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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金陵 “干他个忘八爹!打下杨家皇宫当……

隋朝文帝灭南陈,命人一句荡平了当时的建康城,唯独留了石头城做一州治所,唐时诗仙李白钟爱石头城,不仅常来写诗,还在安史之乱时几次上书请迁都金陵。

韩翃写金陵城写得字字冷清疏阔:“落日澄江乌榜外,秋风疏柳白门前。”

梅雨将至,四月的金陵城还有几分凉意,帐中,龙十九娘子的腿上盖了条薄毯,她左手边坐了现任湛卢将军苏长于,右手边是现任龙渊将军申屠休,他们倒不是在对坐读诗,金陵城近在眼前,军情会是开不完的。

只不过今日的“军情会”比平日的都要多些东西——李瑄的罪定下了。

苏长于低头看着文书,幽幽一叹:“‘叛国弃民,毁诺背信,心中从无安民定远之念,唯有对权势财赋之强求,妄图恢复唯其独尊之帝制,重陷大黎百姓于鱼肉之境地……’说是论罪,实则论心,黎国初立,有大辅而无君主,这次是要接着李瑄之事立黎国上下的反帝之论了。”

他也已年过五旬,一捋掺了白的长须,笑了一声许久没说话。

帐内一静,申屠休将文书抽到了自己面前,细读了两句,他说道:

“有这一次,黎国里再没人敢提大辅称帝一事了,这是好事儿。”

苏长于摇头:“借着这样的民议在黎国刨去了帝制的根,暗处的魑魅魍魉只怕也要坐不住了。”

“哈,咱们何曾怕过鬼?”龙十九娘子双手捧着大陶杯笑呵呵,“但凡敢动手脚,一律砍了头颅就是。”

苏长于还在拈胡子:“各处守军裁撤整编,定远军内各部大调,又恰逢南征伐吴,凡事都赶在一起,我只怕出了事咱们不能回兵驰援。”

“苏小壶你就是谨慎太过,正是多事的时候那些没卵子的小忘八才会冒头儿呀,平日里谁不是装的一个比一个老实?”龙婆这些日子过得甚是舒坦,她被直调到了巨阙部,那专门看着她的小文书却是湛卢部古文将麾下,没有跟着她过来,自然也没人管着她骂人,更不会扣她俸禄。

申屠休终于看完了整份儿文书,只觉得龙婆骂的正和自己心意:“龙婆说的极是,苏夫子你别总勾你那几根胡子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的不怕事,苏长于都懒得抬眼看他们,只暗暗叹气,将自己的顾虑暂时收起。

“昨日金陵城里又进了三万人,咱们何时动手?”

“那三万人是池州来的……”龙婆放下手里的陶杯,站起来看向自己身后的舆图,“三日前承影部传来消息,抚州的五万吴军刚过彭蠡泽,江州现在只剩了不到千艘船,他们要想到金陵也得再过半个月。”

定远军屯兵金陵城下已经十三日,这十三日中,他们以火炮击溃了江州来援的吴兵,又在易箫的帮助下安定了已经被攻下的鄂州、庐州、江都府北等江北各地。

如今金陵城方寸之地囤有南吴已经聚齐二十万大军比十八万定远军还多,只是杨氏还没寻到反攻定远军的时机,想来也就在这几日了。

龙十九娘子的手指在金陵城与太湖之间画了个圈。

“这地方看着风水不错,适合让杨家小儿辈拿自己那来肥地。”

旁人都笑了。

定远军过了长江一口气打到金陵城下,吴国国主杨源化自恃文治武功兼备,偏要与名震天下的定远军一较长短,不惜举国调兵来援,意图将十八万定远军斩除于江北。

此间坐的三部主帅每每佯攻却并未攻下金陵,等到今日所要的也正是让吴军倾巢出动,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今日又有两百门火炮过江,元帅的意思是江南梅雨难熬,还是得赶紧轰了这帮虾蟹兵,那五万抚州兵就交给湛卢部和咱们的水师了,再有晴日,咱们就动手。”

说着,龙十九娘子一阵肉疼,为将者谁不贪功?那五万人乘着破船顺江而下,想要收拾他们不过是顺手的事,可惜与功劳相比,战机更可贵千百倍。

功劳是死后的坟上烟。

战机是少死无数百姓兵士。

“从太原南下之前,元帅与我等说,此战是大黎的开国之战,咱们这些人能打成什么样,旁人眼里咱们大黎就是什么样,凶狼恶虎还是拉磨的驴吃草的牛,又或干脆是个沉水的鳖,就看咱们这些人的本事了。”

她实在难得说正经的话,听得申屠休神色一正。

苏长于也放下了摸胡子的手。

帐外,一传信兵说道:“将军,工布天文司来报,后日放晴,能晴三四日。”

将薄毯叠了叠放在一旁,龙十九娘子理了理身上的铠甲。

“这天可真是怪了郎当,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太阳了。”

申屠休也站了起来,将长槊从架上取下,笑着道:

“再等下去我骨头里都能挤出水来了。”

苏长于的见他们二人军容整肃起来,心中一阵欣慰,也握紧铁枪站起来:

“也到了咱们发兵……”

龙十九娘子一声大吼:“干他个忘八爹!打下杨家皇宫当猪圈!”

申屠休大声附和:“干!当!”

苏长于:“……”

所以他为什么要站起来?

……

将李瑄一案交给了越霓裳,卫蔷也启程南下,一州一州走过去,也是巡视,到了长安,各处今年的春种的田亩已经算出来汇总在了一起,除了麦、粟、棉、杜仲四样之外,今年还格外统算了豆、麻、胡麻和落花生,从太原往南到同州一线一面要靠地糊口一面还要保水土,胡麻、落花生这等适宜种在沙壤地的这两年在各处推行,百姓买铁锅的多了,也多有人顺手去书肆买一册薄薄的菜谱,用铁锅加了油炒菜,人吃了有气力,手指也圆润起来。

李若灵宝带着秘书司用两三日翻完了簿册也不得不承认京兆尹元妇德所倡种油料建油坊一事着实令百姓获益颇丰。

卫蔷又去看了长安的孤儿院和医药局,襄州各处算是新得的,想要南征,长安与东面的兖州一样都是枢纽之地,更因长安多年人才积累所得,这里俨然成了北疆之外大黎的又一中枢。

李若灵宝自己抽不出身让虞青蚨和裴盈两个小的跟着大辅一道出去,也是有心让虞青蚨见见世面。

事后她庆幸了许久。只因刚到孤儿院卫蔷还在掏钱,小裴盈已经把自己身上的钗环都解了,恨不能把衣服都当场扒了塞给这些失了父母的小孩子。

要不是虞青蚨死死拦住了,俩人还不一定比着闹出什么光景。

大辅也就罢了,身上加起来也不到一贯,裴盈上有能赚钱能赚钱的父母兄长,自己的俸禄也不爱花,差点写一个二十贯的条子让人往麟州取钱,虞青蚨把她从孤儿院拖出来,只让她给了一贯。

长安孤儿院里有些孤儿是南吴偷袭复州那几日在灭村时被父母藏起来的孩子,也有被砍了之后扔进火里从死人堆里又爬出来的,比麟州孤儿院那些英烈之后、失家小儿女更惨烈十倍。

看得裴盈双目赤红。

被虞青蚨连拉带拽的拖出来,裴盈鼻子发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她自幼得父母兄长宠爱,就算是突然被抢进上阳宫,惊慌无措的茫然也大于惧怕,终究没吃什么苦头。

这些孩子不一样,父母、故乡,转瞬成白骨焦土,仿佛前一日还能奔跑于田亩间,如今只剩一条残腿跌跌撞撞。

什么道理放在他们面前,都是不讲道理。

虞青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世上苦的人太多了。

没遇到定远军,没吃过饱饭,没穿过新衣,靠着制酱菜赚些散钱勉强糊口,她从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苦的。

裴盈叹自己从前顽愚,这世上竟有人不知苦是什么。

虞青蚨伤自己从前蒙昧,这世上竟有人不知什么是苦。

一时相对无言。

有长长的手指摸过两个女孩儿的发间,是卫蔷在摸她们的脑袋。

“慢慢来,别急,多看看,多学学,此时的大黎只能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他们如何能活得更好,又或者这世上会不会再有被这般顷刻间破屋毁家的孩子,得看你们的来日。”

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抓住了卫蔷满是茧的手掌。

卫蔷笑着说:“你们这是与我撒娇呢?罢了。”

她一手一个反握回去,竟是牵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往前走。

道旁熙熙攘攘,有几个年轻人正商量给孤儿院买几个罐子回去储水,这几个年轻人从前是长安城里的孤儿,现在大些的已经进了州学,从前带着他们长大的施三已经在襄州监察司做到了文书长,正是他们要效仿的榜样。

离了长安,卫蔷又往东南走,六日之后到了襄州。

正遇到襄州归入大黎以来的第一次州试,领邓、襄两州学政的柳陈霜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领多州事的元妇德和陈伯横忙着防备汉水汛期也都忙着脚不沾地,卫蔷略看了看,趁着吃饭的时候和柳陈霜聊了几句又启程往荆州去。

顺便带走了被越霓裳派人送到了襄州来的苏长袖。

苏长袖才读了半年多的书,在秘书司也就只能算作打杂,好处是能照料卫蔷起居,也能学些东西,卫蔷待她也如从前对清歌她们一般,早晚做些杂事,白日里就去学里读书。

在太原街上混了许多年,苏长袖绝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从襄州到荆州的一路上规规矩矩。

她和虞青蚨与裴盈年纪相当,论学识,裴盈在秘书司里也排前三,又有个当学政的娘,教她们两个读书绰绰有余,赶路的时候也没忘了拿一本去年新修订的《林冕刀法》来教她们识字,晃在马车上,一天也能把上百新字塞进她们肚里,连李若灵宝听她讲法都能与自己所思所想相对照并有所得,何况其他文书,竟然都埋头学了起来,马车里日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两个小姑娘学得如饥似渴,一个“累”字都没吐过,苏长袖灵慧,每日抓着裴盈的衣角喊“阿盈夫子”,虞青蚨手巧,做出的菜肴已经甚是美味,还不忘给裴盈做糖粥之类,哄得裴盈几乎原地升天,恨不能将自己所学尽数倒在两个“爱徒”的脑子里,等到了荆州,虞青蚨已经能读顺许多公文,苏长袖也能说清公文的行文格式,再练练字就能抄录公文了。

卫蔷每日看这幅“师贤徒敬”的热闹看得甚是入迷,在袖里抓了把烤落花生,没事儿就看着那三个转成一圈的小姑娘热热闹闹。

文明十八年四月初九,卫蔷刚进荆州城门,已经有从金陵城下来的承影部斥候在等她。

同样在等她的还有荆州学政封莺

——和十五具南吴不留行的尸首。

“人是荆州州学的沈夫子沈秋辞所杀。”

荆州鱼肠部管事封莺是这般对黎国大辅卫蔷说的。

第250章 悬钩 “悬钩子,我吃过。”……

四月初六的荆州城还沉在在梦里,鱼肠部三十六人冲进了城中南市里的一户人家。

布局数月,他们终于等到了从金陵来飞来的“青鸟”,连他和沈秋辞还有荆州不留行上下一并铲除便是今夜要做之事。

院子里静悄悄的,脱了布袍穿着短衣的封莺身先士卒,打开俺们走进密道深处,却只见一具又一具尸首。

连同“青鸟”一共十五人都呕血而死,只有袍角沾满了血的沈秋辞提着灯立在当中。

过了三日,封莺还记得当时情境,目难视物的男子用帕子小心擦着自己脸上的血,低声说道:

“此密道中有暗河通江陵城中三处大井。”

在一洞穴深处,有一木笼,里面装满了黑黢黢的干鼠,沈秋辞用手大略指了指,慢吞吞道:

“别碰,烧了,去岁洪州有疫疾,这些是喂过死人血的老鼠。”

封莺霎时毛骨悚然。

听到封莺说南吴欲以疫疾毁荆州,卫蔷提着壶的手顿了下:“这种东西是何时进了荆州的?”

封莺连忙道:“南吴借道荆州之时已经将此物暗中送到。”

“那为何小半年都没动手?偏要等现在?”

封莺强迫自己忘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鼠眼睛,回答道:“据沈秋辞交代,此事应是由荆州不留行的枭一手操办,此人往复州屠村,死于承影部之手。”

卫蔷直起身,手搭在刀柄上垂睫静了片刻。

封莺继续道:“那青鸟就是来继续行此事的。”

“现在只剩了沈秋辞这一张嘴。”卫蔷似乎笑了一笑,“你所说的也都是他所说的,他孤注一掷毒杀荆州不留行上下十五口,他将其中缘由细细分说,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他又是谁?我们不也只能听这一张嘴?”

封莺点头。

确实如此。

从绥州到云州,再南下到荆州,鱼肠部花费数年光阴未曾探知沈秋辞的底细,真说起来,这位看起来太漂亮太安静的沈夫子没有丝毫破绽,只有秋大队长的一丝执念和元帅的些许怀疑。

就算到今日知道了他确实是不留行中的鸟,一切证据也不过是他的所言所说。

若他不言不说不南下,到今日鱼肠也难抓住他的行迹,只能依靠更细致的剪除与布线将他困死。

“你们可已经传信给胜邪部?”

“卫管事已经亲自动身南下,明日大概也到了。”

知道胜邪部管事卫雅歌会来,卫蔷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案前作为证物的镶宝银鞘剑。

“他是用什么毒死其他人的?”

“在尸首腹内探到了钩吻,也是如他所说。”

低头翻看着沈秋辞交代而成的文书,卫蔷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放下,最后握住了刀柄。

“白鹭上是鹈鹕,再上是青鸟,鸿鹄上有鸢,再上有红鸾,枭之上是鹫,再上是虎鹰,总领三部的鲲鹏,鲲鹏之上还有金乌……这不留行还分的真细啊,人不多,鸟不少。”

调侃一句,卫蔷坐回案前继续看了下去。

沈秋辞自陈自己是鲲鹏,却是有名而无权,只被推到人前做样,数年前他被北派往大梁,目的是挑动大梁与北疆之争,可他并未如此,不仅几次叫停了暗杀之事,连薛重私通南吴的信都是他送到裴道真手上的。

字字句句,几乎可以让人替他他唱一曲大忠之曲……为他对当初北疆如今大黎的“忠心”。

“……勾结拓跋氏的不是他,他当时被西北不留行众人架空,只是送进拓跋部的质子,拓跋践死了,拓跋昌应该还活着,一会儿写信给裴道真,让他把人送来认认。”

“在赵启恩眼前转了个圈儿跑到渭水杀我的人也不是他派的,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给他看了仿制□□,他认了是巴蜀精工所造,是不留行首领所有。”

又翻几页,卫蔷挑了下眉头:

“总算看见几句能有人佐证的,沈秋辞当年在汉水与我有数日同行之缘,他祖父确实可能是南吴从前的太傅沈契。”

放下文书,卫蔷问封莺:“你做鱼肠做得久,觉得他有几分像是那个不留行的首领?”

素来在卫蔷面前直来直往的封莺一时没有说话。

做鱼肠要有两双眼睛,一双看清事之真,一双要洞悉人心。

“八分,只是还没证据。眼下只有他毒杀不留行救了荆州百姓一事,大概是真的。”

阴沉沉的天倒不怎么冷了,院门大开,能看见秘书们或是戴着襻膊,或是干脆穿着半袖短衫整理着各处的文书,虞青蚨和苏长袖端着新烙好的肉饼招呼旁人吃饭。

卫蔷对着封莺点了点头。

“金陵城将破,不管他是鲲鹏还是金乌,此时这般出来,都是极有避罪之嫌。他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么?”

“林昇。”

被审了一日一夜的男子落魄已极,极白的衣衫脏污不堪,遮眼的布也落在地上。

春日里飞过大江的鹤由人擒住折了翼。

北风中撑着雪的竹子被折断倾倒。

皆不过如此。

背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他只垂着眼,声音极低:“我想见一个人,叫林昇。”

……

沈秋辞在胜邪、鱼肠两部与监察司联合建起的的审讯室里呆了足足十日。

他是定远军迄今为止掌握的不留行里最大的鸟,依他所想,酷刑加身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明知他是敌手,又被怀疑身有大罪,这些人也没有屈打成招的意思。

只有一层一层被连番审讯后的疲惫压在身上。

旁人到了这时候,哪怕再坦荡只怕也觉心神不定,他却在每日得以喘息的三个时辰里睡得越来越好。

饭食也不算差,虽然是陈米混着粟,也都是新做的,看守他的讯官和狱卒吃的也与他差不多。

牢房里一日日湿热起来,审讯过后,沈秋辞心平气和地问能不能给自己换一床被子。

如今审他的讯官是新来的,也心平气和地应了他。

等沈秋辞回到牢房靠着角落坐下待了一刻,有人缓步走到牢房外,接着是门上镣锁被打开的声音。

沈秋辞连忙站了起来:“多谢……”

软软一团棉被放在他怀里,有人轻笑:“不谢。”

薄被从沈秋辞的怀里往下掉,被来人接住了

沈秋辞惊诧一笑:“林大侠!?”

