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法外狂徒

如果说,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组合里藏着一个黑道魁首,那么我猜遍所有人,也不会猜到张山头上,在我的概念里,就算是马老六也比张山要为非作歹得多。

可是我面前的这一幕,又不停在提醒并强调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不仅认识张山,甚至还爱戴张山。

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武当弟子,不远十万里去到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的英灵殿,学会了一身魔宗五行使的失传秘法,在沙漠里随便走了几步路,就遇到了几百个杀人不眨眼的刀客手下。

我忽然觉得,张山就是一个迷,他的经历之丰富,远比我更像一个主角。

狂欢的氛围缓缓淡下去,张山已经被两个身高一丈的魁梧力士扛在了肩上,似乎准备在城中进行新一轮的游行。

一脸兴奋红光的张山这时才想起还有我们的存在,连忙从力士的肩上跳了下来,走到我们面前,挥舞双臂大声道:“这些,是我的朋友!”

刀客们中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张山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一群人蜂拥而上,我奋力抵抗,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他们抬了起来扛在肩膀上满城游行。城里逛了一大圈,他们似乎意犹未尽,还出城游行了起来。

我回头看看,发现不仅是张山和我,我们这一行,甚至就连马老六和猴老三都被人捉住扛了起来,跟在我们身后。

走过城门口的集市时,我听见有刚抵达这里的朝圣者在交头接耳。

一个问,他们在干什么?

另一个回答,不知道,可能是在祭祀?你看,他们还扛着一匹马和一只猴子呢,大概是祭礼吧。

另一个问,祭礼哪有两样的,不都是三样吗?而且哪有拿马和猴子当祭品的,不都是猪牛羊三牲么。

前面那个猜测,说不知道,可能他们西域的祭礼和我们中原不一样吧。

那几个朝圣者还交头接耳了很久,最后他们竟然跟着欢呼的人群移动了起来,后来路过并加入的朝圣者越来越多,逐渐成为队伍的主力,他们开始发挥各自的想象力,或燃起长香三步一叩,或晃动铃铛上面摇摇下面摆摆,也有自由发挥跳大神的、扭秧歌的、吹唢呐的、敲锣鼓的、舞狮子的,甚至还有唱起十八摸的,氛围越来越热闹,就像一个充满烟火气的集市。

甚至于,到最后,那些黑衣刀客们已经累了,开始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朝圣者的队伍们依旧没有停下,浩浩荡荡的人流以各种欢天喜地的形式超过他们,浩浩荡荡地前进,到了城墙角上就绕一个弯,一个弯又一个弯,最后头尾相接。这下就更麻烦了,所有人都觉得眼前的人是前面的队伍,他们都在努力跟上前面的队伍,努力表达出自己超过前人的虔诚和热情,太阳升上中天,又落下地平线,有人在城头和路边燃起一座座篝火堆,这下氛围更热闹了,人们借着火光,欢天喜地,仿佛是在过年,这座白城莫名就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欢当中。

有两个黑衣刀客问彼此,说这些人那么开心,他们在干什么?

另一个说不知道,大概今天是他们中原人的什么节日吧。

刀客羡慕说,中原人真快乐,有这么多节日可以过。

我说我们也不快乐啊,虽然有那么多节日可以过,但都得和休沐日啊,大小节假日啊并起来过,而且还得前后调休。看上去好像每个节日都放个五天七天的假,但实际上只有一天。

一个刀客带着些嘲笑道:“有假期就不错了,俺们从小到大,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哪里有什么假期不假期的概念,你们还不满意,不满意别干啊,真是的。”

我一时语塞,只好点头称是。

朝圣者们的狂欢不但没有逐渐散去的趋势,反而还愈演愈烈,我们猜测,这场狂欢估计得通宵。马老六都困得打起了哈欠。我和张山说,要没什么事情,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张山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拉着我说同去,同去。

此时一个年长白须的黑衣刀客走上来,正要拉张山去喝酒,但看见这一幕,也只好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进城休息去吧。

我们到驿站住下的时候,城外的狂欢还在继续,欢呼声山呼海潮此起彼伏。

年长刀客进来看过了我们的住宿情况之后,告诉张山先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再随时到隔壁都督府来找他。两个人接着用另一种语言聊了半天,最后年长刀客伸出拳头和张山碰了碰,又搁在自己心口。

