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除了最高位上穿龙袍的小皇帝,乌泱泱一群人朝楚恣跪了满地。

人多,可此刻却寂静无声。

于玖即便说话小声,也被一些听力灵敏的朝臣给听了去。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异,暗戳戳在低头之间交换眼神。

或诧异,或讶然。

高位上一直嚷嚷的小皇哑声。

他离得远,看到一身浅金打扮的于玖,立刻感觉到了楚恣的挑衅,当下脸色又青又红。

但穿的人毕竟不是楚恣,是一贯站在他这边的于小师兄,小皇帝只青红了会儿,目光就转移到了于玖身上。

他离得远,没听见于玖在说什么,但眼神好,见于玖这么委屈地拉着人,目瞪口呆。

天塌了。

眼前这个于小师兄清瘦,脸色是病态的苍白,被里里外外的绒衣大氅罩着的身子仍显单薄,不知道是不是被楚恣弄得伤痕遍布。

模样仍然漂亮,但神态以及处事已完全不见昔日清正刚烈的影子,柔软胆怯了许多。

难道是受不住楚恣的折磨,也屈服了?

楚恣淡漠地撩了眼皮,正正看向一直盯着于玖的小皇帝。

片刻,他袍袖拂动,向于玖伸手。

于玖过于紧张,也顾不上害羞不害羞,想也没想握了上去。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只认识楚恣,即便有时渴望独立,但骨子里还是软的,下意识去依赖身边的人。

楚恣带着于玖缓步入殿,慢慢越过跪着的众人,朝次位上走。

一旁的侍从早已安排好人在座上加了软垫,热着暖炉,茶水糕点摆上,恭敬立在一边。

排场比皇帝还大。

刚才小皇帝入宴时,一群大臣小吏只虚虚一礼,还没人跪,更没人给他添茶加饼,想要还得自己吩咐。

这皇帝他是一天都不想当了!

小皇帝恨恨咬牙,却没有刚才楚恣不在时的气势,对上楚恣目光时还有些手抖。

楚恣带着于玖坐到了次位双座,于玖左侧是楚恣,右侧是一众大臣,他忍不住往楚恣身边靠了靠,忘了还握着楚恣的手,紧张地攥着。

楚恣淡声,“若于小公子一直如此,那便让他们一直跪着,待适应了,再让他们来敬酒,如何。”

声音不大不小,却字字清晰。

众大臣小吏背后一寒,顿时头更低,也更恼。

这是在告诉他们,于玖说什么是什么,刚来就帮着给下马威。

看来千岁爷娶亲,不一定是折辱,也可能是真看上了。

毕竟于小公子确实长得俏,数一数二的美人,以往在朝时便慕者众多,只是那刚烈脾气无人受得起。

于玖一愣,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心一慌,更急了,磕巴道:“我、我不紧张了,楚恣……”

于玖差点哭了,这么一屋人因为他跪着,岂不是得罪了个遍。

众人听着于玖带着哭腔的声音,皆浑身一震。

真的不一样了。

没了那刚烈的劲儿,反倒哭哭啼啼,柔弱似水。

莫非当真如张大人说的一般,患了脑疾?还是被千岁爷折磨得受不住了,软了性子?

楚恣任由于玖握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用另一只手取了茶盏,闲闲慢饮,淡声,“既如此,那诸位大人便起来罢,地上凉。”

众人松了口气,皆咬牙撑地站起,摸着发疼的膝盖,敢怒不敢言。

一转身,便笑嘻嘻地仿佛没发生什么,一股脑地赞美祝贺。

“千岁爷新岁安康!几日不见更添风采!如旭日初升火芒照耀,我朝定于新岁愈加繁荣昌盛!”

有眼色的连着于玖一起夸,“于小公子仍然貌若秋月,风情依旧,小臣瞧着美如明月,灿如天上繁星!”

大臣说得勉强,于玖听得尴尬。

他忍不住往楚恣身边缩了缩,硬着头皮听下去。苍白着一张脸,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双唇紧抿,不敢说话。

他怕一说话就开始结巴。

社恐了。

于玖听着听着,忽然注意到上座的小皇帝,正顶着张青红变换的脸,朝他挤眉弄眼。

于玖由紧张尴尬转为茫然。

一眨眼,忽瞥见小皇帝穿的是金黄龙袍,顿时察觉不对。

穿龙袍的是皇上,皇上坐在上座,无人问津。反倒是次座的楚恣和他,被人又是夸赞又是祝贺,排场竟然更大。

于玖懵了一会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第一晚来楚府时,对他破口大骂的人。

“天下苦阉人久矣!狗宦官,楚贼!”

又想起裘太医告诉他的话。

“他为当朝掌权者,皇权之上,宦官九千岁。”

宦官掌权,皇帝架空。

于玖忽然实实在在地明白了楚恣的地位。

这就是第二个皇帝。

于玖怔愣着,忽闻身旁楚恣淡然道:“皇上岁前撞柱,莫非伤了眼,彭太医没瞧出来?”