“我刚巧从金陵回来传信,被胜邪部找来还以为是我偷喝酒的事儿被查到了,不成想是沈郎君你干了大事。”见他步履踉跄,林昇索性将薄被接过来替他铺在石床上换下了能掐出水来的旧被。

沈秋辞在她身后,隐约能看见她的腰间并未悬有兵器。

“胜邪部的讯官还来问我咱们是如何相识的,我也据实说了,之前只知道是沈翁带你逃命,原来你们是得罪了南吴的杨氏。”

一边说着话,林昇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放在了沈秋辞的手心。

“要进来也不容易,炖肉之类加了香料的一概不行,这是悬钩子,正当时吃着还挺甜。”

软软的布帕在沈秋辞的掌心散开,沈秋辞的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是细软似乎披了一层小绒毛的小果子。

“悬钩子,我吃过。”他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林昇单手夹着换下来的被,站定对他说道:“这几日我每日都来看你,有何想吃的再与我说。”

沈秋辞悄然点头。

倒显出了些稚童般的乖顺。

林昇往外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开口:

“隔了这许多年,我还是拖累你,实在不该。”

瘦高的女子身上穿着黑色皮甲,越发显得蜂腰长臂,身姿挺拔,回过身侧头看着沈秋辞,她说:

“只隐约听闻你做了不少大事,你筹谋许多年,定是竭尽心力。我本想说若沈翁得见你今日,恐怕未必欢喜,可他终究是见不到了……失家无亲,如浮萍在世,能抓住什么便是什么,自问己心,能自称一句无愧已足够。当年一条巴掌长的鱼和你分吃我都未觉拖累,如今又何必提起这词让你自己难过?”

沈秋辞怔了怔继而笑了。

他看不清楚,却能想到此时林昇的样子,定然神采飞扬,双眸有光,她能将这世间看得清明,却从未用这清明伤人,更不许自己自怜自艾。

这么多年,实在是从未变过。

这世间得有此人,是碌碌苍生之幸。

悬钩子酸酸甜甜,沈秋辞眯了眯眼睛,只吃了两颗,剩下的被他小心收在怀里。

接下来几日,林昇果然如她所说那般日日都牢里看他,悬钩子没了,她就能带着从山上摸来的野枇杷来看他,她自己也不知名姓的小野果皮极薄,不小心就将颜色染在指尖,也是甜的。

甚至有木头做的枕头和一盏油灯。

白色的脏袍换了下来,还有新的丝带帮他遮着眼睛。

第四日,沈秋辞在林昇走后小心地吃完胡饼,摩挲自己的双手没捡到一颗胡麻,这才站了起来。

“金乌。”

他对问询而来的讯官低声说,

“金乌是南吴右牙指挥使徐厚善,不留行是他奉吴主之名所建,他有一养子徐奴儿素得吴主恩赏,正是吴主放在不留行中的眼。当年我堕入汉水,正是徐将军救我,那之后我便成徐将军手中之棋子。”

白纱之后,沈秋辞眸色沉沉。

没有林昇,天翻地覆他可与万里江山同死,血侵江海也无妨。

这世上还有林昇,他就要活下去,清清白白入她眼,不染血污。

徐厚善,就是最好的替死鬼。

……

徐厚善,身无战功,却是被杨源化称作自己“帐下英雄”,工于谋算谨慎寡言,仿佛从不与南吴文武相争,之前杨源化假作重病斩杀了自己手握大军的弟弟,这徐厚善在其中颇有些动作。

“杨源化让徐厚善收徐奴儿为义子,正是十一年前,与不留行创建时候相当。”

“嗯。”卫蔷解下自己身上的皮甲,双臂展开伸了个懒腰,“他突然交了个‘金乌’出来,是想换什么?”

板着一张脸的女讯官正是总领大黎定远军胜邪部的卫雅歌,她将皮甲挂起来,说:“他要去金陵,看南吴如何覆灭,他知道南吴皇宫通向太湖的几条密道。”

“我记得《西游记》里有一出戏,讲的是六耳猕猴假作美猴王孙悟空,要去做那西天取经的真佛,咱们这群座上罗汉要看的‘真假金乌’。”

卫蔷笑了笑。

“耽误了这些日子也够了,金陵城外吴军被打得七七八八,我也该过去看看了,顺便带上他。”

卫雅歌立刻道:“我去知会清歌,让她派人和您一道。”

“她手里承影部的人都认识我,一言一行都是破绽,多云寨的易笙正好带着人在荆州,我还没来得及见,就让易笙一个人来见我,再让她们和我一道去金陵。”

卫雅歌应了一声,脸上更像是快被冻裂的铁板了。

卫蔷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沿途都是定远军,你还怕我出事?”

“卑职岂敢担心元帅?”卫雅歌肃着脸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元帅英明神武武功盖世,不过区区以身犯险小事罢了,卑职不敢担心。”

卫蔷倚着她的肩膀低声道:“羌人之乱死了两万多人,至少一半得算在不留行的头上,为了挑起定远军与南吴血仇,不留行复州百姓尸横遍野,这些皆是血债,前有毒,后有疫,若是不将其连根铲除,哪怕是害人之法流向别处,咱们安民定远皆成空话。”

长刀在手,卫蔷直起身子垂眸一笑:

“那金乌,我必杀之,不留行中管他什么鸟,我必锄之。”

第251章 老竹 “唉,时势变换,运道浮沉,连这……

两尺长的铁链碎碎作响,铐环比沈秋辞的腕子宽出了半寸,低头仿佛是看着被锁上的手腕,沈秋辞笑着问:

“能否让我先沐浴一番再上路?”

“要沐浴也先出去。”拎着镣铐林昇笑着把另一头锁在了自己身上,“我在外面客舍包了个小间,烧了热水,你洗完了,吃点东西,咱们过了晌午再上路。”

沈秋辞直愣愣看着锁住两人的镣铐,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怎是和你一起?”

林昇拽了拽锁链,面色如常:“承影部的差事暂时停了,送你去一趟金陵,我也再寻点儿功劳回来。”

她走在前面,拉着沈秋辞走。

沈秋辞被拖着走了几步,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卫雅歌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心中忽有一阵怪异之感。

“管事,我们也该走了。”

“嗯,去承影部驻地。”

卫雅歌又抬头看监狱的大门处。

沈秋辞这般想要为自己脱罪,难道是为了家主?

若他真是金乌,从前的翻云覆雨,如今的李代桃僵……岂非是两次自寻死路?

一次死在身,他之罪孽罄竹难书,必有刀兵加身,枭首以示众的那一日。

一次死在心……宛若一个笑话。

可千万别是如此荒诞离奇。

掌定远军中刑名的女子在心中暗道。

这世间不该有这般的笑话。

林昇真的备下了一处给沈秋辞沐浴更衣,浴桶旁还有一木盆让沈秋辞洗头发。

“知道你好干净,这是过年时军中发的新皂,还没用过。”一边说着,她拉着沈秋辞的手臂让他摸了下浴桶旁放的皂块。

热气蒸着沈秋辞的脸,让他耳颊都泛起了红。

“我是目不能视光,仔细看是能看见的……”

没有被锁住的手摸着浴桶,沈秋辞苦笑:“你先出去。”

“我就在门外。”

林昇解开自己那头的拷环锁在了浴桶的把手上。

“新衣在榻上,看不见就坐在桶里别动等我来拿给你。”

“好,你先出去。”

“长了十几岁怎还这般扭捏?”林昇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去,半掩了门。

沈秋辞并未急着下水,先将自己脸上的丝帛解了放在洗发的木盆里单手搓了搓,还小心抹了一点皂块,干凝的皂块带着桂花香气,南吴的达官贵人也未必能得了。

最后把洗净的丝帛小心绑在手腕上,沈秋辞才宽衣下水。

过了约有一刻,沈秋辞低声对着门外道:“我洗好了,只是……穿不得衣裳。”

林昇果然等在门口,转身进来打量了他一番。

因要赶路,她备的是青色衣袍,穿在沈秋辞的身上略有些空荡。

一只手被拷在浴桶上,半边衣衫都还只是挂在身上,也不知沈秋辞废了多大周章,好歹是将裤子穿上了。

一头乌黑长发只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遮在额前,衬得沈秋辞又小了几岁。

林昇替他将镣铐解了,又替他将衣衫拉上。

“还以为你是精瘦,没想到这臂膀也颇结实。”

沈秋辞敛衣赧然:“虎口求生,假作绵羊,能自保的本事还是要有些的。”

“是么?”

林昇低头一笑,手中银光一闪,沈秋辞两步退开,手中的衣带一转,系住了攻来之物,原来是剑鞘。

潮湿的发尾这时才在青衫上打出一道深色的痕迹,沈秋辞抬起头:

“你带的是这把剑?”

“承影部的差事停了,自然不能用承影部的刀,恰好胜邪部把这把剑给了我。”

剑在林昇的指间转了个圈儿。

沈秋辞低下头。

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他不必看也知道。

剑鞘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他找来名匠沿着原本的花纹雕琢,重新镶上宝石。

剑是在汉水边的当铺、铁铺一家家问过去买回来的,淬火打磨熠熠如新。

十几年来,沈秋辞抱着这把剑方能在这浑浊人世得一丝安眠,今日,它回到了与沈秋辞最初相遇的地方。

“好,真好。”沈秋辞低着头重新整自己的衣衫,听见自己的声才知道自己将无尽的欢喜凝成了短短的三个字。

又过了片刻,衣衫齐备,鞋袜穿好,他终于能笑着调侃:“你现下定是与当年的林大侠一般无二。”

林昇一声长叹:“唉,时势变换,运道浮沉,连这天下都变了样,唯独我风流依旧,实在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刚站起来的沈秋辞笑出了声,手扶着身侧床柱,几乎要笑倒在榻上。

瘦高的女子走上前拉住他的臂膀:

“脏衣由得旁人处置,走,我带你去吃烤肉胡饼,那店家是从北边迁来的,味道比起北疆的也不差,吃完了咱们还得跟同行之人汇合,今日怕是得赶路到人定之时*。”

重新站在天光下,一切仍是晦晦不明,可只一条锁链锁了自己和林昇,沈秋辞的眉眼皆是被帛带遮住的舒展。

他听见了四月的莺啼。

翠叶生发。

新花将绽。

林昇穿着劲装皮甲,外面罩了斗篷,两人并肩,也无人能看出是被锁在一起的。

偶尔手指和臂膀隔着斗篷撞在一起。

人间就是好人间。

……

洛阳城中,天下第一才子、南吴圣台大学士谢引之笑着道:“卫氏建黎,已是梁国叛逆,本使实在不知梁国竟衰微至此,满朝文武在列竟无一人敢提出兵伐逆。”

竹林簌簌作响,坐在棋盘前的老者低着头,谢引之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一阵呼噜声响起。

老仆见状连忙轻拍老者让他醒来。

“嗯?棋走到哪一步了?我要占中腹!”

白透了的长须从棋子上划过,依稀可见有晶莹,是口水流在了胡子上。

谢引之两指拈子端坐,如一方陈砚。

五十年前姜清玄在长安骑驴过酒肆,数千里外金陵城里八百士子竞相学白衣。

五十年后,在谢引之面前的只是一个昏聩老朽。

他的两个外孙女在北地争辉,他的这幅枯骨在皮囊里渐渐委顿,才华与锐气都已经凝成了旧日的传说。

谢引之微微低头:

“姜相,一旦吴国沉陷,卫氏女同室操戈便在眼前,姜夫人仅剩的骨血若是都能保下,想来她在泉下也能心安。”

“啊……”老者摆弄了下棋盘上的棋子。

竹林里只有风声阵阵。

自从他称病之后,这片竹林里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般热闹了。

看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落下,谢引之也落了一颗白子。

老者哈哈一笑,又落一黑子,连忙从局中拣去了几颗白子。

这是他赢的。

谢引之放下手中棋子,轻叹一声: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庇护梁后二十余载,终究要看她在七步之内如何成诗。”

额前不胜簪的乱发被风吹得大动,老者弓着背收拾棋局,拣了几下又打起了哈欠,幸好没有再睡过去。

“年轻后生,当不来老成说客。”他似笑似叹,“苏秦张仪,朝秦暮楚,事无定主,你只学了皮毛。智晖小和尚教你入世之后再求出世,却没教你入世,既然一颗心只求尘世外,自然不屑寄身帝王家,又怎做得了纵横之事。”

一把黑子落在棋盒里,多余一颗白子,被干瘦苍老带着极重笔茧的手拣了起来。

“谢昶一心事大梁,却死在申家手里,小后生,你也先自寻后路吧。”

白色的棋子被轻轻放在天元上。

谢引之微微抬眼,只见姜清玄一双苍目直直地看着自己。

垂眸一笑,他将那枚白子收到自己这边的棋盒:“学生要在洛阳寻两个人,寻到便走,倒也无意做苏秦张仪。”

“哦,那就好。”

因把仆从也打发了大半,竹林也无人打理,隔年的老叶被吹打成了青灰色,飘飘然落在空荡荡的棋盘上。

“南吴偷袭大梁的复州,造下杀孽重重,谢使在洛阳睡觉时候还是惊醒些。”

“学生知晓,多谢姜相提点。”谢引之站起来,脚下一阵脆响,竟是戴了镣铐。

他如今还是大梁的阶下囚。

这位天下第一才子转过身要去,又转回来对姜清玄深深行了一礼。

“姜相,春风渐暖,南吴百姓也在水火杀孽之间……”

老者打了个哈欠,仿佛闲话道:

“金陵贵子多豪奢,金花玉树绕台城,青牛拉车使棉布铺地,为赛牛车更是暮春之时直踏太湖岸边千亩良田,湖岸渔农人家家破人亡不可胜记,这就是去年之事,死些该死之人,世上杀孽也能少两分。”

老竹苍翠,韧而不弯,不过叶子乱了些。

短短几句,说得谢引之无言以对。

南吴也罢,北梁也罢,世家豪族人人将百姓当鱼肉,想从他们的身上取下用之不尽的膏脂,淮水两岸早成了一把把苦柴,只等被人付之一炬。

至今日,大火熊熊而来,谁可抵挡?

以何抵挡?

在此局中做事难。

旁观亦难。

想要不与天地同焚,也是无路可走。

无声地长念一声佛号,谢引之又对姜清玄行了一礼。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姜清玄无声摇头,张了张嘴,他想说句什么,左右看看,才想起卫瑾瑜已经走了。

从兰也走了。

如端也走了。

走了,走了罢,走了才好,天地将新,与之同焚,将自己锤炼一把,才是新人。

“今天,宫里有信么?”

老仆摇头。

姜清玄叹了口气。

拈起棋案上的枯叶,他低声道:

“备上一具薄棺,不拘木材,千万不要笨重的……我书房里有一本新抄的《荀子》,放进棺材里,等上几日,就算是陪葬了。”

老仆点头称是。

第252章 远灯 “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

林昇送沈秋辞去金陵也并非孤身上路,江陵城门口,一女子带着十余强兵牵马等着他们。

女子的眼瞳颜色极浅,额头正中一道竖疤,一脸凶色,见了林昇硬邦邦地笑了笑,怪里怪气地说:

“林队长,许久不见。”

林昇行了个军礼:“易将军,许久不见,咱们又成了同路人。沈郎君,这位是多云寨的易将军,易将军,这位沈郎君就是我这次要送去金陵之人。”

女子哼了一声。

沈秋辞目难视物,心里却如明镜在悬,多云寨的易将军,应该就是被称作“断脸修罗”的多云寨副寨主易笙。

易笙也在打量沈秋辞,口中连连惊叹:“跟这沈郎君相比,我那白玉儿都成了烂芦菔,林将军有美同乘,好福气啊!”

沈秋辞手被人拍了一下,听见林昇凑近了自己说:“易将军是夸沈郎君你容貌绝好,多云寨里以女子立家,一妻多夫是寻常事,她并无冒犯之意。”

手指想要勾一下被林昇拍过的衣袖,又放下了,沈秋辞笑着转头同样小声问:“林大侠可也觉得我有绝好相貌?”

林昇一笑,抓住他的腰将他推到马上,沈秋辞仿佛有些惊惶,抓住了她的手才堪堪坐稳。

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沈秋辞后面,林昇笑着道:“沈小郎君要不是有这么一番好相貌,我又何必与你共骑?”

