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捉虫】

娄穆清是骤然惊醒的,她猛地睁眼,没有血色的唇微张着,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淳于承趴在床边浅眠,几乎是娄穆清一有动作他便跟着醒了。

“还难不难受?”淳于承的眼中满是忧虑,他沿着床边坐了下来,见娄穆清想起身便扶着人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娄穆清轻轻摇头,柔软的发丝在淳于承颈窝间掠过,带来些微的痒意。

他将被子拢得更高了些,把人严严实实地裹住,连她那削尖瘦弱的下巴也牢牢遮住了。

娄穆清甚至怀疑若不是顾念着自己还得出气儿,这人能把她整个人都卷进被子里。

“你放心,我没事。”

娄穆清心中郁结,胸口处依旧有梗塞之感,但比起昨夜已然好了许多。

况且她也不愿让淳于承过多的担心。

淳于承先是轻轻“嗯”了声,半晌后才压着嗓子开口,“你府上那位郎中说你是悲急攻心,气血堵塞,若不及时调理纾解,恐会积成大疾。”

“我知道你难过,可你昨儿那个样子真让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淳于承搂着娄穆清的手收紧了些,却又害怕弄疼了她始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

娄穆清靠在淳于承怀里,耳边是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悄然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

“没事了,不会再这样了。”

娄穆清在淳于承颈边蹭了蹭,缓缓道,“我娘一心想要个儿子,而我却悖了她的意,生成了个姑娘。”

“她虽从未苛待过我,却也不似其他母亲对待儿女那般柔情蜜意来待过我,我方才上私塾时便被她告知要单独住一个院子了。”

“那时是祖母看不过,才把我接到了她的身边,悉心教养着。也是在祖母身边,我方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可以哭可以笑的……”

娄穆清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头已然说不出话了,搭在她唇下的被子被泪浸湿了大片。

淳于承垂着眼,直直地盯着那摊泪渍。

娄家的事他本不欲过多干涉,但因着娄穆清是他的妻子,娄余又和慧王有了勾连,淳于承不得不上些心。

他虽没故意安插眼线,却也让章远暗地里查了查。

娄余谨慎,对外几乎挑不出错处。娄家内里亦很简单,即使闹出了人命,也可归结于妾室的争风吃醋。

可令淳于承讶异的是娄家这些人假意哀痛之下的冷漠疏离。

偏房也就罢了,为何与老太太关系甚佳的正房亦是如此?

淳于承回想起韦氏淡漠的神情,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她这般待你,你可有怨恨过她?”

淳于承没说是谁,娄穆清却也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道,“她是我娘。”

“无论如何,没有她,就没有我。”

娄穆清与韦氏虽然不亲,却十分敬重她,即使上辈子与她争吵不休、不欢而散,娄穆清也一直把韦氏视为极其重要的长辈。

娄穆清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一毫异样的情绪,淳于承思忖半晌还是将就要宣之于口的那点怀疑压下去了。

不管如何,都有他在便是了。

……

娄家的祠堂修得很宽敞,分为前后二院。前院摆放着先人的灵牌,常年供奉香烛,后院则是灵堂,寻常不会打开,只有本家之人故后才会在此处停放吊唁。

灵堂内,唱悼令之声切切,香火纸钱烟雾袅袅,周而复始的铜锣木鼓声又清又脆。门大开着,风便肆意地穿堂而入,吹得堂内的纸花与白绸簌簌作响。

悼令有八十一道,唱令期间堂下后人就得一直跪着,唱到有些令词时还得以额抵地,手掌平贴地面跪伏着。www.)

娄舜兮在堂下跪得腰酸背痛,忍不住悄悄用手捏了捏后腰。此时才开春,灵堂设地阴冷,她又做了亏心事,本畏惧不已,刚开始连头也不敢抬。

可随着唱令时间越来越长,她浑身的骨头都快跪软了,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巴不得赶紧唱完了事。

此时她竟有些羡慕病倒的娄穆清,若自己也能不在此地受这份罪就好了。

娄舜兮正胡思乱想着,陡然加重又戛然而止的锣鼓声差点让她惊叫出声,一个不稳瘫坐在地。

此时堂内极静,她坐倒的声音便尤为明显。

娄余听见了响动却没回头,专心致志地给娄老太上了香,将道士们送走后,才冷声道,“没用的东西!”

娄舜兮脸色卡白,娄余的目光极冷,是比失望更为冷漠平淡的神色,仿佛他早已知道她会像现在这般丢人现眼。

没有期望,就连失望都不会有。

“老爷您别生气。”万氏生怕自家姑娘触了娄余的霉头,她快步上前将娄舜兮拉到自己身后,极力的放低姿态,道,“舜兮也是舍不得母亲,太难过了才会此般失了分寸。”

娄余没说话,万氏也不敢说多了惹他心烦,只得硬着头皮受着娄余宛如钝刀般的目光。

最后倒是韦氏开了口,“姑娘也累了许久,你便带她回去休息吧,正好我与老爷也有些话要单独与母亲说。”

韦氏递来了梯‖子,万氏哪有不顺坡下的道理,连忙答了谢行了礼,拉着娄舜兮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瞧着着母女俩如逃跑一般地背影,韦氏不禁哂笑道,“老爷啊老爷,您看看您都找了些什么货色回来。”

面对韦氏的挖苦嘲笑,娄余没有发火,反倒冷静得很。

“那也比你强得多。”

他取了香准备点,刚触到火星便被人横空夺走。

韦氏扯着嘴角,笑得狰狞,“这些低贱的货色,也配与我淮水韦家相提并论!”

