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边塞风云起 3

”孙文举有点儿不服气,“既然是借钱,那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如何不能讨价还价?还有,咱们家可没少为皇上和朝廷分忧呀,过去的不说,这前日里平阳府地震救灾,八大皇商共同义捐,就数咱家出得最多。皇上心里都应该有数啊,开个恩还不成么?”“是啊,就因为上次出得最多,所以这回皇上来向八家借钱,还特地点名要咱孙家做出表率,退一万步说,哪怕别家都能躲,咱也躲不了喽。唉,这就是落名不落好啊。”一个干巴巴的嗓门响了起来,循着说话声,孙书同和孙文举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账房大先生、孙书同的内弟屈有财。父子二人都差点儿忘了他的存在,不过谁让屈大先生那副身板儿太过矮小精瘦,往哪儿一搁都立马显不着了呢。“老舅,”孙文举道,“您说这修院子……”“嗯,难!”屈有财晃了晃自个儿的尖脑袋,“让皇上答应拆着借,难啊!”“那老舅可有什么良策?”孙文举认真地请教,他是了解屈有财的才干的。“我?我能有啥良策啊,这银子,不借也得借。”“哎,您这话等于没说啊。”“那你就当没听见吧。”“这……”“好了!”孙书同终于忍不住内心那股烦躁了,“我把你们叫来,是商议对策,不是发牢骚的!说了半天,难道你们……”“爹爹勿急,办法肯定有的。”话随人至,一个姽婳的倩影从屏风后面飘了进来,如一阵清风般吹散了花厅原本压抑的气氛。这是个二十出头的美女子,姣好的身材,圆圆的脸蛋儿,细润唇,小鼻子,一双大眼睛不时眨一眨,流淌出聪慧的光彩。女子站在花厅中央,看了看三个面色凝重的男人,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孙书同的脸拉长了:“香玉,你不好好在绣楼待着,怎么又到处乱走?这让人把闲话说出去,我看你还怎么嫁人!”女子是孙家二小姐香玉,孙书同的掌上明珠,因此哪怕是如这般的教训,也透着无限慈爱。香玉自是了解的,这时,她顾不上听父亲的话,只撇着嘴,无声地和兄长孙文举斗气:她又看到了他那习惯的笑容,从小到大,每次她在家中男人们议事时擅自闯进来时,总有这副笑容在等着她。对于香玉来说,这比轰她出去还难受,因为兄长的意思表露无遗,他永远只是把她看做一个爱胡闹的小姑娘,不管她想说的是什么。

香玉的脸又涨红了,不过很快就平静如初,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这个和大哥纠缠个不休,眼下,谈正事要紧!“爹爹,”香玉转向了孙书同,“你们适才说的,我都听到了……”“哦,然后你就有好主意了?讲来听听。”孙文举微微一笑,摆起了兄长的架子。“哼,我还真有主意呢。”香玉的话让孙文举不由凑了一凑,“就不告诉你!”这下不止孙文举,连孙书同和屈有财都忍不住乐了。屈有财佯装叹惋状:“哎,这丫头,原来只是脚大,现在连嘴也变大了啊。”“老舅!”香玉直恨不得要跳过来乱捶屈有财一通了。“好了,别说笑了。”孙书同摆了摆手,“我看就先照文举的法子试试吧,老后院,还要修,让老蔡这就在村里招工。”孙家院子复工,对于王相卿来说是很提气的事儿:这一日,当他的小兄弟毛蛋跑来报信时,姐夫杜志康正在埋怨他坚持等着孙家招工是找借口偷懒呢。“相卿哥,果然又让你说着了,咱们快去吧!”毛蛋是王相卿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崇拜者之一。对于他站在自个儿面前那副老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王相卿早就习以为常了,并且很受用。“毛蛋,别急嘛。”王相卿摆出了大哥的架子,他瞟着杜志康,对菊花说道:“姐,那我走了,回头赚了钱,咱们吃好的,红面擦尖尖,生葱生蒜生芫荽。”“好,你们干活的时候都要当心点儿!”菊花自然也很高兴。“知道哩!”说这话时,王相卿的大步早已迈出了小院。此时在孙宅后门,已经聚集了一群后生,他们正围着台阶上一位衣饰朴素、年近五十的男子。他叫蔡荣祥,是府里的大管家,一向深受孙家父子的倚重。这其中缘由,除了办事干练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谙熟“分寸”之学,从来都懂得上下有别的道理。因此,尽管现在后生们争先恐后地在蔡荣祥耳边吵嚷着报名,他却先眯起眼,沉默了半晌,以便好好享受一下众人对他如同他自己在府里对待老爷少爷那般的恭敬和期待,然后才开了口。“好了,你们不用嚷了,我都要。”听了蔡荣祥的发话,大伙儿顿时安静下来,各个喜形于色。那模样精明的后生钱宽子讨好地凑上前:“多谢蔡管家!嘿,我就知道,孙家这么大的产业,就是皇上来借银子,这院子也能照修不误,嘿嘿。”他顿了一顿,笑得更可掬了,“那您看,这工钱……”“这还用问么,老规矩,一天二十文,管一顿饭。”蔡荣祥有点儿不满地瞅了瞅钱宽子。

