳听他嚷嚷。“行了,我看咱都别在这儿傻等了,回去吧,这以后准没活儿啦!”“宽子哥,为甚啊?”“切,你脖子上长的那是个啥?没听说嘛,皇上管孙家借钱了,好大一笔呢,那这孙家还有银子修院子?肯定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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