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拜师学做买卖 3

这些称呼初起之时,确实是市场紧挨着一座真实的桥,等到后来,人们约定俗成了,便不管有没有桥,还是照叫不误,反正都是明白的。而石羊桥是有桥的,其位于归化北门附近,堪称全城数一数二的大羊市。这一天,继正月十一之后,石羊桥再一次开市了,北门这片儿,顿时变得像过节一般热闹非凡!及至晌午前,这份热闹到了最盛:远远行来,没望见北门的城楼,便可听闻羊叫连绵,人声鼎沸。大大小小的羊圈,或固定的,或临时的,星罗棋布,无一不挤满了羊群。眼下还未出五月,因此圈里放的大多是半膘羊,再过几天,才会全数换上膘肥肉满的,也就是归化人口中“六月六,香不过西葫芦熬羊肉”的好时节了。在各个羊圈之间,南腔北调、穿着各异的客商们摩肩接踵,与羊主和牙纪高声谈笑,倒像是故交旧友一般。这也难怪,石羊桥与城里其他牲畜市场一样,其交易受着严格的控制。能来这里卖羊的,不是“皇商”就是通事行,断然没有蒙古牧民。而口外来的买家,都手握官府所发凭照,这凭照申领甚难,一年也弄不出几张,因此来来去去的,总是那些熟面孔。

这还只是私家贩子,各桥真正的大户当数朝廷,就拿这二征噶尔丹来说,仅康熙皇上亲率的中路军,便一次性在归化购好马两千余匹,肥羊十几万只,出手之阔绰,无有能相比者。自然地,老采头也是这石羊桥上的常客,此时,他正带着王相卿和营里的几个采买、杂役四处转悠,并不时与熟人打着招呼,好不自在。而王相卿瞅着满眼的羊群,却是一脸苦相,显然是这一个多月的肉骨头啃倒了胃。终于,他们在一家通事行足有十好几亩地大的羊圈旁停住了,老采头认真审视着里面的羊群,频频点头。“秦大爷,”一个年轻通事凑了上来,“您老又来给营里办羊?”“是啊,走了这一圈儿,还是你们的羊最好。”老采头微微一笑。“您过奖,今天要多少?”“包了。”老采头轻松道,随手抽出了旱烟袋。“那您看这价儿?”“不讲,还照老规矩。”“好啊,看来是费大将军要打大胜仗回来啦!”年轻通事喜上眉梢,“您稍等,我找个人来数羊……”“不必,”老采头指了指身旁的王相卿,“我专门带了个伙计,让他来。”“哦,好,您请。”年轻通事让开了,怀疑地看了一眼王相卿。

“王二疤子,”老采头吐了口烟,“你不是识数么?这就是考题,数数这圈里有多少羊?”“就这?”王相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确认了老采头不是耍笑后,他朝两只大手上各啐了一下,趴在羊圈栅栏边就数了起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哎,不对不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嘿,你个愣羊别跑啊,给二爷回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五,不对……”老采头一袋烟都抽完了,王相卿还没数过一百,“这他娘咋数啊,”他甩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老骨驴儿(山西人对山羊的俗称)乱动咧!”“你不说自个儿识数么?”老采头跟着同来的采买和杂役一起笑了,而且笑得更轻蔑,“连个羊都闹不清还叫识数?”王相卿恨恨地瞪了一眼老采头,二话不说,翻身跳进羊圈。“别动!别动!先让二爷数完喽……”他试图把羊拢成一堆一堆的分开数,却哪里拢得住,群羊被其连推带踹的,反而乱跑得更欢了。王相卿开始头发晕,眼发花,他前一遍刚数成两百,再一遍就成了一千。“你这是哄弄人哩,就没哪个能数出来!”王相卿实在忍不住了,冲着老采头直挥拳头。“出来!”老采头厉声道,“让你小子开开眼。”“秦大爷,”在一旁看了半天笑话的年轻通事咂摸出点味儿来了,“该让我的人上了吧?”“嗯。”老采头点点头,瞧也不瞧刚跳出羊圈、气喘吁吁的王相卿。“好,史大学!成交啦,点数出栏!”“啊?”王相卿怔怔地看着史大学不知从什么地方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还是那身从来不换的衣服,史大学却没有注意到他,只站在正打开的羊圈门口,双眼紧盯不停向外涌动的羊群,口中念叨着:“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一百!”“一百”这一声史大学是喊出来的,年轻通事点点头。史大学接着数,不多久又喊了“一百”,就这样,等到所有羊都出了圈,“一共七百三十六只!”史大学大声报告。“咋样?”老采头走到呆若木鸡的王相卿面前,“哪个数不出来?”“你,你咋知道他数得没错?”王相卿嘟囔道。“哼,咱们回去,你慢慢数吧。”老采头转过身,去与那年轻通事细算价钱。史大学这时终于看到了王相卿,不由惊喜地奔了过来。