易笙身后的壮汉们一齐哄笑。

沈秋辞也笑,头往后枕在了林昇的肩上,只轻轻一下。

一队二十余人快马赶路,易笙看着爱说笑,领军也是令行禁止,在沈秋辞看来她有个极大的错处,那就是她太喜欢找林昇说话了。

林昇一贯是脾气好的,有问必答,其他人问她北疆事、定远军中事,能说的她也细说。

赶路到夜里,沈秋辞也没与林昇多说上几句话。

从江陵南下金陵坐船更容易些,可沈秋辞虽然目有痼疾,却到底是声息间杀人的不留行鲲鹏,自然不能让定远军在江上的航运布防展露在他面前,便只能一路骑马。

沈秋辞也不在乎。

自与林昇重逢后,他的心好似成了天上的云,随风来去,聚散从容。

夜里投宿时候与易笙同行的好处便现了出来,从鄂州到荆州路上各县多云寨多有落脚之处,言语也无不通之处。

早早传信让人收拾了六只乳猪烤在火上,等她们夹着路上风尘进了院子,油香气兜头给他们洗了半身疲惫下去。

用灶上的热水洗了手脸再出来,沈秋辞看见林昇从怀里掏了钱出来,对易笙道:

“公务在外之时一菜一肉一饭不得超二十文,这是定例,易将军盛意卑职自该受领,只是时候不对,等事了我上多云山,易将军可得记得请我吃酒肉。”

易笙换了身衣裳,单手插在腰间,看了一眼与林昇锁在一处的沈秋辞,摇头笑着道:

“多云寨整编之事林队长尽心竭力,几头乳猪也是兄弟们心意。林队长你可千万别跟我自称卑职,连我这山上土匪都知道承影将军高升在即,等小卫将军掌了承影部,副将一职定有林队长一份……”

可林昇虽然看似好说话,也是心意坚定的,来回推拒几次,易笙还是将钱收了。

等他走了,沈秋辞低声道:“我有些钱财,在绥州……都是当夫子赚的清白钱……”

灯笼的光弱了几分,沈秋辞知道是林昇站在自己身侧。

“借花献佛,这烤乳猪算我请你吃的。”

“不想你养我两次。”沈秋辞顺着镣锁抓住了女子的手臂。

“等事了,你养回来就是了。”林昇反手拉住他,“烤猪一顿,记好了账。”

几步之外人声鼎沸,招呼他们一起过去。

火光明灭,将女子的脸廓照得清晰。

“好。”

隔着薄薄的帛带,沈秋辞的眼去追林昇的眸光,却只看到喧嚣的烟火。

“那林大侠你可千万别忘了。”他笑着说,“我是奸猾之辈,最喜赖账,小心我又十几年不还你。”

林昇垂眸看向自己抓住了沈秋辞手臂的手,那手背上有狭长的疤痕。

“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成?”

人群里有人大喊:“林队长,你要与沈郎君扭捏也给我们这些糙人看看呀!”

轰然大笑里,林昇拉着沈秋辞往热闹处走去。

沈秋辞忍不住回头,他看不清他们两个人方才站立之处。

只有更远处的灯,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并肩而行。

他又像站在那里。

“沈郎君?”

回过神,沈秋辞闻到了浓浓一阵肉香,是林昇将切好的一块猪肉放在了他面前。

沈秋辞一阵恍然。

太近了。

那般亲昵,那般如常。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情思种种他想抓着林昇的袖字字吐尽。

又置身远处,冷眼看自己可笑情状。

他懂了,懂了自己沉沉经年里到底是如何的心思。

沈秋辞,沈无咎,金乌鸟,你终究是卑贱若此。

见沈秋辞用袖子垫手要来吃肉,林昇取了一个帕子放在他掌心。

“用这个垫着,脏不了你的手。”

沈秋辞抓紧了帕子,笑着向林昇道:“手脏了洗洗就好。”

悄悄然把帕子收了起来。

……

定远军在鄂州的大营设在葛山一带,东北山麓就是扼守长江南北的洪港,因定远军的安民之略,鄂州商路并未断绝,洪港连同其东南侧山谷的陆道都有行人络绎不绝。

知道林昇要进大营,沈秋辞双手一抬,笑着道:“你该将我锁好了。”

“林队长,你将沈郎君交给我便是。”易笙笑着道,“等你从营里出来,我一根毛也少不了他的。”

林昇就将腕上镣铐解了,锁住沈秋辞双手,才说:“劳烦易将军。”

看着沈秋辞在一块石头上坐好,林昇又从怀中掏出钱袋,对易笙说道:“此地热闹得紧,沈郎君有什么想买想看的还请易将军照顾一二。”

易笙自然没有不应的。

穿着皮甲的瘦高女子快步走进军营之中,脸上毫无疲色,鄂州大营她没来过,定远军中营帐排布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亮着腰牌一路转到文书堂,见里面忙而不乱,径直抓过一个文书问道:

“可有从白山来的军情?”

那文书皱着眉头道:“白山来的消息……”

待看清了女子的脸,文书头上的巾帽都抖了一下:“元帅?!”

“嘘。”卫蔷将人拉到避人处,“白山可有承影将军处来的军情?”

“有的,刚从太原转过来。”那文书连连点头,“正巧卫副将也在,文书刚送进去。”

“好,多谢。”卫蔷对文书笑了笑,转身又走了出去。

议事堂中,湛卢部副将徐子林看见元帅竟然无声无息就来了鄂州,几乎在舆图前跳了起来。

龙渊部文将盛凄凄也正好鄂州营,摇头道:

“元帅,立国之初正如惊蛰,实乃春虫妄动之时,您怎独身来了鄂州?”

“没有也不算独身,叫了易笙带着多云寨的壮士们一起,如今正在营外等我,你们也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个来复命的队长。”

说话间,卫蔷已经站在了舆图前。

徐子林抬手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元帅,江州往金陵的水路已被我军以铁船截断,洪州太守张近溪来信,愿即日起兵归顺大黎,交出洪州,我等正在商议此事。”

卫蔷点头:“江州被封,彭蠡泽和赣水就是江州吴军的退路,能拿下洪州便能扼住赣水,年前张近溪的信就来了,只看那信上所言倒是诚挚。”

许是因民不聊生,南吴信佛者数不胜数,张近溪也是禅宗俗家弟子,所信正是马祖道一所创洪州禅,洪州一地有开元寺、宝峰寺、大智寿圣寺等禅宗宝刹,其中开元寺正是道一从前讲经之处,张近溪实不忍其与洪州百姓同沉沦于战火。

盛凄凄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在洪州的鱼肠传来的消息,洪州团练使杨服跋扈,正强征百姓入伍,又派人趁夜于江边劫掠女子入营,冠以劳军之名,抬出营的女尸少则十数余,多,则不可胜记,张近溪与之几番争执,被杨服脱了裤子责打五十杖。”

说起此事,人们脸上皆有激愤之色。

“洪州如今多少守军?”

“三万。”

“鄂州你们两部有多少人?”

“回元帅,共有两万七千人。”

卫蔷又抬眼看了看舆图。

“五日内自荆州再调一万人,江州交给巨阙部,洪州交给你们,两地务必同时拿下,不给残敌借赣江南逃之机。”

“是!”

卫蔷端起新倒的水满满一碗灌下,又对盛凄凄说:“白山的军情给我看看。”

盛凄凄从一摞文书的最上面拿了一个红头信封双手递给了卫蔷。

信是卫燕歌亲手所写,她率五千强兵已经过了潢河,将即刻攻打海东国的西南重镇扶余府。

闭上眼想了想海东国的舆图,卫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站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回信让人转去白山。

“我要继续往金陵去,你们传信给承影部和鱼肠部,庐州和池州的不留行稍有异动,立刻连根拔起。”

“是,元帅。”

见元帅竟是说完了就要走,盛凄凄连忙拦下:“元帅您好歹吃顿饭,路上……”

“外面那般热闹,买个米团就能充饥,不在你们这等饭了,军情紧了些,你们辛苦。”

摆摆手,卫蔷大步走出主帐。

脚步一停,又转了回来,将案上摆的肉脯抓了一把带走。

看得盛凄凄哭笑不得。

叼着肉脯走出鄂州大营,卫蔷看向不远处,眸光一凝。

正跟沈秋辞说话的两个和尚,有一个是在洛阳与她有几面之交的契尘。

第253章 魔罗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洪港渡口着实热闹,江上行船不易,一走许多日都得住在船上,坐船之人少不得买些吃用,有卖苇叶包的粽子的,巴掌大一个,内中只有添了碱水的江米,因便宜也是买的最好的,再有有卖米团的,内里夹了干菜,还甚至有卖肉脯的只是价格不低,比前面那些生意差些,端着肉脯的小贩只往看着衣着齐整的商人面前凑。

易笙一贯是个手松的,见日行中天,就让人去买了些米团来吃,去的人是个机灵的,只买了二十几个米团,余下都是最便宜的江米粽,回来笑着说竟然有人卖船上能用的铁炉。

“从前船上有个泥炉就了不起,现在连铁炉都有了。”用袍角兜着粽子的汉子惊叹不已。

“还提那从前作甚?从前咱们想吃饱肚子都难,现在有军饷有战马,伤了病了还有医官,这等日子谁是当初敢想的。”易笙剥开个粽子一口吃了半个,含混道,“吃饱不说,上年熊六他们窜来广济县,马当家带人下山,打得奶水都出来了,兜都兜不住,现在不光有胸兜子,还有月事巾,咱山上各位也不必夹着草木灰到处跑……真说起来可真是让女人活得体面多了,也不用再让你们再看笑话。”

壮汉们都笑:“将军,咱们可不敢看笑话,胸兜子和月事巾我们自家姐妹还想要呢,就是给咱们这揣铛裤,那揣着是挺好,可军里非要两天一洗,不到两月就洗坏了。”

“将军,天天洗屁股,晚上睡觉那都凉飕飕的。”

“你那玩意儿洗不坏冻不坏,干干净净睡觉也省了得病。”易笙又啃了一口粽子,“揣裆裤两月一发,一发两条,总够换洗吧,真不够就来找我,我领着你们去要。”

又是一阵大笑。

易笙也并非只是玩笑话,多云寨终年多云,新衣上身半日就湿冷下来,年年有人得了湿病哀嚎死去,之前李充在山上搞邪祀也借口这山上湿气夺命是因为山鬼。

等定远军去了人,医官让他们日日洗衣洗身,又用石灰到处洒,得病的也比从前少了。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从前学过的那些书早忘了大半,这句倒还记得。于微处救人,救人亦救心救志,大黎所为,大概也是圣人之行。

她和易萧当了半辈子土匪,总算走了一条……死了之后也黄泉无愧的路。

眨了眨眼,易笙看了一眼身后的定远军大营,又看向拿着粽子不吃的沈秋辞。

“沈郎君,再往前赶路可少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怎不去逛逛?”

沈秋辞笑了笑:“诸位宽仁,不当在下是戴罪之身,在下自己总该记得。”

易笙挑了挑眉,突然凑近他说道:“沈郎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喜欢林队长?”

白玉上嵌了粉玛瑙似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换来易笙轻笑。

“光我知道的就有数不胜数,我们寨中汉子,要是谁能和林队长多说两句话,那高兴得都像祖坟冒了青烟。这定远军中更不用说了,林队长生得好,功夫好,品性也好,前程也好,喜欢她的何止汉子?我就见过那些小女娘夜里提着灯成群结队来找她,啧啧啧。”

易笙起身扔了粽叶,拿起水壶喝了两口水:

“沈郎君,您比那些人,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呀?虽说是样貌好……”

“在下确实样貌好好。”沈秋辞笑了,刹那间如竹叶落飞旋,昙花绽暗夜,“父母荫蔽,祖上积德,只此一条就比旁人高明许多,林大侠生得好,功夫好,品性好,前程好,在下有这一条便足堪配。”

易笙一哽:“沈郎君还真是……”

“其实在下也无需林大侠以什么来配。”缚了白帛的双眼“看”向易笙,“她是林昇,在下纵有世上无双的容貌,因她是林昇便配得。”

“哈哈哈哈,阿弥陀佛,金陵一别数载,沈施主风采依旧。”

听见佛号,见是和尚走近,易笙立时将腰间刀鞘摆正。

清瘦的和尚虽然身染尘土,容貌依旧清隽风流,对着沈秋辞合十行礼。

沈秋辞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契尘禅师,没想到在这嘈杂渡口,你与晚生又重逢,可惜晚生如今身无长物,不能再买灯油了。”

契尘朗声笑道:“沈施主豪买灯油两千斤运到采石矶为故友做法事,此事仿若昨日,贫僧如今也无灯油,只有些许经文可念,些许偈语可唱,沈施主若是有余粮,不妨布施给贫僧。”

沈秋辞手中也不过两个从易笙那得的粽子,他也大方,都放在了契尘的钵中。

“我记得禅师是被供养北上,怎又到了此处?”

沈秋辞这“供养”二字说得甚是婉转,契尘名扬南吴,在金陵乃是各家豪族的座上宾,十年前,为了重建牛头山延寿院,他在牛头山下讲经以一己之力集钱数万贯、宝珠数斗、黄金数十斤,可谓是一日之间就成了名利双收。

直到他北上洛阳之时,金陵岸边彩船相送,佛幡绵延数里不绝,衡家九郎等数十金陵名士相送之诗能攒够百页诗集。

这样的和尚,只要愿意,是定是一辈子吃不着苦头的。

契尘着实比从前沧桑许多,双手遍布老茧,只还是笑:

“汝州大水,贫僧恰好路过,去是金僧袍,走是烂草鞋。”

听着竟是将自己从前那些钱财都舍给了汝州的灾民。

“阿弥陀佛,钱财不过灰与土,人心安乐造浮屠。师弟你离大自在又近一步,当吃个粽子以欢庆之。”

契尘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壮的和尚,大腹便便,穿着烂衣粗鞋挎着个极大的布袋,说话时未语先笑,极是喜人,从契尘手里拿了个粽子吃了起来。

沈秋辞虽然没看见他的样貌却也知道他是谁,对他行了一礼:“契此大师。”

契此……易笙猛地抬头:“大师可是吴越明州的布袋和尚?”

和尚只笑。

布袋和尚契此之名流传江南,鄂州一带也盛传过他的故事,易笙带的军汉们们连忙行礼,有抱拳的,也有学着合十的,甚是热闹。

契尘对自己师兄说道:“师兄,我化缘多年,沈施主在我所见之人中当排前三。”

吃着粽子的布袋和尚还是笑:“化缘本是你教化,受教之人未见佛,却是你记人在心,谁教化,你教化,原来你被教化,阿弥陀佛,可见极乐难说,阿弥陀佛,不如插秧睡觉。”

说完,他吃完粽子把剥下的苇叶往大布袋里一揣,伸了个懒腰,竟是真要睡了。

契尘又对沈秋辞道:“沈施主,我师兄常年在各处布施,有些见识,你的眼可愿让他看看。”

沈秋辞低头一笑:“多谢契尘禅师美意,也不必劳烦契此大师,至今日,看不得光的沈秋辞,方是沈秋辞。”

“自忖绝崖有花开,不看身后清静地,小郎君这双眼当年可治不舍治,如今终是不愿治,绝崖不可往,身后不可看,不如茫茫然。”说完,契此还是笑的。

契尘恍然:“师兄你见过沈郎君?”

回他话的是沈秋辞:“当年我被友人从汉水救出,友人将我送去明州隐居,巧遇契此大师。”

“阿弥陀佛,世上竟有这般巧事。”

“什么巧事?”一柄银鞘宝剑挡在了沈秋辞身前,穿着黑色氅衣的女子看向两位和尚,“两位大师,我们是奉定远军中令护送,既然已经化了缘就快些走吧,眼见要下雨了,二位早些投宿去,不然,就算无发可湿也小心一肚子佛家道理泡了水。”

这话实在不客气。

契尘后退一步,抬头一看,又垂下眼。

“阿弥陀佛,师兄,咱们早些上船过江吧。”

两位僧人携手往江边走去,走了数百步,契此突然大笑起来:“魔罗化人入业火,难陀早证罗汉果,缘生崖上终无果,茫茫到头是长嗟。”

“师兄?”