“也只有你荤素不忌,什么女人都敢碰!什么孩子都敢留!”

她的手慢慢收紧,细香顿时被拦腰折断。

“所以你就杀了我娘。”

“你有什么为何不冲着我来?娘待你不薄,你怎么下得了手?”

娄余眸色暗沉,眉宇间甚至有些哀伤。眼前妇人的容颜明明如初识般那样美丽动人,可娄余却只觉着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陌路人。

数十载的夫妻情谊,在这一刻尽数断裂了。

“哦?你已经知道了。”

面对娄余的这般质问,韦氏是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她本来就是与虎谋皮,怎么会不知道要被反咬一口的道理呢。

“是你逼我的。”

韦氏手一松,断成两截的细香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是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情谊。”

“母亲要怪也不能怪我,只能怪她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娄余低吼,“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韦氏走向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娄余的衣襟,用最温柔的口吻说道,“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况且我可是在帮你,母亲不死,你那流落在外的可怜儿子又怎么可能认祖归宗?”

“你不下了的手,我帮你下了。老爷,您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毒妇!!!”

“啪!”

娄余被气得发抖,一巴掌下去竟是用足了力。

韦氏毫不在意地揩去嘴角的血珠,笑道,“你又何必这么动气,不如休了我,再把我告上公堂?”

“不过,你敢吗?”韦氏笑得嘲讽,“你敢吗?娄余,娄太师?”

“我——”

娄余在盛怒之下陡然找回了理智,正如韦氏所言,他不敢亦不能。

他身陷囹圄,儿子的命还捏在别人手里,根本不能节外生枝。

即使是慧王明明白白地算计了他,娄余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与淳于澈撕破脸皮。

他输不起。

“哈哈哈……”韦氏的嘲笑愈发不加掩饰,眼底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不知道那边的人可还告诉了你,动手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你说什么?”

韦氏走到灵牌前,动作优雅地往香炉中添着灰,一字一句地打碎娄余最后的那点侥幸。

“你口中那个‘没用的东西’我用起来可顺手得很呢。”

她侧对着娄余,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韦氏半张脸。

韦氏的嘴角还有着未完全擦落的血渍,含笑的面容在白烛的衬托下平添了几分诡谲。即使此刻正是白日中天,娄余却仿佛置身夜半。

面前的人不是他朝夕相处数十载的结发妻,而是下一瞬便会露出青面獠牙的画皮女鬼。

“你竟这么恨我。”娄余颓然道。

是,他是亏欠了韦氏,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娄家、为了他们所有人、为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有什么不值?这么多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实现大计,将娄氏一族推向大烨的顶峰,再不怕旁人的觊觎算计。

可到头来,他的发妻却伙同他的孩子杀了他的娘。

可笑,可笑啊!

韦氏将铜勺放下,满不在意地揉搓着沾染了香灰的指腹,“没有因,何来的果呢?”

“如今的这一切,往后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娄余顿时警觉,他猛地抓住韦氏的手腕,目光凶狠,“你还想做什么?”

他用足了力,力气大到连他的手都在颤抖,而韦氏却只是蹙了下眉头。

她不是不疼,只是她不愿再在这个人面前有任何的示弱。

“我一介妇人,还能做什么?”

她咬紧了牙关,维持着自己面上的笑。

“不过是看戏观棋罢了。”

“你也休想再做什么了。”

娄余猛地松了手,韦氏被推到在地,宽大的袖袍带落了案台上的香炉烛台,咣当响了满屋。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和那个蠢货没有丁点办法?”他居高临下地瞧着韦氏,“从今日起,你便不必再与旁人往来了。”

“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娄余刻意咬重了字音。

“来人!”

娄余一声落下,两名身强体壮的妇人便从门外走了进来,显然是早已等候多时了。

“夫人悲痛过度、身子不适,带她回去休息吧。”

那两名妇人闻言便一左一右将韦氏直接架了起来,手脚粗鲁,显然不把她当主子看待。

韦氏几乎是被扯着胳膊拽起来的,她站起来后这两人依旧死死地制着她,生怕人跑了似的。

她生于淮水韦家,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主儿,什么时候受过这层亏待?

“滚开!”

韦氏奋力挣扎,怒吼道,“狗奴才,给我滚!”

娄余见状,摆了摆手,便有其中一妇人给了韦氏后颈一击手刃,将人击晕了。

“带走。”

两名妇人二话不说,一人将韦氏背起,一人在旁边搭着手,便将人带走了。

待人都走后,娄余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将洒落的东西一一拾起、摆好。

他跪在灵前,凝视娄老太的灵牌许久,终是说道,“娘,孩儿不孝,害了您。”

“可我无法回头,不能回头了。”

“我定然会将娄家往后百年的路都铺好,再带上那毒妇向您谢罪。”

说完,娄余朝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大。

等他起身时,额心已有了一道明显的红印。

“娘,您要好好看着,大烨很快就会是我们的大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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