等到所有的刀客都离开客栈,只留下族长陪我们闲坐,我才拉住张山,让他好好解释一番。

张山告诉我,我们没有猜错,这座城名义上是他的了。

但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他其实是一个黑道魁首,养着这么多刀客死士。而是另一件事情。

张山说,这些刀客其实都来自不远处横山地区的一个羌族部落,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横山羌山讹兵。

这个部族是横山羌大小十数个部落中战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几乎男子人人皆兵,甚至不少女子的刀法也非同一般。但同时,他们也是横山羌大小十数个部落中,生活最艰苦的一个。

就是因为生活条件恶劣,族人无田可耕,无牛羊可放牧,所以才不得不全民皆兵,出去抢劫或防备抢劫,又因为全民皆兵战力强横,所以又被凉夏钦点,编练成军。

近些年,凉夏不敢东扩,所以不断将兵锋指向西域小国,横山羌兵因为战力强横,每战必为前锋,也因此伤亡极大。

可是凉夏不但没有姑息体恤,反而对横山羌征召更为频繁和严苛,到最后,即便是部族中男女老少全部上阵,也无法满足凉夏的需求。

凉夏似乎就是要让横山羌在战场上流干最后一滴血。

常年服兵役,让这个部族的青壮男子损失严重,田地荒芜,牛羊稀缺,加上有经验的老人逐渐死去,族人们就算想要避世耕种,也已经不会种地了,他们只会打劫!

直到有一天,懵懵懂懂的张山背着小书箱,从英灵殿回中原,因为抄近路,闯入了横山羌的领地。

因为刚与回纥打完一场恶仗,族中青壮损失惨重,望着人丁凋零的族长正在发愁,忽然就看见了这么一个白白净净闯入族中的中原书生。

族长的独生女儿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她立刻以羌人独有的泼辣和热情,带了十个女兵上去,拔刀就要把张山捆回洞房。

结果张山稍微抵抗了一下,隔壁的小山就被张山一掌推塌了。

族长一个激灵,立刻就把女儿揪了回来,换了一种中原人比较接受的方式,上去盘问张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是否婚配,进而问他家中有几口人,产业如何,生辰八字。

张山终于明白族长想要干什么,羞涩慌张之际又把另一座山推倒了。

恰巧此时,凉夏的信使再度前来传令征召,这回要求横山羌出兵五千随征。

族长数了数,自己部落算是目前横山羌最大的部落,也仅有战兵四百,其他的部落零零总总凑一下,大概只能凑出四千。

族长去向信使求情,却被信使挥鞭痛打了一番。

放在平时,被鞭挞就鞭挞,族长往往会选择忍下来,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族长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而信使也是鬼使神差,平时抽个三鞭就走了,这次却似乎打上瘾了,手上连珠价不停,把个六十岁的老人家抽得灰头土脸,仿佛在打狗。

不仅如此,还和同伴出口嘲讽,说了许多荤素不忌半真半假的威胁话。

最后族长忍耐得累了,突然伸手抓住了空中抽过来的鞭稍,二话没说,腰间长刀出鞘一闪,两颗信使的人头就砸在了地上。

出完这一刀,族长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斩杀军部信使,那是谋反的大罪,横山羌可能因此而被整个族灭。

张山旁观了整个过程,他虽然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族长的忧虑他能看出来,最后他走到族长面前,提出两种解决办法。

一个是横山羌投靠东方的圣朝,整个移入圣朝国境,但这一路上要穿过八百里沙海,在无险据守的戈壁滩上如果遭遇了凉夏铁骑,可能和族灭也没什么区别。

第二个办法,就是派一个信使去圣朝,提出带着整个横山地区归顺圣朝,让圣朝率军前来接应。白得一大块疆土不说,更是直接跳过了八百里沙漠的天险阻隔,圣朝不会没有反应。

当然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信使必须要有足够的影响力和说服力,才能让圣朝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陷阱。

张山提出,他来当这个信使。

族长所需要做的,就是在他带着圣朝大军返回之前,守住横山区域。

族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张山立刻启程,没多久就进入圣朝国境,他也是有一些基本常识的,先去找到了武林盟的分会,汇报此事。负责人原本以为张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直到他把一座房子举了起来丢出城去,才浑身筛糠一般颤抖着向上层层汇报,最后也不知道是张山的实力说服了盟里的高层还是武当高级弟子的身份发挥了一些作用,这个消息很快送到了朝堂之上。