“方才那女施主就是当年那千斤灯油供奉之人。”

“什么?”契尘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师兄,那女施主可是……”

“不必说,不必说,人间自是有因果。”契此脚上的破烂草鞋半踩在河边的淤泥里,“一方白粽显仁心,钟鼓梵音难洗尘,人间安乐是佛国,晴天自在水田中,万法何殊心何异,人能弘道道自成。我知你让我来此,就是想让我与那人说上几句,问我佛家弟子前路,不必问,不必问,清静守心,佛道自存。”

契尘似有所悟,不禁幽幽长叹:“人间安乐是佛国,总要低头种苗秧……是我着相了。”

“我的布袋在身上,你的布袋在心上。不如放下,不如放下。”契此小心避过有几尾小鱼的水洼,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两位大师在说颂间将俗事放下,俗人却是不能免俗的,沈秋辞还被易笙问为什么会认识那布袋和尚。

“我当年落入汉水,得救之后心郁难解,那时徐大人还顾念与我祖父的几分情分,就将我送去了智晖大师的麓山学堂,智晖大师有心指点我,往明州讲经时也带着。”

捏着林昇给自己的肉干,沈秋辞笑着说道。

仿佛自己不过是往明州游山玩水了一趟罢了。

夜不能寐的哀痛,喉头不愈的嘶吼,被捆在佛堂被群僧以唱经度化……种种过往都被他隐匿在三言两语之中。

他恨这人间连他仅有的林昇都夺走。

他恨林昇死在了他看不见的摸不到的地方。

他恨顾予歌不能让他死在汉水里。

他恨林昇要对自己好。

他恨林昇要让自己活。

他恨顾予歌竟然还希望他能挣脱魔障。

胡须尽白的智晖和尚说他心有大业障,当剃度出家。

总是在笑的契此大师说他寸寸在地狱,早成魔罗。

是杨源化让人将他接回了金陵。

他创下不留行,自认金乌一夜屠尽当年害了他全家的齐谭一家五百口。

杨源化让他给自己取个新名字行走朝堂,他提笔写下“沈无咎”三个字。

过往喜乐忧恨,尽数抹去。

行路至绝崖,他本无咎。

一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摸了下,伴随着一句调侃。

“你剃了头想来也好看。”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只能是林昇,只会是林昇。

沈秋辞抬头,察觉发丝从林昇的掌心蹭过,他的耳边生出了微红。

在他发顶,恰有一滴雨落在了有长疤的手背上。

林昇低头甩去雨滴,又将手护在了沈秋辞的头顶,对易笙道:“还真下起雨了,找地方吃些热饭咱们再上路吧。”

易笙自然答应,前面几十步有一家卖鱼汤馎饦的,她分了一半人去牵马,剩下的收拾起了卸下的行囊。

“你的帕子,险些掉了。”林昇将一白色素帕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沈秋辞的手中。

沈秋辞捏了下,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们是不是立时就要上马赶路?眼睛是痼疾了,我也没那般孱弱……”

“本是想买些粽子米团在路上吃,一下雨自然是不行的,军中有规矩,要不是十万火急,赶路之时饭食可以买,水必须喝烧开了的,混着雨水的饭实在不好吃,能不受罪咱们就不必急在一时。”

雨濛濛落下之前,沈秋辞已经站在了食肆的蓬下,听见雨滴沿着蓬角落在木桶里。

“咚,咚……”

一下来了十几个壮汉,要了几十碗馎饦,店家灶火大盛,蒸得水汽腾腾,汉子们也不劳店家动手,排着队去取自己的饭食。

唯有穿着一身青衫的沈秋辞站在桶前用帕子接了水来擦手。

咚咚声断断续续。

如馆娃廊下,乐府堂里,阵阵声远。

几文一大碗的鱼汤算不上醇厚,胜在鱼鲜,馎饦是杂面所制,也无砂砾,与汤里杂鱼一同热热下肚,吃得五内妥帖。

雨大了又小,稀稀天光从西边照下。

一行人终于要继续上路。

恰好一群挑夫从店前路过,与牵着马的汉子们打了个照面。

带头的挑夫见他们都有行囊,以为他们是商队,连忙陪笑着问:“您这可有要上船的生意?下着雨,我们只求赚个晚上的柴钱。”

“我们不是商队。”汉子摆手就要翻身上马。

刹那间寒光一闪,一柄刀砍向汉子的腰眼。

一点流星落下,比寒光更快。

等众人回过神,只见银光宝剑牢牢钉在了带头挑夫的喉间。

挑夫脸上的笑还没散。

手中执剑的女子未戴斗笠,发间渐渐落了雨珠,似有一头珠翠映衬她明眸淡唇。

未拿剑的那只手上则锁着镣铐,另一头锁了一眼罩轻帛的玉郎君。

“是不留行的乌鸦。”

女子笑着说。

在她眼前,乱刀已经撕裂雨幕。

第254章 蹈火 “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单手回剑,林昇身如横桥踢飞两把袭来的钢刀,再一回身,镣锁一响她竟只借镣锁一点力就旋身而起,手中宝剑冷光飞荡。

每一剑都比牛毛似的雨滴还轻,剑剑击中旁人要害,百刀袭来一刃开,碎风不及追剑来。

昔年名震天下的林大家剑雨旋身水泼不入,她去之后无人敢再在剑术上自称大家。

也有传闻,定远军中有一副将承林大家之衣钵,却是将剑只做杀人利器,快却不美。

林氏的剑自然是要美的,曲化勾折,人剑一身,譬如此瞬。

简陋窝棚,袅袅炊烟,湿了地的雨,被惊动的马,身后浩浩江水,今日因这一剑而镀上了霜色。

霜色渐退,才是血色。

拧紧的铁链又松开,重回二尺长短,林昇落回地上,剑在她手中一转,已经到了她身后挡住了一支冷箭。

“有人走漏消息,传信鄂州营,易将军,劳你和兄弟断后。”

“好,你尽管走!”易笙紧握手中凤嘴大刀,一跃上马,砍人头如切菜:“兄弟们,让这些不长眼的看看咱们多云寨刀阵的厉害!”

“嚯!”

十数把大刀齐亮,杀气腾腾。

这边,林昇拉住沈秋辞急退几步听见有人大喊“杀马”,她循声去剑,将一人喉口挑开一道血口,剑仍回身前,仿佛从未出去过。

只有雨曾被截断过。

砍断马绳,林昇抓住沈秋辞的腰,一托一跃,两人仿佛飞似的坐到了马上。

作挑夫打扮的敌人连忙来追,却见那马并未急急离去,而是冲向他们,就在他们退避的瞬间,两个弩手暴露人前,被一剑夺去了性命。

林昇的这“退”,着实退得游刃有余,竟是瞬息间夺了七八人性命。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骑着枣红大马渐渐隐入雨雾之中。

易笙偷空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口中一阵呼哨。

“咔。”

山壁上有湿润的脆响声。

“退!”易笙大喝,带着手下十几人后撤了几步。

行刺之人以为他们也要逃走,连忙举刀追上,却被一支箭射穿了肩膀。

“咄!”

那人抬头,瞳光大震。

山壁上冷光隐隐,练成一线。

是定远军承影部的弩兵。

也不知是何时在这江边凉雨中埋伏下的,又埋伏了多久。

……

林昇带着沈秋辞一路拐进林间,过鄂州大营而不入,沈秋辞隐隐有所察,就听见她还笑:

“我如今被卸职,身上只有一个送信的差事,入了大营还得被盘问,说不得还得往荆州核查我身份,日子耽误了,你也可能多受委屈,不如咱们早些往金陵去。”

沈秋辞手中一温,是林昇将缰绳放在了他的手心。

“这马是老马了,你只管别让它太快在这道上就无碍。”

林昇的手总是温热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划过,沈秋辞的耳中的雨声瞬间凝滞。

“别担心。”林昇是这般说的。

下一刻,她马鞭长甩,人腾空而起,稳稳站在了湿潮的树杈上。

身后是骑马远去的沈秋辞。

面前是追杀而来的不留行。

乌鸦?枭?鹫?又或是虎鹰?

没有鸟会比她的剑更快。

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落在树杈上时,树杈又空了,仿佛这水从来只是未停留过的雨。

沈秋辞的手松松抓着缰绳,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刀剑拼接声像是崩断的霜花,惨叫声里浸透了血,让人越来越冷的雨似乎也成了无所躲避的剑式。

“祖父,林少侠是什么样子?”

“哈,‘银鞍照白马,踏飒如流星’,‘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李太白此句恰似为她量身所写。”

“这种模样又哪里是游侠儿?分明又是哪个国主的走狗。”

“哈哈哈哈,林小郎君一拔剑就从《侠客行》《白马篇》去了《野田黄雀行》,“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她这一剑,只为不平而出,公侯王爵千万金,换不来她一剑救黄雀。”

“哼,不过是要卖命换钱的游侠儿。”

数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转,曾画过一幅画,画上黄雀群飞于山河。

杨源化问他怎突然这般有雅兴,他垂眸说道: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那些细作不如以鸟作名,我为太子殿下所创之处,就叫‘不留行’。”

飞不走的雀鸟,无人可谢。

只能杀人。

“久等了。”

沈秋辞一惊,身畔又多了一匹马。

马上那人身上带着淋漓汹涌的血气。

“没有。”

沈秋辞笑。

没等很久。

江淮一带这个时节的雨一旦下起来就绵绵不绝,奔出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卫蔷找了一个破败的草屋让两人勉强栖身。

四处都是湿的,好在带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没湿透的干柴,应是过往的樵夫所留,将火升起来,林昇又搭起一个木架,让沈秋辞将衣服脱了挂在上面烘。

“幸好这包里有衣服。”

马上原本就挂着行囊,依着定远军的规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织就,林昇将它递给了沈秋辞。

沈秋辞没接:“咱们俩现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这毯子你留着,给我件衣服就好。”

林昇笑:“你这般体贴我可受不住。”

岁月忽而倒转,山河顷刻移位,沈秋辞依稀是旧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这般照顾我,是因为军令不可为,还是因为你我是旧相识?”

他低声问,字字被火光照亮,融进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湿衣的另一侧,笑着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是未曾见过。”

她裹着新的中衣走出来,又翻找出一个铁盒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你这些年过得也辛苦,我非胜邪,更非鱼肠,是非曲直自有旁人查清。”

她用细棍挑了下木柴,火苗又更旺了些:“你是当年跟我患难与共的沈家小少爷,没人定你的罪,那你就只是沈秋辞。”

沈秋辞取下了眼睛上的白帛,看向火光,只看见明灭的一团。

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极亮的眼。

那眼应是在看着他。

如他梦中一般。

不知何时攥紧了的薄毯被他松开,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门前。

“那边有雨,你小心些。”

“无碍的,我想试试。”一手还拿着毯子,另一只手张开手指挡住眼睛。

他转过身。

放下手。

看向光亮处。

“我想试试,看清你的模样。”

他背着湿冷的风,含笑说道。

“好,让你看。”

女子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黑色偏大的中衣,湿了的发也早被她解开,她站在火光后,对着沈秋辞笑。

亮的光缱绻在着她的锁骨和手腕上,修长的颈被镀得如金身。

脸倒是有些暗。

鼻侧、眉底,唇缘,颌下都有冷峭的暗影。

这是一张,极好的脸。

虽然眼睛时好时坏,沈秋辞却极懂人脸,只靠照面时所见一个轮廓就能仿出旁人的样貌。

此时,他在心里细细描摹,却总觉自己不够精准。

心中有笔,颤巍难动。

林昇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铁盒里的肉汤已经煮开了,笑着说:“你先来吃些热的,要不我背光站着,你也不必站在冷风里。”

沈秋辞笑着走进,半湿的发悄悄垂下。

“发带。”他回头去找,被林昇拉住了手臂。

“我捡起来,你不必担心。”

林昇用修长的手指从地上将浅青色的发带捡起,见上面卷了尘土索性走到房门前,伸手借雨水洗净。

她身形瘦长,衣衫单薄,黑发如瀑,似是一道自夜里深处凝成的影。

千万年深林里的一棵树,砍之涌血,幻夜成人。

雨中才会显形人前的山鬼独立枯屋,唤着她的赤豹,复要去饮石泉荫松柏。

三岁开蒙,六岁作诗,十岁的沈秋辞读《九歌》,十二岁的沈秋辞赏《搜神记》,少年读文赋,百转千回,神思悠远而去,尽管有二十载不会幻想,在林昇的面前还是这般轻易就又回来了。

与胸中怦然一道。

“林昇?”

“嗯?”

“荆州书院不错,我要是一直在那教书,你偶有闲暇可会来寻我吃酒?”

林昇回过头,侧脸上都是笑:“过几年海清河晏,我日日寻你喝酒,只怕你那些教书钱都不够我喝的。”

“我还能写书。”沈秋辞背着光看着林昇,轻声道,“我的字画也不错,一幅能出五百文,在绥州时就有许多人喜欢。”

“了不得!”林昇称赞得真情实意,“比起我,你可真是富家翁了。那我可不能只寻你喝酒,还要寻你吃肉。”

“好,你来,我便备下酒肉等你,你也不能只管吃喝,我一直想去赤壁看看,只难成行,你和我一道酒肉齐备,赤壁同游,如何?”

“此事简单,要是真能得了多日的闲暇,咱们就坐在船上从汉水一路到采石矶都无妨。”

洗净的发带被林昇与衣裳挂在了一处。

热腾腾的肉汤配着油纸包的胡饼,这林中一餐也算丰盛,散着发的沈秋辞端坐在地,听见林昇那有窸窸窣窣的削木之声。

不一会儿,火光照在林昇的手上,她没戴护腕手甲,两指夹着筷子递到了沈秋辞的面前。

“拿着,筷子。”

沈秋辞将筷子接过。

木筷上甚是光洁,全然没有木刺,可见人有多细心。

“这些年,林大侠你可见过什么好风景?”

喝了一口热汤,林昇回忆道:

“白山重雪接天,大漠黑风大旋,草原上看的天上星海似能栖身……我其实一直想去看看海,能出海更好,听闻闽之东南海上有大岛,岛上无四季,繁果压枝,种了粮食一年能收好几次。”

沈秋辞静静听着,似乎已悠然神往。

“只一条不好。”林昇突然说。

沈秋辞看向她:“何处不好?”

“我只怕沈郎君的字画卖不出去,到时供不了我吃酒吃肉了。”说完,她先大笑起来。

沈秋辞也笑,将吃完的铁盒小心放在一侧,他轻轻垂眸,又重新看向林昇。

“若真有那一日,入海搏鲸,千仞取酒,我也得让林大侠吃饱喝足。”

明暗的篝火照在他的眼睛里,刺痛难忍,如同蹈火而过。

他却还是笑,仿佛已见到那一日。

对面的女子隔着火看他。

忽而,似笑似叹:“沈郎君……”

“你必要记得我。”沈秋辞笑着说。

有泪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你可必要记得我。”

不管你眼中的人间有多好。

不管这世上还有何等你见过未见过的风景。

……不管你究竟是何人。

我要你知道。

“我要活着,我要记得林昇,这世上何其不公,还是有过他的。”

回忆中梵音不绝。

那是有林昇的,属于他的半生。

“我自然记得。”女子终于说,“父母兄长,恩师亲妹,挚友知己……我奔波许多年,终究皆失之以无能,眼见你跳入汉水那时,我忧愤难忍,至今难忘。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她的脸上并无笑意,唯有眸光明亮。

时至今日,她无需矫饰虚情,沈秋辞活着,于她真是欢喜事,久别未见的沈郎君是她年少轻狂与苦闷愤恨的见证之人,是她的故友,是她的照镜。

若不是……

沈秋辞笑了,他终于低下头,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手。

他擦得极干净。

随后手上一松,帕子落进了火堆里,瞬时便被噬了个干净。

“林大侠,咱们早些启程去金陵吧,不会再有不留行来追杀了。”

第255章 金乌 “到此便可,多谢相送。”……

从鄂州往江都,路上要途径大别山——正是多云寨所占之地,沈秋辞说路上不会再有不留行的追兵,林昇还也放心往前走。

反正联络各处传递消息一事有一直缀在她身后的承影部去做。

多云寨在定远军支持之下势力已经彻底从大别山拓到附近数县,到处都可见反邪祀的告示,还有那说书的就在茶肆门口说那邪祀如何让男人再无雄风。

沈秋辞撑着伞站在人群外静听了片刻,不禁低头笑。

“这法子促狭。”

林昇也笑:“这么讲听的人才多。”

脐下三寸,男女之好,卑贱之人好对女子以“淫”称之,大别山民风与他处不同,女子彪悍,也好讲男人之事,男人说女色如何害人,女人就说男人如何好而不得由生百般下作。

易家姐妹彪悍,旗下女兵也是匪类,赤膊打起来也不怕输,一年总要气死几个下作人。

归顺大黎之后知道学堂里的里书一个男尊女卑之字也无,女子们欢喜非常,索性将从前那些什么《女诫》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一并烧了。

名声传出去,如秦绪那些好写书的都想来此一观风俗。

“多云寨所辖七县今年二月征兵,女子入伍者一万七千余,这还是将十六以下、六十以上都劝回去之后,比七县女子总数加起来还多,还有从江州自备刀兵渡江而来的豪士,真正‘一城女子赴沙场,换了男子守婴床’。”

林昇说话之时沈秋辞一直侧耳细听,笑道:“这也极好。”

看着他,林昇也是笑。

“你身上怎带着药香气?可是身上哪里不适?”

沈秋辞突然问。

“给你买的,敷在眼睛上。”

那一夜之后,沈秋辞到第二日早上仍是双目泛红,林昇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的眼疾只怕是又重了。

可他不肯提,不肯让人问,林昇只能寻了药铺买了些能消去眼睛炎症的牛黄麝香等物,方子里还得用珍珠,心疼得她龇牙咧嘴。

疼完了还是要买的。

“还是老方子。”她将药包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沈秋辞没撑伞的手上。

沈秋辞捏着药包,突然眉头微蹙:

“你不会又卖了剑上宝石吧?”