人群依旧安静,只是刚才的喜悦消了一半。钱宽子挠了挠头。“蔡管家,您也晓得,这过年过得东西都涨价了,还是老规矩的话……”“钱宽子,”蔡荣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看过年不是把东西过贵了,是把你过得更猴精啦!二十文都开始嫌少?哼,就一句话吧,到底干不干?”蔡荣祥威严地逼视着钱宽子,并不理会旁人,因为他知道钱宽子在这群小子当中算是个领头的。谁知钱宽子屈服的速度比蔡荣祥预料的还要快,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囔道:“我干。”其他后生见状,也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表示“认了”的意思。蔡荣祥得意地一笑。“就是嘛,乡里乡亲的,我老蔡从没想过要亏待大伙儿,晌午饭可是剔鱼子啊,呵呵。好了,都跟我来吧……”“好个屁!不成!”随着一声好像炸雷的高喊,王相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一把分开被惊呆的众后生:“这么大的院子,这么累的活儿,二十文?还不够买狗皮膏药的呢!”王相卿的话又让钱宽子等人恢复了底气,他们一致地换上了不满的表情,齐刷刷地看向蔡荣祥。蔡荣祥不由一皱眉。

“王二疤子,咋从来都是好好干活看不见你,这捣乱的事儿总是你拔份儿?”“咋个叫捣乱?”王相卿扬扬头,他脚踩地面,都和台阶上的蔡荣祥一般高,“宽子说得没错,眼下这啥都涨价,咋就工钱不涨?蔡大管家,你别过个年过成圪促老财了,那还不如钱宽子呢!”除了钱宽子有点儿红脸,众人全被王相卿的话逗得哄笑起来。“圪促老财”,那是以最会抠门著称的孙家大先生屈有财专用的“年号”,方圆百八十里的都知道,小孩儿们一天到晚唱着童谣:“武家堡的圪促老财,吃米按粒数,喝酒筷子蘸。”还没有谁会憨到让人把自个儿和圪促老财摆到一块儿而觉得荣耀的,蔡荣祥也不例外。“那……你想要多少?”蔡荣祥不失架子地问王相卿。王相卿嘿嘿一乐,一副早想好的样子,伸出了三个大指头:“三十文一天,还得剔鱼子管饱!”“三十文?你可真敢开口!”“这咋了?”王相卿理直气壮道,“初三的时候,孙老爷不是还当着大伙儿说过,今后要继续造福乡里么?那我们是不是乡里?你给我们加工钱,算不算造福?你要说不算,回头我直接去问孙老爷。咋,他说话不顶用啊?”虽然谁也没动,可蔡荣祥却觉得他在王相卿面前又矮了一个台阶。

更麻烦的是,众后生的情绪已经高涨到让他缺少胆量拒绝的程度。自古至今,一个好管家必备的素质之一,便是会识时务。而蔡荣祥无疑是好管家,“成,三十文就三十文。”他轻轻咬了咬牙。孙家后门门口响起了由衷的欢呼声。王相卿的大个头被一片崇拜的目光吞没了,就连毛蛋都不算最热烈的。后门这场小小的喧闹,自然影响不到花厅的清静,此刻,这里只有孙书同和香玉父女两个在叙话,气氛有一点儿忧愁。“香玉啊。”“爹爹?”“嗯,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你哥哥修院子的办法,只能是权宜之策。我之所以答应,实在是没有其他主意……爹很想听你说说。”“听我说?”“对,其实那天爹看出来了,你本来是有话的。”在父亲热切的注视下,香玉低下了头:“连爹和老舅都一筹莫展,我可不敢乱言。”“没事儿。”孙书同眼里放出兴奋的光彩,口中也换成了鼓励的语气,“现在就咱们父女,你但说无妨——要知道,咱家遇到的这个坎儿,可不比寻常啊。”“爹,我是想……咱们不如去找找曹家?”曹家也是太谷地界声名显赫的富商,同时是香玉未来的婆家,因此难怪她在说这话时颇有些难为情,而孙书同则犹豫了起来。“这个我不是没考虑过,可总觉得不太合适。