小皇帝尴尬地收回目光。

一侍从上前,在楚恣耳边道着什么。片刻,楚恣扯嘴,皮笑肉不笑,放下了茶盏,“本宫区区九千岁,哪能奈何得了皇上与张、裴大人,乃至于小公子,本宫都有所不及。皇上思虑甚多,料想身子乏了,这朝宴不来也罢。”

话毕,赵公公脸色一白,立刻跪了,“千岁爷宽宏大量!陛下他不懂事,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千岁爷高抬贵手!”

小皇帝脸也跟着白了,手一抖,掉了手中的一块糕点。

楚恣不再言语,微一挥手,侍从立刻上前,“在下护送皇上回宫歇息。”

小皇帝临走前,匆匆回头看了眼于玖,于玖看出了里面的求助意味。

送走人后,朝宴依旧热闹,仿佛有没有皇上都不重要。

一群人上来敬酒,于玖看着杯中的茶水,思绪纷乱。

在他看来,楚恣人很好。

在朝臣看来,楚恣估计是阎王。

在小皇帝看来,楚恣应是乱臣贼子。

他看得出楚恣不喜欢那些大臣和刚才的小皇帝。

总不能是无缘无故讨厌,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楚恣的事吗?

于玖脑子不够,混沌想着,早已忘了紧张,有人朝他敬酒,他就取桌边的茶代过。

这一愣神,见没茶了就自己添上,却没细瞧手里拿着的是不是茶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忽然口中漫甜。

于玖回神。

他看了看刚才的酒壶,又看了看正常的茶壶,这才发现自己倒错了茶,变成酒了。

只是这酒味道是甜的,特别甜,于玖没感觉多少酒味。

怪好喝的。

于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喝,望向楚恣。

楚恣正靠着软椅,闭目养神,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上心,兴趣缺缺。

于玖想说的话又憋了回来。

还是别打扰了。

他自己感觉了会儿,没觉出醉意,反倒上瘾了般,嘴里想要些甜,目光忍不住看向酒壶。

再喝点应该没关系?

于玖这么想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和上前给他敬酒的人对饮,恍惚间听到有人夸自己风采依旧,豪气如昔。

他有些混沌,周身热乎乎的,只迷糊笑着,又倒了一杯饮下。

直到张缱敬酒。

“玖玖,大婚时哥哥有事,没能去送你,只赶在楚府遥遥望你,莫要生哥哥的气。这杯酒,权当哥哥给玖玖赔罪。”张缱看着于玖面色绯红,双眼迷离的样子,笑道,“玖玖?”

他目光触及酒壶,心下了然,“此为皇家的花酒,入口甘甜,后力却足。玖玖既身体抱恙,还是莫要入口为好。”

他话音刚落,于玖就又迷迷糊糊中给自己倒了一杯,神志不清似地对他软软举杯,然后又一饮而下。

张缱一顿,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袍袖一动,上前接住了就要歪倒摔地的于玖,低声“玖玖?若是醉了便去休息。”

说着看了眼楚恣,自顾自扶起了于玖,于玖软成了一滩水,迷迷蒙蒙地被张缱扶走。

一旁的裴苒笑道:“传言张大人与于小公子不和,今日一见,果然只是传言,不可信。”

张缱温和回笑:“见笑了。”

话音刚落,于玖忽然张唇喘气,呼吸渐重,“……楚恣……”

张缱一顿,扶在于玖肩上的手微微紧了紧,“玖玖说什么?”

裴苒离得稍远,听得笑了,“原于小公子与千岁爷恩爱有加?醉浓浅唤枕边人。”

张缱再次一笑,不由分说要把于玖带出朝宴,于玖忽然挣扎,“张……楚恣、楚恣……”

他像条濒死的鱼从张缱怀里挣扎出来,摔在了地上,撞倒了裴苒的案桌。

裴苒立刻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给他指路,“千岁爷在那儿,于小公子别走岔,可要小官扶你过去?”

于玖像什么都没听到般,软趴趴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次座,倒进了楚恣怀里,微喘着气,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楚、楚恣……热。”

楚恣垂眼看他,一动不动。

会看场合的大臣咳嗽一声,借口家里有事,先行告退。

有人开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各个家里都有事,三姑四舅拉了满族,全员带病要人陪。

侍从也领着一群下人退走,一时之间,朝宴的大殿空了。

于玖跪上软垫,搭着他肩,从他颈间抬头,脸色绯红,甜酒的味道浸了满身,吐息之间都醉人。

他双眼染了水,盈亮亮的碎着光,手臂在肩上一滑,就要软倒,楚恣终于慢悠悠抬手,在他腰上一扶,“于小公子若爱花酒,不如往后撤了裘太医的汤药,请他改酿花酒。”

于玖迷蒙着,脑袋似乎被酒淹了似的,听不清楚楚恣在说什么,只看到那张唇色浅淡的双唇微动。

于玖一阵热,好像发了烧,神志不清。

他无意识地靠近,鼻尖的甜酒香与清浅梅香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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