林昇一愣,忍不住苦笑:“不至于不至于,我的钱还够咱们两人一马去金陵。”

沈秋辞伸手去摸她腰间的剑:“真的?”

“自然是真的。”林昇接过伞自己将剑放在他手里,“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你尽管数,一颗也没少。”

沈秋辞还真细细数了,才放下心来。

林昇还是笑。

她生得极好,眉目如画,画的还是月出江海的名作,身形高挑风流,撑着一支伞与蒙着眼的书生说笑尽显神采非凡,半条街的闲散人都隐隐看她。

“这位女官人家中有几位小郎君?”

林昇一呆,就见一精壮妇人正笑问自己,她恍然这位妇人是将自己当多云寨上养一屋子小郎君的女将军们,实在哭笑不得。

沈秋辞的手还捏着剑鞘,头轻轻侧过,缓声道:

“我家娘子家里已经有了小郎君七八个,我等了许多年,她还没将我接进家门。”

“呀。”妇人不甚满意地摇头,“这可不行,院子里人太多男人可是要闹的。”

撑伞的女子眨了眨明眸:“大娘您可别听他胡说,能得了他这一个已经极难,我那还会跟其他人牵扯?不过是病了之后与我撒娇罢了。”

那大娘左右看看,只见青衫书生生得瓷人一般,微微低着头还真有些羞恼模样,女子倒是直着身子笑,唯独撑着伞的手稳稳歪向书生。

一看就是有情有义解不开的。

妇人摇摇头走了,颇有些失落。

留下两个年轻人在伞下站着,一个静听,一个悄看,一忍再忍。

水洗的新叶上点了几滴水下来。

嵌着伞下轻轻的两人笑。

庐州为定远军渡江南下后新占,到处能看见穿着青衣的黎国官吏用半生不熟的当地方言宣讲律令,得了农田和农具的百姓脱了佃农、奴仆之身,欢喜地看着自己的稻田。

衡氏一族自前唐便经营庐州,至今三百余载,江淮风云变幻,唐末至南吴立国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衡氏依然屹立不倒,数十年间出了六位国相,二十年前更是助杨源化夺得了南吴的王位,可纵使如此,他们的坞堡并没有在火炮中撑到第三天,在黎国“人人有其田”的律法之下,属于衡氏的一切“荣耀”皆成了过去。

“听闻衡氏几位郎君想要从雅楼上跳下去自尽,可衡三十七郎死状凄惨,其余的郎君在楼上嚎哭了一日,终究再没死一个。”

沈秋辞听见只言片语,脸上一片漠然。

虽然在朝中只是个小小的崇文馆学士,可他才名昭昭,自然做过衡家的座上宾,衡家雅楼七层高,又建在山坡上,年年有婢女侍从从上面摔下来,那些衡家子但凡见过旁人的死状,大概也不用才十三岁的衡三十七赔上性命。

这天下间的事,从走出第一步起,就早定下了因果。

因着还乱,庐州倒显得不如鄂州繁华,更比不上荆州,

林昇身上有承影部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带着沈秋辞继续往东赶路,还多弄了一匹马来换骑。

水田中的新稻都长了起来,一片葱郁,两人穿着蓑衣斗笠同乘一骑,偶有说笑,仿佛真是在游山玩水。

只一路都疾行,未曾懈怠。

过了巢湖,路上哨卡多如牛毛,已经是进了定远军攻打金陵城的驻军附近。

林昇弄了两个幕篱遮住了二人的样貌,往定远军承影部投交军令。

撑着伞走进承影部的军帐的时候,沈秋辞脚下一停。

湿气淡了。

雨要停了。

雨是在四月二十七日金乌初升前停的,云散去,星子出。

卯时初刻,五百门火炮列阵于金陵城下。

炮火粉碎了这数朝金粉之地达官贵人的死守幻梦。

石头城的石壁轰然倒下,城门洞开,让大漠、白山、中原、西北都为之震颤的定远军在这秦淮畔长江岸彻底展露了虎狼之爪,而自诩集有数十万大军的金陵城,不过是头将自己养的太肥了的猪羊。

“羊”奔豕突的混乱之中南吴兵士连自己的敌人都看不见,只知道金陵城要塌了。

一个上午,五百铁炮轰下近万炮弹,南吴号称数十万大军的军营如深秋断草,风吹脚踩后只剩碎屑。

金陵城外墙连残垣都不剩几片,滔天火光中,全身覆甲的龙渊部为先锋,带着湛卢部两万人、工布部铁炮营攻入了金陵城,他们半数配的是□□……

与此同时赤霄部、湛卢部十万人追击南吴各部残兵,杀首恶降党羽。

“吴国基业,竟毁于朕手?!”

手握宝枪的杨源化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太监,胸中悲凉。

他半生戎马,自忖不输李唐太宗,不过是缺了几分运气,怎就输于邪术?

今日本该是他带兵出城将北面这些蛮子赶到长江里喂鱼!

对,他是输给了邪术!邪术!

徐厚善抱着粗棉衣物低声道:

“还请圣人暂避其锋芒,南狩抚州,再图以后。”

杨源化冷笑。

可他并不敢像之前那般再登上金陵城墙。

徐奴儿快步走进殿内,小声道:“圣人,船已经备好。”

“冯氏呢?让她带着太子进密道。”

“是。”

“国玺,还有……”杨源化看向满地宫人,又看了徐厚善一眼。

徐厚善自然明白圣人的意思。

杨源化去殿后换衣,徐厚善站起身,对着两侧卫兵指了指这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前路的奴婢们。

正殿中立时成了屠戮场。

从皇宫下有暗道入暗河进运河,正是杨氏在重建石头城时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当年陈叔宝藏在井下俨然是个笑话,杨氏可是实实在在把水道给挖通了。

雨下了多日,暗河中水涌暴涨,杨源化也毫无惧色。

他信自己是真命天子,卫氏女子不过些许邪法,待他找到破解之法,定远军也好,北面的大黎也好,都不是他的对手。

却不知在暗河出口处已经埋伏了两千承影。

带头之人姓卫,名清歌。

……

“小心些。”

“此地我虽然几年未来,也比你熟悉。”

嘴上是这么说着,沈秋辞也没挣开被林昇握着的手臂。

林昇的手中提着一盏灯,这灯外罩子透明坚硬仿佛极好的水晶,山洞中有风传来也吹不到。

因之前的雨,山洞里到处都在沁水,他脚下却还稳妥。

沈秋辞在承影部细细盲绘出了四条密道,唯有这离着金陵城二十里外江岸旁的一处,他要自己亲来。

“此处是徐氏父子使人暗制各式毒药之所。”他是这般说的,“入门之法时时在变,我能猜到解法。”

审他的女子抱着剑看他,过了片刻,应了他所求。

想起昨日自己朦朦胧胧看见的抱剑女子,沈秋辞低头轻轻笑了下,小心拽了拽林昇的袖子。

“此处附近应有暗室,你看看左右墙上可有金乌纹。”

林昇身后跟着一队穿了黑色铁甲的承影精锐,听他这么说都提灯向左右看过去。

“约有手掌这般大。”沈秋辞抬起没有被林昇护着的手臂。

“此处有!”

一女子低声道。

“徐厚善好九这等极数,往前九尺,敲敲可有门?”

片刻后,他们果然找到一扇暗门,以利刃撬开,门内摆着不少卷宗。

立刻有精通文书暗语的走上前对着灯看了几眼,小心说道:“这些是他们搜集的各种毒方。”

林昇挑了下眉头:

“派两个人先把这些护送出去。”

“是。”

沈秋辞站在一边仔细听,笑着小声说:“好威风啊,林大侠。”

“比不上沈郎君,缜密会算。”

林昇也笑。

一盏灯照在两人中间,斜在墙壁上的影莫名有些远。

卷宗撤走之后承影部又将各处书架都动了动,没发现什么不谐之处,沈秋辞带着林昇已经转了出去。

“要紧的应还在里面。”

两人缓步徐行,林昇看着光洁的木墙,突然道:“我还以为这里会关些试药之人。”

“哪用关着?”沈秋辞缓声说,“寻个村子,抓几个人,能活一两日不死,药就算不得能用。”

不留行从来无须活口。

宫城下的暗道之中,徐厚善让徐奴儿护住圣人,徐奴儿领命,想了想,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粽子。

“阿父,你两日没吃东西了,这是我从膳房拿的。”

徐厚善接过粽子,拍了拍自己养子的肩膀:“好好护着圣人。”

少年点点头跑去了圣人身侧,十三四的年纪,身形挺拔,已经初有英武之气,

徐厚善看着两个粽子心中有些宽慰,小心打开,不多时两个粽子就都下了肚。

“徐爱卿,还有多远到暗河?”

“陛下,已经能听见水声了!”

“能听见水声,咱们就能逃出去了!”

听见旁人都欢喜,徐厚善越发小心起来,头上炮声隆隆,现在还不是能高兴的时候。

他抓了下脖子。

只吃粽子,着实有些干。

他想喝口水。

“这里有些不对。”沈秋辞停住,用脚踩了踩脚下。“应是有个暗门。”

果然是一个能往上拉开的暗门,几个承影部精锐先跳了下去,不多时就传回消息说下面有些药草。

“乌头钩吻之类,极多。”

“乌头”二字让林昇的眸光一凝,她松开沈秋辞的手臂说:“我下去看一眼,你在此处别动。”

沈秋辞笑着点头。

等林昇走了,他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

其实只过了片刻林昇就回来了,沈秋辞已经仰头靠着墙站,仿佛等了许久。

“林大侠颇关心这些毒草,是身旁什么人中了此劫?”

林昇轻叹:“一个至交亲朋被人以极厉害的乌头毒谋害,至今未能痊愈。”

“至交亲朋。”沈秋辞面露浅笑,“林大侠真是从不孤单。”

林昇的手捏了下剑鞘又松开,笑着说:“做些应做之事,走条应走之路,自然同道之人也多些,至交亲朋……虽常有所失,也有所得。”

“常有所失……”沈秋辞嘴中将这四字逐一细品,突然停下脚步,“我刚刚想到徐厚善喜水,《周易》,坎为二十九卦,逢二九之数应该再看看。”

“二十九?这里可有能计数之处?”

沈秋辞抬起头:“顶上可有纹饰?”

立刻有人提灯去看:“有!是,挺大的黄雀图。”

自然是要数的,很快,又发现了一处暗门。

“这山中本有空洞,密道种种都是依照原本走势所建,可能用到这一步也着实令人惊骇。”

林昇徒手跳上暗门,举灯看看其中构造,把沈秋辞也拉了上去。

上面一层东西颇多,桌案上摆着不少青白瓷器具,林昇戴上手套,拿起一个小瓷瓶看了一眼,说:

“这些东西都稳妥运送,送去给萧医官。”

除了瓷瓶之外还有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比如已经干在碟底白硬的一层,一人仔细端详了许久,说:

“这些,好像是干了的米糊。”

“米糊?”

其余小碟里的东西也被分辨了出来。

“这似乎是烂了的橘子。”

“还有落花生,也是生了霉坏掉的。”

听见“霉”这个字,林昇霍然转身看向沈秋辞,眼睛上蒙了白帛的男人站在无数灯影之外,隐隐仍是许多年前少年的轮廓。

“林大侠,可有什么发现?”他笑着问。

林昇极轻地叹了口气,走到他的面前:“只觉得这洞中之物,从毒草到这等古怪之物,走的甚是高远,我这惯于用刀的看不懂。”

沈秋辞轻声说:“擒下徐厚善,想来他能给你解惑。”

“但愿如此。”林昇脱下手套抓住了沈秋辞的手臂,“你小心些,我们下去吧。”

林昇手掌的温热透过薄衣传来,沈秋辞忍不住低下头笑了。

“刚刚我似是踢到了石头。”抬起头,他这么说,“脚有些疼。”

那之后直到离开这山洞,林昇再没离开他两步远。

此洞在金陵以西的长江上游,出了洞来便是乘坐来时的小船顺流而下。

没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四月末旬的江南显出了几分热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沈秋辞抬手摸了下江上的风。

“日落时分,咱们在那山洞里呆了一个白日。”出来之后林昇为首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幕篱,在暗中呆久了,人的眼会受不了。

日落。

沈秋辞转向船尾,锦缎似的霞光披洒了他一身。

“林大侠,凭着这些,我算不算戴罪立功?能不能有一日再回荆州当个书院的夫子?”

林昇也在隔着幕篱看夕阳,也看着身侧站着的男人。

“手未沾血,为荆州百姓而铲除一州不留行的沈秋辞沈郎君,做了这些,是够的。”

她垂眸一笑。

“徐厚善死了。”

属于夜晚的凉风穿过浩浩江面。

沈秋辞似乎有些意外:“畏罪自尽?还是被杨源化下了手?”

“吃了两颗粽子,有点渴,落在暗河里溺死了。”

沈秋辞缓声道:“身为金乌,他造下杀业无尽,这般死了,实在让人不解恨。”

“是。不留行之金乌,为杨氏谋划十数年,为之作刀斧手,南吴齐、符、陈三家上下两千余口,皆死于其手,其中符氏数百妇孺被逼投赣水而死;暗害南吴境内孟致通等不下百人;屠南诏无量山彝人三部千余人,只为了借花粉以蜂追踪的秘法;暗中勾结西北羌人致西北四州各族沉沦战火死伤两万余;勾结梁国吕、韩各家,助其作乱,吕氏为祸一方,害死盐工及其家眷数百,韩氏作乱至今余祸未;南吴借道荆州伐梁,又出屠民之策,使复、安州两地生灵涂炭积骨如山……罪状累累,当认罪伏法,当天下人共唾之,当留名史册作一千古恶人,沈无咎沈学士,沈首领沈金乌,我说的可对?”

沈秋辞,或者,也可称他作沈无咎。

比优昙花还动人的男人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的发带。

那发带是白色的,荆州大牢里,林昇小心翼翼地帮他洗脸,给他覆在了眼睛上。

那一日,他还以为他们仍可有后来。

可惜,一日又一日,他们在一起,他知道了她如今的样子,绝不是什么定远军承影部的队长这么简单。

手有长疤。

握长刀。

那承影部的卫副将被传说中的从前大梁定远公如今黎国大辅一手抚养,承的是一样的林氏剑法,偏偏抱剑的姿势与当年的林昇一样。

她还有个至交亲朋中了乌头之毒,那人怕就是心悦她心悦的天下人皆知的薛惊河薛将军。

她竟是她。

多少年来不留行群鸟北飞皆被一柄利弓射落,她就是那执弓人。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不知少年人,已成布网人。

物是人非。

“目不能视,真是好事。”他声音轻轻,“看不到你如今看我的眼神,我就不必记在心里。”

有些艰难,可他还是笑了。

林昇,不,还是当称她是卫蔷,她只是卫蔷,有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的宝剑不知何时被她解下放在了船上,她的腰间是一把极长的大刀,江风拂弄她长发,晚霞给她镀了半面金身,可她丝毫未放在心上,毕竟这世间令无数人痴狂的千古帝业也被她挥手推开。

她就是卫蔷。

握着刀柄,她说:“前有乌头,后有疫鼠,甚至在制黄霉之毒,堂堂金乌手段百出,何必在乎旁人如何看你。”

“是,我本不在乎。”

这江上太静了。

沈无咎如何猜不到,现在这江、这船,甚至卫蔷自己,就是要捕获自己的陷阱?

“你可曾开怀过?”他伸出手,却没有人会再扶住他手臂,“不论在何处,这半月以来,你可曾开怀过?”

“自然有过。”卫蔷无需骗他,“沈秋辞是个极好的游伴。”

男人放下手臂。

“好。”

他轻轻点头,脸上尽是笑意。

“我总怕林昇去见我祖父时,跟他说她看顾了我一路,日日操劳未曾展颜。此忧,我从此可放下了。”

他后退一步,卫蔷可不许他跳江走脱。

“剩下的不留行,今日会尽出在此。”

男人摸了摸袖中白色的布帕,面带浅笑。

“当沈无咎,我尽可受千刀万剐,做沈秋辞,我不能死在林昇的手里。”

“到此便可,多谢相送。”

这句话,他终于能说出口。

说完,盘旋在南吴十数年的金乌鸟大声道:

“黎国大辅卫蔷,今日你必死在此!”

水中与岸上突然有箭激射而出。

借箭阻旁人,沈无咎带着林昇给自己的一切仰身落进水里。

卫蔷毫不迟疑,反手以刀鞘挑了船上装灯油的坛子。

长刀出鞘,灯油尽洒。

幽幽燃着的玻璃油灯被掷到半空,同样被锋刃一击而碎,长刀流火,火入江河。

船下成片片火海。

“传信两岸,不留行一个不留!”

“是!”