你就不担心爹这样做了,会让曹家觉得你嫁过去是图人家的财?这以后……”“不会的!”香玉连连摇头,“您知道,我和曹公子从小便……要好,这桩婚事又不是为了借钱才定的。何况,只要能帮咱家渡过难关,女儿就是背些莫须有的闲话,也不算什么。”“香玉!”孙书同赞许地望着女儿,“还是爹常说的那句话:你不是男儿,却胜似男儿啊!”“爹爹过奖了,这不过是女儿尽孝的本分。”实际上,香玉是挺怕父亲老说这句话的,还好,这一次兄长孙文举不在场。“好,好,这个法子值得一试。”孙书同有点儿高兴得不知怎么说了,“我这就进城,去和你曹伯伯商量商量。呵呵,你这个未来的公公啊,最会装穷,别人不晓得,我可是知道的,这几十万银子对他来说真不算难事,呵呵……嗯,这事了啦,香玉你也回绣楼去吧,毕竟婚期日近,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是,爹,那女儿就告退了。”虽然用山西富户大院的一般标准衡量,孙家的宅子恐怕只能称做“寒酸”,但对于村里的后生们而言——哪怕仅是后院——依然每次进来都恨不能多生几只眼睛,好把这三进三出、楼台相连的高阔尽收视野。

现在是休息时间,蔡荣祥早就交代钱宽子负责管事,自个儿忙别的去了,因此他们更有工夫倚坐在木材堆上,不停地转着脖子,敬畏地四处打量。李金来的小眼儿又看得放出光来。“哎,你说说,人孙家,到底是咋挣下这么好的家业的?”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知问过多少回了,大伙儿早就听腻了,因此也只有钱宽子还愿乐此不疲地再答一遍。“咋挣下的?走口外呗,人家祖上三代就开始走口外了。”“宽子哥,走口外就能发成个这?”往常情况下,小毛蛋都是个忠实的听众,很少像这样发问。但随着其个头一天天地长高,他对这些大哥平素最爱聊的发财问题也关心起来。“那当然,”一谈这个话题,钱宽子的口吻就变得特神秘,“那口外,遍地是钱!别的不说,光把荒草扒拉开,底下就全是宝石金子!嗯,我都跟我爹说了,找个机会,我也走趟口外,到草地上挖宝去。到时候回来,天天请兄弟们吃剔鱼子,老醋敞开了喝!”兴许是钱宽子这回说得太逼真,众后生都有点儿被他带进那个梦境般的未来之中,其中要数李金来最投入。“宽子说得对,咱村那个刘老栓就是走口外,去了才几年啊,那财发得,哼,年前还雇我砌了个新院墙呢。

他要是还打算去,到时我就跟他一块儿闯闯!”就在孙家后院的工地马上要诞生一批新财主的当口,一声冷笑把大家全都拉回到满身疲惫的现实里。即使拿脚指头想,李金来也知道是谁,他带着梦醒般的懊恼瞥了一眼懒懒躺在木头上的王相卿。“王二疤子,你笑个甚?”王相卿睁开一只眼,坐了起来:“口外,你想走就走?愣球货,那是犯法的事儿,被官府抓住,不砍头也得脱几层皮。想当年我爹一走,从此再没了消息!我娘就为这个早归了西,害得我现在成天看我那酸文姐夫的脸色过日子,呸!你们呀,去吧,反正我就留在村里帮六哥杀猪啦,等你们回来请我吃剔鱼子喝老醋。”众人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一时间,在后门争工钱的英雄又成了集体嘲讽的笑料。“二疤子,你平时不是叫唤得挺凶么,”李金来可逮着一个报复的机会,“什么发横财呀,要当武家堡第一富呀,真让你去干,就怂了?切,一点儿肚渣子都没有。”“发财谁不想?”王相卿毫不含糊,“可得看是干啥,走口外,给人送脑袋的事儿,愣货才干!我还得留着报答我姐呢。”他敲了敲自个儿的脑壳,又引起一阵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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