“哎呀!相卿兄弟!你,你还活着呢?”“咋个?”王相卿皱起了眉头,“又怕我变成鬼缠着你?”“不不,不是这意思!”史大学憨笑道,“那天打完了仗你不就没了消息,可让人担心咧!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你去了哪儿呀,咋回来的?”“我说你小子行啊,”王相卿不理史大学的疑问,“这羊乱糟得跟棉花似的你也能数清。”“嘿嘿,这不就混口饭吃么。”史大学拍拍头上的毡帽。“你在这通事行做呢?”“是啊,咳,总得赚点儿钱回家,不然……兄弟,你是跟着大营里的老采头?”王相卿没吭声,史大学脸上倒显出了羡慕的表情。“哎呀兄弟,你好运气啊,有这样的高人提携,你又这灵聪,迟早学会了挣大钱的本事哇!嘿,其实我本来也想……哟,那边又叫我了,先告辞,先告辞,咱们改天好好道歇道歇……”史大学说着,又像来时那样慌张地跑开了。王相卿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缓不过神:史大学这一通热情,差点儿让他忘了两个人当初斗得跟牛顶架似的。

看来这兄弟都是打仗打出来的,同过生共过死之后,还有甚恩怨放不下呢?“愿赌服输不?”老采头又站在了王相卿面前,面色平静。王相卿不服气地扬起头,本来他心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堆争辩,可到了时候,他只憋出一句:“喇嘛洞在哪儿?”第二天,王相卿就知道答案了。他从凤娘客栈担了满满两大桶的水出来,同老采头一起往北,走了多半个时辰,才到得一处高山脚下。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坎坷不平的山路曲折而上,老采头在前面步履稳健,一脸悠然,王相卿随着扁担两头的水桶,晃荡着肩膀,龇牙咧嘴地跟在后头,山中绿林葱郁,颇有一番景致,但他毫无心思去欣赏。好不容易拼命撑到了山顶,只见一座靠山而建的小庙,王相卿刚如释重负地放下扁担,就差点儿没气掉鼻子——庙门前赫然有一口井。“这不有井嘛,为甚还让我挑水?!”王相卿所有剩下的劲儿全用来咆哮了。“嚷啥?有没有井,不是你管的事儿,你就是挑水的。”老采头不屑道。王相卿累得也不想多说了,他过去看了看,井并不深,里面的水位也不高,他轮着拎起两个桶,将水注入。

“晚饭前再挑两桶过来,一天必须够四桶,到一千桶完事儿。”老采头吩咐着。“甚?!”王相卿这回“识数”了,如此挑法,他得干上大半年。“你要想多挑也成,”老采头像是能看透王相卿心思似的,“就是不许少!”王相卿不出声地“哼”了一下。这时庙门洞开,走出一位披着深红色袈裟的中年喇嘛。“秦施主,你来了。”中年喇嘛一口流利的汉话,微笑着与老采头互相施礼。“今后就是这个人为师父挑水了,”老采头指了指王相卿,“他姓王。”“哦,王施主,有劳了,多谢。”中年喇嘛和颜悦色地又向王相卿施礼。“啊?好说,好说……”王相卿不知怎么答了,自从出了口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这样客气。“这么说,”中年喇嘛打量了王相卿一番,不由点点头,“就是这位王施主去后草地喽?”“去,去哪儿?”王相卿随着中年喇嘛的目光,瞪向老采头。“不一定,先试试。”老采头又是当王相卿不存在的口气。“我看王施主可以。”中年喇嘛倒很肯定。王相卿只管发愣。下山的路上,老采头还是在前,王相卿担着两个空桶,没精打采地随后。