“调一万兵士以油起火封江。”

用刀劈开袭来的箭,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看着火光明灭的江面。

“封江十里,见青衣出水者,见目不能视者……杀无赦。”

金乌,终究落在了长江之源后的远山。

早有埋伏的承影部呼啸而来,他们皆备有易燃的火油,十里长江,将成火海。

喊杀声里,站在火中的卫蔷一手拄刀,站在铁船上看向渐近的金陵。

长江毕竟东流。

梅子将挂枝头。

一抹旧影,被她留在了上一场细雨连绵时。

第256章 毁苗 “是,依《安民法》,他当死,也……

后世军事史学家评价黎攻金陵一战,皆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

火炮集群射击的攻击模式极大地消耗了南吴各个作战集团的有生力量和战斗意志,不仅迅速占领了金陵,也使得大黎攻下整个南吴过境的进程被极大缩短。

文明十八年三月底到六月上旬,不到两个半月的时间,横跨整个梅雨时节,黎国以不到二十万的兵力完成了对南吴全境的有效控制。

对比隋灭陈一战的五十万人用了四个月,足见大黎效率。

野史记载,就在黎国湛卢部龙将军攻入南吴皇宫的时候,长江上曾经有连起绵绵数十里火海,时人以为,水上起火是南吴借鬼兵欲要反攻黎国,可惜已经回天乏术。

历史学家赫连豆在一次讲座时说起这件野史趣闻,笑着说:“当时的人只想神鬼的可能,如果是发生在十几年后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他们大概率会以为是船上燃油泄漏,这件事也不会成为什么传说。”

“赫连老师请问您有没有想过那天为什么会在水上有绵延十里的大火呢?”

“可能当时的谍报组织在销毁证据又或者斩草除根。”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毕竟鱼肠和承影两个部门是我国第一次见诸于正史的成建制的谍报和特战军队,传说当时的南吴也有相似的组织存在,可能在历史的角落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交战,那场在江面上的火焰,就是一点藏在野史中的凭证。”

“总之,不会是因为爱情吧?”穿着黑色立领制服的女人一本正经地开了个小玩笑。

台下有人笑了。

号称二十七多万的南吴军,真算过之后不过二十二万余,死伤八万余,剩十四万被定远军就地打乱安置,看着文书上的人数,龙十九娘子就觉自己这颗脑袋又变大了几圈儿。

这是十四万张嘴!

招降之后还要收编,教化,归乡,分地……

龙十九娘子打了个哈欠,旁人只知带兵打仗的威风,哪里知道真打下一处才是麻烦之始?刀枪相接是一场乱战,文书数目也是一场恶斗,昨夜他们这一帐人没一个合了眼的。

“杨源化以池州军反了他爹才做了这皇帝,自然怕旁人学来,这些年强禁军弱卫军,说是要扩军,却要各州封王自己出钱,只有五万出入已经不算大了,只怕是各家临时又征发佃户以充数。”

一只手从她面前抽走文书,来人说完,又把文书推了回来。

龙十九娘子单手叉着腰:“元帅既然早就到了江都,为何还要我们自己带兵?”

“有何不可?”挎刀歪坐在凳上,卫蔷给自己倒了碗尽数喝下,“这南唐说到底是得你们三部打下来,我来了便来了,走了就走了。”

摇摇头,已经是老妇年纪的女将挤到了卫蔷的身侧:“之前你带来那极俊美的小郎君如何了?我手下大队长说见了元帅你扶人下马,啧啧啧……元帅你这好年纪,真有看中的只管先试试,听说是生得极好的,只要别是个镴头儿,只管收用了……”

“不如何,借你这文书给我写个告示。”

“告示?”

龙十九娘子一下跳起来:“元帅,你是要娶亲?”

这心思也不知歪到哪儿去了。

“你们呀,哪日有人把个男人扒干洗净扔我床上,我定第一个就疑你。”

“那不至于!”刚刚打下一国之都的传世名将龙十九娘子连连摆手,“白胖子、苏胡子、崔娘子……三子在上,真这么干的也是他们。”

“发一份悬赏告示。”卫蔷对文书缓缓道,“沈无咎,原领南吴崇文馆学士一职,年而立有余,身高六尺二寸,擅改易容貌,擅用毒,能敌壮士四五,目有畏光之疾……能供行踪者,擒获后赠千贯,能生擒者赠两千贯,能供尸首者,验明正身后赠两千贯。”

两千贯!

两千贯!!

统领万军的龙十九娘子一把抓起自己的铁杆长矛,两千贯她能把整个金陵城都变成她的养猪场,拿猪崽塞满!

挑眉看她,卫蔷忍不住笑出了声。

“龙婆,你满头满脸都写了个‘钱’字。”

“那可是钱……谁不爱?”将长矛立回去,龙十九娘子拿起悬赏告示细瞧了两眼,“这许多年,咱们也并非没发过悬赏令,这也是独一份了。”

“沈无咎,又被称‘金乌’,南吴不留行之主,乱西北,生乱事,主谋了数次灭族屠杀惨案,南吴之中若论罪孽,除了杨源化,也就是他了。”

卫蔷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刀。

“待鱼肠、胜邪查清他所有罪行,桩桩件件要昭告天下。”

龙十九娘子放下告示,轻叹一声:“这等人不死,必是天下之祸害。”

“其实他多半是死了。”卫蔷笑了笑,“他投江之后我让人在江上放了十里的大火,他本就有眼疾,绝难逃脱。”

几个文书忍不住从卷宗中抬起头看向他们的主帅。

或许是最近有些操劳,又或是因晨光还早,清瘦又明俊的女子此时有几分浅淡的苍白,在指尖,在唇角,在眉目。

又或者没有。

从来就没有。

“他精通毒术,会传疫之法,没见到他的尸体,我等就不可松懈,这份悬赏就要一直挂下去。”

“十里火海,几千头猪都死了,他定是已经喂了鱼。”龙婆说得杀气腾腾,这种人,就不配再活着。

卫蔷默了一瞬。

她轻轻地笑了笑,像是沾满了雨水的花,沉沉的声音里却带着锋锐:

“是,依《安民法》,他当死,也必死。”

“将军!”一队长匆匆走进来,看见卫蔷也在,连忙行礼,“元帅,将军,常州百姓打杀南吴士族千余人!”

“什么?!”龙十九娘子还未说话,就见一人越过自己身畔拎起了报信之人。

“此事我去处置,你继续整顿军务。”

“是,元帅!”

“常州百姓因何起事?可有与定远军冲突?”

穿着黑衣木屐的女子袍袖翻滚,传信之人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常州世家逃跑之时,令扒去水田田垄,又使百余车驾入田毁稻苗。”

毁稻苗。

卫蔷翻身上马。

“我去常州,若是崔学政到了金陵我还没回来,就让她去常州。”

“是!”

“等等,元帅你早饭还没用呢!”刚刚写告示的小文书急匆匆从帐里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几个胡饼,是昨夜大厨给他们加的餐,可惜谁也没顾得上吃。

“谢了。”

卫蔷对她笑了笑,转身提马远去。

知道元帅路上不会挨饿了,小文书长出了一口气。

熹微晨光中,离她们咫尺之遥就是南吴皇宫,不算巍峨,也是雕梁画栋的洒金之地,高高的龙座空荡荡,没人想去看看。

……

长江以南,太湖西北,牵引金陵与苏州两地,在唐时常州已有了远胜东晋时的繁华,从安史之乱到唐末,数个世家南迁之时都看中了此地。

比如原居豫章的胡氏。

也有随杨氏建南唐而起的新兴望族。

比如已在南吴四代为官的张家,

跟脚不同,各世家之间也有龃龉,晒宝斗富之事屡见不鲜,大体还是相安。

也因为上面各位主家温善宽厚,桑皮一家才能安安稳稳做个佃户,年景好些一年可以吃几斤新米,前几年丝还值钱的时候他替主家守桑林,还能多得几斤陈米,这几年桑林全被砍了,连管事们穿的都是北面来的棉衣,据说江边私卖来的棉布便宜,他也想买些,可主家在上,他们谁敢和郎君们一样穿棉?麻衣又不是穿不得。

桑皮是个知足的。

要说还有什么是不足的,就是他没儿子。

这是极要紧的大事儿。

今年要是能多攒几十斤粮食,他就能再买个女人回来,买个一年,看看能不能生个儿子出来。

原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的,据说前面那些的佃户之间互相典妻主家是不管的,可他屋里的那婆子被管事看上了,生不出儿子的婊子还挺勾人,那管事隔个十天半月是要来寻的。

生儿子啊,生儿子。

主家从去年开始招人护院,给钱给粮,据说还赏过酒肉,那得是什么日子?他要是跟孙麻似的有六七个儿子,送去三四个,也能匀块肉,喝口酒。

薅了一把杂草,从水田里直起腰,桑皮的眼睛止不住在那些妇人的腰臀上打转儿。

得找个能生儿子的。

到时候送进主家……

“阿爹,阿娘让我来送饭。”

桑皮转身看着刚十岁的小丫头,他生了三个赔钱的,前两个都卖了,最后这个他咬咬牙留着,将来还能给儿子换婆子回来。

“阿爹,阿娘说天热了,让你多喝水。”

小丫头从手臂上解下水罐递给桑皮。

桑皮看了看她那干瘦的脸,往田埂上吐了口唾沫:“你娘怎么还不出来拔草?跑哪鬼混去了?”

小丫头还举着水罐:“主家来管事说、说主家要找人搬车,阿娘就去了。”

“哼,大白天脸都不要,搬车?典都典不掉的茅坑货。”

听见他骂人,小女孩儿的手臂抖了抖。

桑皮把手里杂草往地上一甩,一把拎过了水罐。

“饭是谁做的?”

“我做的,阿娘让我把鱼做了给你吃。”

篮子里一海碗的米饭,桑皮用筷子用筷子翻了半天,看见了下面盖的鱼。

桑皮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没儿子,他好脸色给谁看?

吃了口鱼肉,他摆摆手:“去,拔草去。”

他自觉这摆手极有当管事的模样。

赤着脚的小丫头立刻跑进了水地里弯腰将他刚刚随手扔的草梗都捡了起来。

被热气蒸得死沉沉的水田里突然热闹起来,桑皮抬头,听见有人说:“主家的车来了。”

主家?

贵人来了!

把破烂陶碗扔在一旁,桑皮连忙站了起来。

“你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

他从水田里如薅杂草一般一把将小丫头薅了出来。

“你去给主家磕头!嘴甜些。”

他用衣摆用力擦了擦小丫头的脸。

“阿爹。”小丫头细着嗓子只会叫爹,想往亲爹的身后躲,却又如何躲得过去?她爹吃了个半饱,拉扯她可真是容易。

走了百多步终于要到近前,桑皮自己的腿也抖了起来,他也是为了儿子才有的胆气,这许多年他不过是混在人堆里在主人家门前磕个头。

收粮的管事来他家许多趟,他连人家模样也没敢看清。

“阿爹。”

“啪!”桑皮被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是主家在马车后绑了些粗衣烂布的百姓,挨抽的正是他们。

“娘!”

小丫头突然大叫一声。

桑皮又慌又乱,这才看见一个被扯烂衣裳露出半个胸脯的女人正是他家的婆子。

被捆着,被抽着。

“跑呀,叫呀,传信呀!”

“主家,可不能啊,主家!”他婆子被一抽倒地,双手被捆着,蜷着腿,叫得像只要死的鸡。

桑皮回过神把小丫头一丢就转身往田里跑。

他听见身后有蹄声离他越来越近。

还有辘辘的车声。

这是在追着他呢!

水田里的水不知何时被人放了,秧苗刚下地一个多月,还是青嫩的颜色。

桑皮瘫在田里,看见那些牛拉着木车也下了田!

“嗬!”他骇极了,蹬着地爬不起来。

“我家的田我带不走,总能毁了。”

温厚宽仁的主家郎君骑着马,站得那么高。

“胡家的稻米,绝不给那卫家的妖妇做军粮!”

一望无际的稻田,是桑皮的儿子,是桑皮十几年后的酒肉,是他的命根活路。

这是活不得了,这是活不得了!

车轮压过,牛蹄踩过,还有人拿着犁去刨。

他眼睁睁看着,只觉一口气憋不住,眼前就黑了过去。

第257章 横刀(卷终) “起于小海终于南海,日……

“胡文冲以百辆牛车入田踏苗,又令千百余家丁以木犁木铲等毁坏秧苗,张处、刘克等人竞相效仿,共计派出牛车、骡车一千三百余,马匹四百余,家丁六千,践踏往复,自昼至夜,合计毁田三千余顷,其中一千四百余顷水田已至绝收,共计损耗稻米约二十三万六千石。”(约14000吨)*

这是在数日之后,民、农、工三部官吏摸着自己日益稀疏的发迹统算出的。

字字鲜血淋漓。

粮为民生之基。

三国时上有旱蝗连年,下有混战不绝,关中、淮南等地人互捕以啖,甚至于“相食殆尽”。

方有曹操严令“踏青苗者死”一事传于后世,以“宽仁”著称的刘备也下令绝禁酿酒。

被蛮人几番肆虐的北疆曾也是极缺粮的地方,从“卫”字旗立在麟州城外的那一日起,“军屯”、“保收”就是卫蔷身为一军主帅对军民的承诺。

她要带着他们活下去,从粮食开始。

从那之后便是十八年的上下求索,就算北疆穷得一文铜板劈成八瓣儿花也没忘了要高价悬赏改育良种、没忘了建起民事十部中一度最烧钱的工农两部。

到如今,大黎依托水利、肥料,粮食亩产傲视九州,麦粟满仓,一州之地的酒坊酒肆仍是被严控在三个以下,军中禁酒,官吏当值日禁酒,休沐亦不可超过三人聚饮,此外,开荒免税、出借牛犁、农官下田、四大军械所专有农事司……如是种种,皆是一以贯之以国力增产、以产粮安民。

在这等国策之下,“粮食”从保命之根本也成了大黎人骨子里的执念。

常州豪族踏苗毁田,也是在毁常州一地数万百姓,这是碰了大黎上到元帅下到伙头兵的逆鳞。

为了活命而奋起搏杀的常州百姓抱着沾了血的木棍蹲在一片狼藉的水田里哭嚎着自己活不下去了,得了消息之后便一步未停的定远军湛卢骑兵已经抵达了常州城外。

“粪土!粪土!毁田若此,毁民若此!人行事无器,当得天下弃!何家小儿,当与之祖坟同曝之!”

文质彬彬数十载,承先祖苏定方安平天下之志的一代名将苏长于爆出一阵恶骂。

胡须花白的老将军翻身下马,脱了鞋小心站在水田里。

这稻苗长得多好,本该是要长成沉甸甸的一穗米,就这么被毁了。

统领数万湛卢部的老将军险些泪洒水田。

粮食被毁了!

那些常州的裘带富家子哪里知道粮食是什么?是风雪里的一息支撑,是苦旱里的一缕脉搏,是指望,是求存,是不该死却死去的战士和百姓!是人命,人命!

“我等来晚了,若是能早半日……”

他对惊惶无措的百姓行了一礼。

百姓们吓得像是遇到了猎人的鸟雀。

“留下一千人安抚百姓,剩下的随我上马,夺下常州,追拿凶手,再回来帮百姓补种水稻!”

“是!”

湛卢部杀气滔天。

从常州往苏州去的路上,胡家家主胡升学骑在马上唉声叹气。

百姓暴起之时,他的六儿子带头毁苗,被打杀自然是首当其冲,他本在家仆的护卫之下要逃出去,没想到一个妇人扑上来撕去了他一边的耳朵,剧痛之下逃脱不能,就被百姓乱棍打死。

这也就算了,胡家不缺惹出大祸的儿子。

可这么一闹,一来是胡家的牛车也失了不少,那些车本是用来装绫罗的,现在几十辆车的绫罗被他留在了常州,着实让他心痛。

二来是……胡升学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常州府城。

北人凶悍,一击就攻占了金陵,都说陛下已经殉国,百官被北人屠杀,他在朝中的长子至今没有消息。

之前北人还没过江他就使人将家中存粮移向苏州,还留了数千石粮食在仓中,也是给北人一点好处,现下只怕是便宜了那些暴民。

给了北人,北人还能念一点情面,给了那些世代受胡家恩惠却反咬一口的暴民……

他恨。

强迫自己不去细想,胡升学对自己的次子道:“去了苏州,你立刻去西府拜见温大人,不要多言,只说想在越州求一地安身。”

“阿父,若是北人打去了吴越……”

“吴越国主已然说了要对北人称臣。”胡升学自认已经将天下局势了然于胸,“那卫氏叛梁自立,黎梁两国在淮北、河中、定州三地必有一战,此次大黎南下南唐,也是想要江淮粮仓,再对北梁成夹击之势。待吴越对其称臣,数年间不会再动吴越,到时家中多备些厚礼……南吴既破,你那妻也可休了,听闻黎国三四十岁女子为官为将不可胜数,为父为你选选,给你再娶一得力的。”

当年胡升学为自己的次子求到了池州王家的郡主,方使胡家在常州能与历代为官的张氏争锋,过去十年,杨氏王朝如飞灰,那没了郡主位的杨氏女在他眼中已然成了累赘。

“黎国女子以悍闻名……”三十多岁的次子是不愿意的。

“你要是舍不得杨氏,给她个小院住着就是了,天下大变之时,要学会审时度势,要是能有幸娶一个卫氏女,还能再保胡氏两代人。”

胡升学声色淡淡,黎国的北人南下的太快,要是给他几年宽裕,他也不必带着家仆这般仓皇逃脱,寻机卖了南吴才是真正一步登天。

可惜,他没抓住机会。

从下午赶路到晚上,胡升学一时不许停,苏州虽然是吴越地界,距离常州也不过二百里,咬咬牙,只消一天半也就到了。

路上家仆们叫苦不迭,又因之前刚下过雨,地上还湿潮,不停有人摔到泥地里爬不起来。

越是这样,胡升学越不敢停,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他让家仆传信到后面,所有人间不能说话。

车上的财物可是他们胡氏家中累世积蓄的资财。

白日里刚有暴民作乱,这些家仆要是也被勾乱了心思,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天刚亮,胡升学觉得杭州也不远了,心中不禁一喜,可还没等他派人去探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哄响。

“常州胡氏、张氏、刘氏中人涉嫌以牛车、人力毁坏田中作物,依《安民法》当捉拿归案!”