朝堂上再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讨论,朝臣们自发按文武分成两个阵营,文官们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皇帝一定要抓住,派个十万大军前去接收,不仅能开疆拓土剪除凉夏威胁,还能收获横山羌这强大的兵源。武官们则表示这明显就是个陷阱,文人都在做梦,这都看不懂,要去接收让文官去接收,他们武将不送这个死。

讨论进行了将近两个月,最后皇帝都听烦了,说这事暂且留中不发。

当时张山的心情是崩溃的,每天都在皇宫门前晃荡,等着里面传出圣旨,出兵接应横山羌,那他就可以第一时间赶去。结果得到这个消息,张山险些就要直闯皇宫问一声为什么。好在当时坐镇皇宫的武林盟长老正是他师父,武当长老李玉府,站出来喝问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张山这个人什么都好,坚毅果决有担当,一诺千金,可是唯一的问题就是太听话,尤其是太听师父的话,他说当时他的感觉就好像在练功房偷懒玩闹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后门窗户上露出师父面无表情的脸一样惶恐。

于是他连夜赶回横山羌。

此时的横山地区,已经被凉夏铁甲军围攻了半个月,族人虽然各个身手不凡,但毕竟装备代差在眼前,只能是被迫散入山区,靠着几名罡气境的高手族人打游击,这才勉强撑到了张山到来。

张山从天而降,二话没说,拔起一座山峰就砸碎了凉夏军阵,然后带着横山羌众大摇大摆离开横山山区,往圣朝边境转移。

一路上凉夏不是没有出兵堵截过,但人多了补给耗费巨大,队伍笨拙,往往被张山指挥横山羌躲过去,数量少了,那么张山一个人走过去就把军阵锤烂了。

哪怕最后凉夏为了争口气,重礼请动魔宗秦撼山出手,也依旧没能从张山手上讨到好。

然而,张山没有想到,他一路护送横山羌到了定西关,圣朝却不开关门,说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攻城的还是投奔的,做不了这个主,要等汇报到中枢,由中枢决定。

张山清楚,由中枢决定需要多久,没准都要再过一代人了。于是他再次带着横山羌众杀回去,找了一处无主绿洲,让横山羌暂且躲避,休养生息。

一晃,两年过去了,张山虽然没有再回来,但他的威名还是震慑了凉夏,从那时起,凉夏虽然找到了横山羌众的所在,但并未再来找过麻烦。

然而,这段时间,突然发生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沙漠中开始出现大股武装分子,看起来不像凉夏军人,因为他们连小股的凉夏巡逻队也会截杀,也不像是单纯的沙匪,他们战力惊人,又心狠手辣,往往以百人以内的小股行动,所过之处烧杀劫掠,很少留下活口。

陆续有部族被攻破的流民逃难到了横山羌的新驻地所在,也带来了那些神秘的杀人狂魔日益逼近的消息。

左思右想,横山羌想出了一个办法——再度转移,向距离最近的白城靠拢。

既然确认那些人并非凉夏的军队,那么横山羌便决定背靠白城,双方暂时抱团取暖,暂时应对沙漠中狼群一般出现的这些杀人狂魔。

然而当他们前几天赶到白城时,却意外地发现白城竟然被血洗一空,原本在这里驻扎的五百步跋子被砍掉了脑袋不说,城内近一千老幼妇孺商贾行人统统被砍掉了脑袋。

从尸体情况看,在白城的这场杀戮竟然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月!

白城很有可能已经是那些杀人狂的大本营。

族长心惊胆战,但是此刻已经有进无退。于是横山羌进驻白城,打算以此为依托,伏杀先前在这里的那些变态杀人狂。

结果迎来的第一拨武人,就是我们。

看见张山,他们都想起了这个文弱书生拔起山头砸碎凉夏军阵的风姿,一瞬间笼罩在他们心头长达数月之久的死亡阴影被扫荡一空。

我击节长叹,深为张山的壮举而感动。接着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问:“你们有谁看到王泽川了吗?”

张山茫然道:“没有啊,他不是被扣在面摊上了吗?”

族长茫然道:“面摊,什么面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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