他这时早把刚才对中年喇嘛那番话的疑惑抛得没影儿了,而是在心中一个劲儿埋怨自个儿命苦,就为了一群连史大学那个愣货都能数清的老骨驴儿,便要天天这么受罪挑水挑到过年,万一累倒了咋办?累病了咋办?那连家也回不去啦,可姐姐和姐夫还等着……突然,王相卿一个闪念:他忆起了临走前姐姐交代的那件重要事儿。“哎,我说,”自从拜师不成后,王相卿就这样招呼老采头了,“您老在口外可有不少年头了吧?”“咋?”老采头转过身。“那也一定认识不少人哩?”“咋了?”“里面有没有一个叫王贵的?”“他是你什么人?”老采头盯着王相卿。“你认识?!”王相卿兴奋得差点儿把扁担和桶扔了。“不认识。”老采头干脆地摇摇头。“你……你不认识说得跟认识似的!”王相卿这回是气得真把扁担和桶扔了。“我就问他是你什么人。”老采头还是不急不恼。“我爹!”王相卿没好气道,“也是老早就走了口外,至今也没个消息,可我们家里都不信他那啥了,出来时我姐让我别忘了打听打听……你就算不认识,那有没有听过这名字呢?”他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

看着老采头面露沉思状,王相卿不禁又涌起些许希望,可很快,老采头还是摇头了。“没有。”说完,他回过身,继续下山了。“你他娘的就耍我!”王相卿大骂道,当然是在心里。从这一天起,王相卿便在伙夫的行当之外,多了个挑水的差事。不知是朝乐蒙本人通情达理,还是得了老采头的什么嘱咐,反正他也不怎么管王相卿干活了,任由他来去自由。开头,王相卿还在后营里应付一下,再跑到凤娘客栈挑水去喇嘛洞,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啦,便找凤娘商量:能不能在店里随便给他间房,就住在这里,也省得奔波之苦。“成啊!”凤娘一口答应道,“但不能白吃白住。”“我可是给你老叔挑水的!”王相卿火了。“你给我老叔挑水,不关我的事。”“我哪有钱?!”“你不是在后营里还领一个月二钱的银子么,都交给我吧。”“好!”咬着牙吐出这个字后,王相卿扭头就走,凤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迈出店门时的那声嘟囔:“二锅头!”人要真烦心了,便是一桩接着一桩,没过几天,钱宽子找到了搬进凤娘客栈的王相卿,告诉他:自个儿要走了。

“去阿拉善旗?”王相卿怔了,手中还拎着刚打满的一桶水,“那是哪儿啊?你要做甚?”“嘘!二哥你小点儿声。”钱宽子连连摆手,又四下看了看,“就是我一直和你说的,去挖宝呀,宝石,蓝宝石!阿拉善旗遍地都是!只要走上一趟,就发了大财啦!”“你他娘的别让人骗去卖啦!”王相卿粗声粗气道。“随你咋耍笑吧,”钱宽子少有地跟王相卿顶起嘴来,“反正我主意拿定了!”“那你还来问我?”“我不是问你,”钱宽子面露难色,“我是来和你商量,毛蛋那娃子咋办?我走了,你现在又住这儿,他在营里可没人关照了,万一被欺负……”“让他来我店里吧!”凤娘这一声把王相卿和钱宽子都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她是搁哪儿冒出来的,“就是你们说的叫毛蛋那娃子,我这儿添个小伙计也不嫌多。”“多谢老板娘!”钱宽子眉开眼笑,“二哥,这不挺好的嘛,毛蛋到这儿来,就是跟着你啦。得咧,我可踏实了,明儿个就走!二哥,你且等,等我回来请你,剔鱼子管饱不管少,哈哈!”“路上小心点儿。”王相卿回答得并不热情,不知怎的,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一下怕是再也见不着这位好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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