同样一夜未睡的定远军湛卢部攻下常州后狂追一夜,要将参与了毁苗的人带回去给常州百姓和水田里死去的青苗一个交代!

胡升学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去。

……

挎着长刀的女子到了常州已经又是两日之后,此时的湛卢部一面继续平定四处,一面帮着常州百姓复种水田。

看着水田里挽着裤腿甚至只穿了小衣的定远军士,她翻身下马脱了鞋袜也踩进了水田里。

“现在补种,多久能收稻?”

“现在在种的是被犁耙带出来还能用的稻苗,想要新种下还要育苗,怎么也得九日之后,那时就进了五月中,想要收稻得就得等到九月,今年只能种一季稻了。”女兵用袖子蹭了下脸上的泥水,“这边田里也没什么活儿了,我也得归队,那边还要补种些秧苗,你要是想帮忙就尽管过去。”

说完,她继续不甚熟练地往地里插上秧苗。

能走进水田还说官话的定是他们黎国来的,要么是还没差事的文官,要么就是其他部还没令军令的姐妹,大家都是干活儿的人。

将刀转到身后,刚来的女子将身上的大袍也解了,只管都放在马边上,又进了另一边水田。

这边田里的活儿看着更多些,整块地之前都被踏烂了,现在要重整,

看着泥地里横斜的秧苗已经烂了,帮工的兵士们心里都不好受。

“这米咱是吃不惯,可……这么糟践粮食。”

湛卢部的兵士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叹息。

教着他们怎么种田的常州百姓被一群高壮男女围着,有些怯怯,却也知道这些北面来的官人们都是和气的,用官话磕磕绊绊说:

“这些地真归了我们,我们能活命。”

定远军占领常州之后就宣布了田亩归国分派给百姓的《安民法》,有了这法,之前想离乡逃难的寻常百姓又都跑了回来。

哪怕只有一季的稻米,不用给主家交粮,只交些税,再用米糠喂些鸡鸭,加上水里的鱼,他们的日子也能比往年好过,这里毕竟是丰足的常州,不是什么贫瘠地方。

“我们定远军想让你们活命,也想让你们过好。”

“是呀,常州暖和,我听将军和医官说让他们查药书呢,等十月收了粮,要是能种点药材,你们还能多份收成。”

那常州当地的百姓又听不懂了。

“收成!”讲官话的男兵张张嘴,最后求救似的看向一个扶着犁的女子。

女子笑着用常州方言说:“定远军还在给咱们想办法,多赚些收成。”

真能有办法?

百姓是不敢信的。

只是笑。

一旁看着的挎刀女子也在笑。

“请问,这边有什么活儿是我能帮上忙的?”

军士们头也不抬:“有活儿也没器具了,这木铲都是我们新做的。”

“你们谁累了歇会儿,换我来做。”说着,挎刀的女子已经扶上了犁,是顶了刚刚说话的妇人。

看见新来的女官人生得极好,妇人傻愣愣地退后了一步。

“这活脏衣服……”就算是和旁的官人们一样都是穿着中衣,她觉得这女子身上的似乎更贵些。

大概也是因这女子生得像庙里的神女娘娘吧!

女子却已经弯下腰忙碌起来。

犁耙将地犁开,翻出的石块杂草也得捡掉,这活儿看着细碎,做起来也累,一手扶着犁,一手去捡,腰也难直起来。

“这南边的犁不好用。”终于走到地头,女子感叹了一句,“得换成铁犁头才行。”

吓得跟在身后的妇人打了个哆嗦。

这些北面来的官人们怎说话都似做梦,铁做的犁头那得多金贵呀!

“我听说你们这边田地一亩能收两石的粮食?”

“年景好就多些,上等田三石粮食也是能收着。”妇人拔起几棵冒头的杂草。

“听说毁苗的是胡家带头,这地之前是他们家的?”

“是,我们家里以前都是胡家的佃户,昨日有女官人过来,把我们的佃契都烧了,说再过五六日就给我们分地。”

怯意小了几分,妇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些,这些官人们不会做水田里的活计,要找人来帮衬,旁人都不敢来,她是不怕的,她连胡十四郎的耳朵都敢撕下来,这等一日能拿了二十文钱的好事又怎会怕?

女子点点头,汗水流进了衣襟,她蹭了下脖子,笑着问:“你是从淮水北面过来的吧?”

“我爷娘是从开封来的,以前是做贩丝的小买卖,后来北面乱了,就在常州住下了。”

所谓“乱了”,应该也是蛮人南下一路打到长安的时候。

“那咱俩也算是有缘。”女子笑着说,“我家以前是长安的,后来乱了,我就去了北疆,这才当了兵。”

“官人们都这般威风,个个是天兵天将托生,跟我们可不一样。”妇人弯腰捡起了一块木头,大概是什么木叉之类,断在了湿泥里。

“怎不一样?你要是跟我似的从小学武,又因缘际会来了北疆,说不定也是将军了。”女子笑着,她在女子里是生得极瘦高的,应是不常做农活,脚下却稳,力气也大,肩膀也知道该怎么施力,干起活不算精通,却也是做过的。

妇人实在做不到在一旁干看着,干脆让赶牛的小丫头去歇着,自己走到前面去赶牛拉绳。

“女官人,你们占了常州就不走了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给你们留下安民的各部,以后你们有事就尽可以去找,像农器、种子……还有打官司,都归我们大黎管了。”

“那、那这地?”

妇人小心地摸去了牛背上的泥点,心里一横。

“这地是真的分给我们了?!”

“嗯,分十年,十年之后重新统计土地和人口,再分一次,要是你们自己再开荒,开荒的地也归你们十年,前三年不交税,收成都归你们自己。”

女子的声音混着犁推开泥地的声音传来。

听着就让人格外的安心。

“这就好。”妇人心里一热,“有地了就是大好事!”

两人又犁完了一趟,妇人喘了口气,看向没了青苗的稻田里,都是男男女女的官人们在赤着脚干活。

“昨天有个女官人跟我说,女、女……我们这些人也有田分?”她支支吾吾、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谁,“真、真有吗?”

“男女均分,人人有田,这是《安民法》田亩篇第一条。”推犁的女子直起身,将自己的长发挽在了头顶,又松了松中衣的领子,露出了些许隐约的旧疤,每一道看着都骇人。

她的神色却是温和的,像春雨润物那般自然而然。

“城门处应该有讲法的宣讲吏,有何不懂的可以去问。”

说完,女子又笑:“等常州的学政也跟上,你还能自己学着读书写字,也不收学费,学一阵就能看懂《安民法》了。”

吓得妇人想捂住耳朵,这些狂梦似的话,她实在听也不敢听。

女子却知道她是能听见的。

“去年大黎占了复州,有些女子年纪与你相当,只在农闲时候学了半年的读书写字,不光能读懂律令,还能记账算数,今年冬天的吏考说不定就能做个县城里的书吏。书吏做了三年还能考官,也许十年八年后,你也能去开封看看。”

开封。

妇人放下捂耳朵的手。

爷娘死的时候都想着能归葬开封,可只有她一个女儿,求人往开封去了几次信就再没办法,家里失田成了佃户,更是被牢牢绑在了咫尺泥田里,给爷娘上坟的时候都不敢提开封。

左手狠狠地抠了下右手的手指,她赶着牛到站在了另一道上。

头顶的天太晴了,晒得她脑子都混沌起来,做起了大梦。

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站在她身后的女子轻声说:“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

伤?

妇人吓得瑟缩一下,笑着说:“我哪里……”

“你没上药,汗水浸了伤处可是疼的。”

女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抓住她干瘦的手腕儿:“我带你去找医官看看,你放心,定远军救治你们是不收钱的。”

说完,妇人就被拉着往水田外走,吓得她又惊惶起来。

“有伤就要治。”女子回头对她笑,“治好了才能好好干活。”

“女官人,我是收了钱在这教官人们……”

“身上有伤你早说呀!今天休日半日,我们也学得差不多了,你明日再来。”其他人也都劝她。

妇人的脸上只剩了惶恐的苍白。

这位“女官人”的手是温的,有不输他们这些穷苦人的厚茧子,有挣不脱的大气力。

被拽上小道的时候,妇人也认了,小心跟在后面。

“能走吗?”

她看见女官人牵了两匹极高大的马,更惊骇了。

“你上马,送你过去。”

“不不不!”这马金光灿灿,一看就是神女娘娘的坐骑,她如何配坐?

女子却低头看见了她腿上的伤。

长长的一道,胡家的管事用鞭子抽的。

“你这伤口在泥水里泡了,得快些处置。”一边说着,她拿起自己放在地上的袍子给妇人擦去了伤口附近的泥水。

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被神女似的女官人放在膝头,妇人浑身都在发抖,是怕,又不止是怕。

“别怕。”

抬起头,女子对她笑了笑。

妇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被人直接送到了马上斜坐着,刚刚还半跪在地上的女官人已经在她身后揽住了她。

“我这马叫‘伴刀’,别看生得黑,脾气极好,你不必怕它。”

妇人身子僵得像块石头。

之前她还知道胡家真的跑了,新来的官人们要把地分给她,现下,她又觉得自己其实在梦里。

被胡管事在那破棚屋里折腾狠了,还是被桑皮给打坏了脑袋,就做了这么个疯癫梦,连神女天兵都梦见了。

这是活人能有的梦吗?

她怕不是已经死了吧?!

当年阿娘去的时候也是乱喊着快跑。

“神女大人,你放我回去吧,我还有小丫头,她离不了我,没了我,她得饿死呀。”

“很快。”

女子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给你治了伤就让你回家。”

妇人长出了一口气,知道是在梦里,她也安心下来:

“神女大人,我还有两个小丫头,都被卖了,您可知道她们还活着吗?您跟我说了,我回去跟您供香火。”

“我帮你查。”

神女可真好。

“您得多来呀。”妇人小声说,“您多来常州看看,这边可多苦命人。”

是啊,可多苦命人。

已经进了常州城,女子低头看向这诗中“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雅幽之地,所见也不过是百姓疾苦。

修廊罗列,楼台占水,掩森森白骨,条条血泪。

“你要不要告害你之人?”

“告、告谁呀?”

“告毁了稻田的胡家,告打伤你之人。”

妇人迷迷糊糊,她身有重伤却还连日操劳,身子都是热的。

“我告了他们,可能得了公道?”

女子笑着说:“能。”

“那我就告!”妇人说话时用了力,她在梦里跟神女告状,那胡家总管不了他,桑皮也不能打她!

将妇人送进医馆交给了医官,女子正好遇到正在医馆帮忙的青衫姑娘,那姑娘把她拦了下来。

“元帅,您是连城都不进就去地里帮忙了?”

瘦高的女子摸着长刀的刀柄,笑着说:“也是凑巧,遇到了胡家的一个苦主,伤口渗血,还发了热。”

穿着青衫的姑娘连忙找了干净衣衫替女子换了,又用布巾擦干她的头发。

“幸好我被借来了常州,大秘书长她们恐怕才刚到金陵呢。”

女子甩了下长发,笑着说:“我正想写一份文书,你这可有纸笔?”

“纸笔当然有。”南宫进酒从袖里掏出了炭笔和纸卷,“您写好了我再誊抄。”

“好。”

这一日的夕阳未落之时,一封信在常州临时医馆的廊下被用炭笔写就。

“天下心求公道者,黎国之民,天下身陷不公者,黎国之往。”

“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身为女子,一无所有,此为不公。”

“起于小海终于南海,日出东海西垂雷翥,皆在黎国炮程之内,富而不义,贵而不仁,位高欺人者,请问黎国之锋刃。”*

“天下一统,我之所愿,天下之主,归于万民,民有所伤,定远军万水千山定往,一纸轻薄诉状,可换万军叩关之哄响。”

“此大黎予天下之诺,国破,人亡,但有一刀尚存,此诺则存,但有一人仍求公道,大黎定远便给公道。”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过,走白山,入凉州,过赣水,翻秦岭,黎国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问之。”

此信名为《黎国与公道书》。

写信之人,名为卫蔷。

时任黎国大辅。

一个穷苦发烧的妇人想求一个公道。

她想到了世上还有许多这般人。

她写一封信,想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黎国这样的地方,总能给他们公道,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仅此而已。

这封信在一月之内遍传天下。

此时黎国已然攻下南吴全境,太湖之畔,吴越钱氏递交国书,俯首称臣。

同日,洛阳明堂之上,楚、蜀两国使节联袂而来,愿奉大梁为盟主,三国结盟攻黎。

高坐明堂上的梁帝赵启恩在国书上落玺。

皇后卫氏退避飞花殿,不再现身前朝。

第258章 冬雪 “万军叩关的时候,路边红花是我……

天降大雪,一夜盖住了洛阳紫微城。

还有三日才进冬月,好似这冬是赶不及了似的,踮着脚就跑来了。

两个洒扫的小太监躲在屋檐下对着跺脚,冷得说不出话来。

“今、今年的棉衣还没到呀,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小一些的太监也就十五六岁年纪,眼泪鼻涕几乎要冻在脸上:“往、往年也这么晚吗?”

大一点的小太监缩着脖子,也是不到弱冠的年纪,一副在宫里混成了老人儿的油气,小声说:“你可别提往年,往年有圣后娘娘,圣后娘娘体恤咱们,刚进了十月棉衣就下来了,还有新棉被,重阳节还赏咱们菊花酒。”

小太监眼巴巴听着:“我怎都没见过呀?”

“因为现在宫里不是圣后娘娘管事儿,那自然不一样了。”

油里油气的小太监弯腰出去看了一眼左右无人,被风雪糊了一脸又连忙退回来:“要不咱们躲屋里吧,这些宫舍都空着呢,好过在这儿干冻着。”

他的同伴是不敢的,这些宫舍都是给娘娘们住的地方,哪里是他们这些下贱人能避雪?

可真的太冷了,骨头缝儿里都要结冰了!

“咱们就进去躲一会儿,等暖和了就出来。”一个拉着另一个,两个小太监拉拉扯扯僵着腿躲进了屋里。

“圣后娘娘……什么时候能管事儿啊?”小太监缩在柜子角上,看着外面的雪,“聪哥儿,跟我一块儿进宫的八个人,就剩我自己了,宫里人越来越少了,要是圣后娘娘还在的时候……”

“谁知道呢。”被叫聪哥儿的小太监费劲缩了缩腿,“反正圣人管事儿管的都是宫外的大事儿,看不见咱们这些小太监。”

“嘿嘿嘿。”年纪更小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咧了咧嘴,能偷偷摸摸地不给圣人歌功颂德,好像是个挺好玩儿的事儿,就像他们这些小贱种也能躲在屋里看雪一样,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家里是穷,以前也有棉衣穿,进了宫,真是过得更难了。”

聪哥儿看了他一眼:“小正儿你是从陕州来的吧?”

“嗯,我们那儿有北面来的棉和粮,要不是我爹……也能吃饱穿暖。”小太监笑了笑,像个小孩儿似的。

“这话以后别在宫里说。”刚刚还小小地讥讽了一下当今圣人的小太监低声告诫这小孩儿,“念着圣后的人多了,可没人想听北面有多好。”

“哦。”小正儿有点困,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北面。

遥远的北方新诞生了半年的年的国家名唤作“黎”,占据了从渤海国到赣水、从西北到登州的大片土地,可梁人还是叫她“北疆”、“北面”。

似乎在梁人的心里,此国永远带着根深的冷肃与贫瘠。

还有,比蛮人更可怕的,残暴。

紫薇城里多了两个被冻死的小太监实在是一件寻常事。

在紫微城外的村子里,大雪重重而下,数百佃户站在雪里,静等着有人去死。

“匪首李齐氏,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认不认罪,你要是认了,我只杀你,放了你的家人。”

被强摁在台上的人穿着男装,偏偏披头散发,显出她是个女子。

女子浑身是伤,脸都已经让人看不清模样,隔着雪,她奋力看了一眼同样跪在木台上的小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三岁。

都是她的孩子,生了乌溜溜的眼睛,几天没吃饭,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眼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傻呆呆地跪在哪儿。

女人没有说话。

大人们却还要让人知道自己的宽仁,穿着裘衣戴着暖帽的大人生了宽脸长眉,极是一副富贵模样,他说:

“今年收成不好,百姓们过得也是辛苦,越是乱世,也越是鬼怪横行之时,所谓鬼怪,便是齐砖儿这等擅用邪说蛊惑人心之流。齐砖儿说本官搜刮民脂,可百姓们所种之田,是本官祖上基业,本官祖上也不过一平民百姓,幸得随太宗打下了大梁江山,才有了些许家财……今年歉收,本官知百姓辛苦,不仅免了今年的利息,还只收一成租子,此事在齐砖儿口中,也成了本官为富不仁。”

他用宽大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各位,可也觉得本官做错了?”

瑟瑟发抖的百姓们百姓们没有说话。

“李齐氏,你说本官不公道,那如何又是公道?百姓当中若有人中豪杰,恰逢当时,也能成了一地之主,本官绝不阻拦,这难道不是公道?若有实在灵慧非常的,本官也愿资助其读书科举,难道这不是公道?我膝下十几个义子,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在本官的教养下个个成才,难道不是公道?你一失了男人的寡妇,每日不知教养子女,只在田中与男子厮混,看到别人成了本官的佃户,得了收成,她反倒觉得不公起来,为了抢些许棉花杀人害命。”

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女子,大人冷冷一笑:“今日要带着自己一双儿女去死,竟还不知悔改!”

“呵……”跪在地上的女人抬起头,她笑了。

旁人一口一个“本官”贬斥她的时候,白雪轻轻覆了她满头。

“我错了。”她声音轻轻,“我错在以为你们没有这般无耻,这般鼠胆。”

她也许曾经也有一副清秀的相貌可惜半边眼睛被打得睁不开,脸也是歪的。

“官老爷们,你们好怕呀,怕的都要撅着屁股数数怀里那二钱的良心,摆出来给我们这些下贱人看了!”

她要站起来,又被人摁了下去。

断了的手臂撑不住地,她直接匍匐在地上,身上的黑血把雪地都沁脏了。

“地是你祖上的,六成的地租也是理所应当?什么豪杰天才也可去得前程,得了也不过是让你家多了狗,你的义子祖父辈都救了你家命,你让他们当奴婢……我夫婿为你家砍柴,从山上滚下来,我要给他治伤送葬还得借了你家的贷,这就是你们的公道!夺了我的田,扒了我的房,让我为了口粮食张开腿,这就是你们的公道!这就是公道?!为了颗野灵芝害死王家七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公道!为了抬高棉价不许我们穿棉衣这就是你们的公道!让活不下去的人死得再远些!这就是你们的公道!”

一根粗重的木棒锤在她的后心,她一口血喷在了台上台下的白雪里。

“一百斤棉……”她看着铺天盖地的雪,“比我们的命还金贵,这就是公道,你们的公道!”

棉花能暖身,雪不能,女人眼前一阵恍惚。

看着站在台下的人。

“他们怕了。”她嘶哑着说。

“他们怕了,所以给你们减了租子。”

“他们怕我了,杀了我也怕,所以给你们减了租子。”

“因为我,齐砖儿,我生了我死了我这般活过,才有了他们给你减租子,不是因为他们仁善,不是因为他们有公道,是因为我!因为我!。”

她曾用自己一身皮肉侍候了一个师爷,那般看似端方的男人,偏偏喜欢滚在牛粪棚里的,说着圣人书,做着龌龊事。

带了一页薄纸,当笑话似的念给她听。

“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他说这是北疆悖伦逆天。

“身为女子,一无所有,此为不公。”

他说话时候用那二钱肉自觉雄风大振,笑着把这信抹在女人的肚皮上,只当是个笑话。

齐砖儿不识得几个字,纸片放在眼前她也不知写了什么。

只觉得字字皆刺在了心上,洗也洗不去。

“天下一统,我之所愿,天下之主,归于万民,民有所伤,定远军万水千山定往,一纸轻薄诉状,可换万军叩关之哄响。”

官家封锁商道,洛阳棉价飞涨,富家屯棉满仓,佃户冻毙道旁。

她带了四十人,将“公道”二字用血蘸在额上,劈开了棉仓,抢了几百斤棉,杀了二百多的家仆,被擒,被用刑,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杀,自己也要和孩子一起死在这,

落在皑皑白雪里的血是冒着热气的,这就是她那封“轻薄诉状”。

她还是在笑,她又笑了,她一直在笑:

“黎国,黎国,看见我的信了吗?万军叩关的时候,路边红花是我,天上白云,也是我。”

三年前,楚王马范希欲要建“天宫”以供玩乐,责令各州除税赋和供应建造所需之外,另需大县贡纳米二千石、中县一千石、小县七百石,百姓一年辛苦,所得不足三成。

七月,楚王下令调集八万大军与蜀国合力攻打荆州,却被大黎先发制人,楚国失澧州、朗州,八万人只剩了两万,蜀国更是被大黎打到了黔州以西,大半国境危若累卵。

洞庭水域落入黎国之手,楚王自是不甘,号称要以三十万大军之力将北人赶回北疆。

田赋如山,兵役如刀。

百姓纷纷舍家奔逃,楚王令各地派出重兵抓捕逃户。

楚国沿袭唐制,节度使掌一地军政,仰赖田户供养,为止田户外逃,每以人头震慑,如是几月,南楚各处民变四起,百余失地逃民就敢攻打县城之地。

在这四起的民乱之中,有一处正在长沙府南的湘潭县,二百多人以妇人文氏为首,文氏年三十上下,亡夫是一米商,死于败兵劫掠之中,守寡之后她操持家业、抚育儿子、孝敬老人,在乡间极有贤名,湘潭县令无能,为讨上官欢心,令各家以白银代粮,楚国银价飞涨,若真以银纳税竟是一年辛苦空忙,文氏带家丁数人找县令理论,却被打成乱民,本是无路苟活,她又并非泥人,怎能被磋磨至此,索性真的作乱,登高一呼,带人攻下了县衙。

湘潭距离长沙府太太近,文氏赶在武安节度使大军袭来之前带人撤出湘潭,辗转往罗霄山一带而去。

“文娘子,我在湘潭县衙看见他们找了山巫做法来镇压这个。”

“这是一封信。”

短短数日就显出刚毅之色的文漆娘看着信上所写,眉头先是紧皱,进而缓缓松开。

“是黎国大辅写给天下求公道之人的一封信。”

文漆娘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到最后,忍不住读出声来。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过,走白山,入凉州,过赣水,翻秦岭,黎国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问之。”

放下信,她抬头看向崇山峻岭之北。

那里就是大黎。

“我们去朗州。”

她的心中有了决断。

“咱们去黎国,看看他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能给咱们公道!”

第259章 将燃 “杀人者,公道也,万兵未至,还……

后人用“薄纸轻下,星火四起”来形容文明十八年的这个冬天。

黎国大辅一句“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终究扰动了天下无数求公道之心。

蜀、楚两国合力攻黎却遭惨败,十万儿郎抛尸山野,十万儿郎成了黎国的俘虏,国中加征税赋,时局动荡难安,揭竿而起者就像扑不灭的火。

仅寒冬两月,楚国抗缴纳租就有四十余起,其中七八起百姓聚众过三百人,不仅敢冲杀县衙,甚至敢据山称王,文漆娘带着二百人北上,到了朗州已有千余人,再回罗霄山,她立起大旗,上书“公道分田”。

四字一出,贫寒者拥簇,富贵者恨极,国中瞬时有烽火遍地之势头。

蜀国年景要好些,孟氏也算宽仁,可惜的是,九月战败,久在富贵窝的老国主就缠绵病榻,到了十一月,终于熬不过去了,新主登基,老臣勋旧横行朝中,上面风起云涌,下面自然满是闻风而动的蛀虫。

位在北地的梁国没有直接对黎国出兵,早就病退深宫的圣人还现身前朝,大有励精图治之势,盐政、粮政、商道、吞地、税空……不过一秋,种种弊疾一时全发,彻底显出了赵梁已然成了个朽烂的空架子,连巍巍紫微城中都每日有太监冻毙在无人角落,又遑论其他各处?

梁国又是已经被黎国环绕,一场大雪下来,整村整村的百姓在夜里逃亡黎国。

陕州高氏也是一方小豪强,某个雪夜,家主高甫与其弟、其子一起被砍杀在自家大门前,血涌数丈。

门上有人蘸血而书:

“杀人者,公道也,万兵未至,还有咱们。”

公道,又是公道!

那卫氏的胡言乱语要让这天下变成什么模样?!分明是妖言惑众,让贱民做他们黎国的马前卒!

无论正身处何等境地,无论国中有何等乱事,各国国主与豪强总有一件事是有志一同的——将那些送往各处的《致公道书》收缴销毁,甚至将藏信之人也尽数枭首。

却还是止不住那些字字句句流传于民间。

星火既起,又怎会轻易熄灭?

而在此时,浩浩荡荡南下攻下了南吴全境的定远军近二十万大军正在度过自己在淮南、江南的第一个冬天。

田地补种和开荒自然是他们干惯的活计了,修路和兴建水利的脚步也没有停下。

横跨淮水,定远军建起了四座高挂铁索桥和六座铁索浮桥。

只这一项已是让两岸百姓叹为观止,自有史以来他们还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不用船、不用游就到对面去。

长江上江流和缓处也在四个月间有了四座浮桥,只有浮桥还不够,黄河上已经有了两座铁桥,明年文明十九年还要再开建三座,大运河和渭水上也各有一座铁桥,长江自然也要有,原本的麟州军械所被拆分改名为“黎国第二军械所”、“黎国桥梁研造总司”、“黎国格物所一所”,其中“黎国桥梁研造司”迁往鄂州,“黎国格物所一所”迁往江宁。

在草原,黎国建起了史学家们亲眼所见也无法描摹的巨大煤矿,顺着铁路,乌黑的煤到达幽州。

幽州的“幽云冶铁厂”有新造高炉二十座,一日全力产钢可达两万石。

沿着五年内会修好的南北铁路幽江线、沿江线,沿着运河,沿着正兴起的大海运,钢材可南下到鄂州——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造船厂将在三年内落成此处。

此外,在湛卢巨阙龙渊三部攻下南吴全境半月之后,原海东国也被承影将军所率五千铁骑所破,连同唐时怀远府以南大部被更名为“辽东十三府”,正式成为了黎国疆土。

发生在南吴旧地和辽东十三府各处的就是之前黎国上下经历过的——缺人,缺能说官话的,缺识字的,缺能算的,缺当地出身的官吏。

过去一年在荆州选出的官吏和原本淮北的官吏一样顺着江流被选派往各地,好在,之前裁撤各地守军也为让各地方多了些可用之人。

依照从前对韩氏叛军一般的处置,定远军调八万曾随其主帅负隅顽抗的俘虏北上辽东垦荒开地。

这八万人是原南吴与楚、蜀俘虏混编而成,辽东比白山更远,却有海东国积累的基业,也不好说日子是不是会比白山更难过,也和最初的白山垦荒军一样,他们在辽东呆满五年就可以选择是留在辽东还是回转祖籍。

与此同时,黎国还征调了五万原各州守军组成辽东军往辽东十三府驻守、垦边。

黑水靺鞨各部一半因为偷袭定远军被卫燕歌打成了辽东十三府的一部分,另一半向大黎称臣,送来了人参和熊皮,有黎国的十几万大军在侧,想来他们很快就会从骁勇善战变作能歌善舞。

除了黑水靺鞨之外,室韦各部也向黎国称臣,有几部甚至主动提出南迁。

细算下来,承影部的五千人,为大黎带回了比三个南吴全境还要大的土地,征服了海东、黑水靺鞨、室韦诸部,也震慑了在新罗打败了李萱想要一统三方的王建。

卫燕歌“蓝眼狼王”之名响彻九州,在当世名将之中声势仅在久不上战场的卫蔷之下。

有她平定东北,定远军也能将更多心力放在中原、西北及南方各处。

对着舆图,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用手指在蜀、楚两处画了个圈。

“蜀国那些老臣看似汹汹,孟咏看似年幼,我倒是更看好孟咏,财部林管事和他打过交道,这位蜀国太子既有进取之心又有手腕,还识时务,他爹一手造出什么三家伐吏,他却早就看清了局势,定是不想跟咱们再打,我打算年后派两路使臣与他聊聊,聊不好就派几千人带着炮车去聊聊,打完了再让人聊聊,也就差不多了,蜀国安逸了几十年,蜀将畏战而不求功,国势如此,也不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能轻易改的。至于使臣人选,一个是林管事举荐给我的于妙容,于妙容这几年掌管商部和蜀国棉粮往来,竟然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与蜀国各势力都有能说的,另一个你们和越管事商议,找个和气的。不和气的事儿自有定远军去做。”

似乎有人偷偷笑了一声,女子也没回头,又看向舆图的另一处:

“楚国真是纸扎的一般,马氏前面在与咱们打仗,他身后那些节度使的降书都垒了半人高了,明年秋后,不管蜀国如何,发兵攻楚。”

修长的手指打了个叉,灯火照亮手背上的长疤。

说话的女子就是大黎的开国大辅卫蔷。

替卫蔷举着灯的少女小心避过卫蔷的手,又让灯火随着从楚往西北去。

在卫蔷身后,有人低声道:

“行歌在西北日日秣兵历马,每次给我来信,都说您今日下令,他明日就能攻破甘州乌护的王庭。”

“他给我的信倒是慎重多了,每次都只说练兵如何,征兵如何,西进之类都是借了裴道真的口说的。”卫蔷笑着回头,转回来看向舆图,“原来是去磨你了。”

又指了指已经向黎国称臣的吴越和闽:“这两处,你要有数。”

“元帅放心。”

卫蔷点了点头。

“你们刚来也没歇息,就被我揪着半夜开会,就是因为我实在太放心了。”

火光跳了下,卫蔷身后的女子眼中浅浅有些笑意:“但是我们对元帅的身子不放心。”

“我到了江南好吃好喝了半年,有什么可让你们担心的?甘州乌护……去年又是大雪不断,拓远部的日子也不好过,要动手就让他们出五千骑兵和纯钧部一起攻打甘州乌护,也不用等到秋后,就定在春种之后吧,我给归义的张娘子写了信,信上日子晚了几天,你们到时候了寄出去,裴道真这几年攒了不少家底,再给他调今年新出的一百门火炮应该够了。”

“是!”

卫蔷从小姑娘的手里接过灯拿在手里,一转身,半湿的长发晃了晃:“后日金陵的吏考揭榜,还在金陵的‘卫蔷’是一定会去看看的,就算不说话也会看热闹。”

她看的是另一个戴着斗篷的瘦高人影,自始至终那人一言不发。

卫蔷也不在意,笑着说:

“钱袋里剩的钱不多了,吃碗馄饨还够,就别去茶肆了。”

又对离自己近的人说:“龙婆在荆州,小事问大秘书长李若灵宝,大事你和大学政、叶刺史商议,裴盈想要随队出使你尽管让她去。”

“是。”穿着一身黑色铁甲的女人抬起头,在灯光映照下一双蓝色的眼眸隐隐有金光流转,正是所有人都以为她还在辽东的承影将军卫燕歌。

蓝眼狼王被辽东的烽火砥砺过,大半年不见,身上肃杀之气更胜,站在堂中就如同一把鞘中刀,走近了人们才能察觉那刀鞘是敌人血肉所造就。

“你在辽东做的极好。”

说话时卫蔷笑着拍了下卫燕歌的肩。

“我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心神别总绷着。”

“是。”

卫燕歌微微低头,只觉得心里软成了炙热又柔软的一团,这世上除了阿姊,再没有谁的一句赞赏让她能如此。

“也劳烦你了,越天狼,这名字着实不错。”卫蔷笑看向斗篷下的人。

遮脸的斗篷缓缓落下,斗篷下遮盖的女子对卫蔷行了个军礼。

这女子长发成辫,长眉俊目,与在中衣外裹了裘衣披着头发的卫蔷足足有九分像。

她如今叫越天狼。

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越天狼双手合十,她不能说话,只能这样表示自己能被元帅信任,实在是极其荣耀之事。

卫蔷懂了她的意思:

“也是我荣幸,若不是想到有你,我想去洛阳也得另寻别路。”

“总之,短则正月,长则到明年大会之前,我定会回来,实在有要紧的,你们就传信给洛阳的鱼肠……”卫蔷顿了下,又笑了:“我记得从前我有个暗号是‘刀客’,这次,暗号就叫‘寻芳’。”

“咳……”坐在一侧同样是穿着中衣的崔瑶哈欠打了一半呛住了,笑骂道,“知道的你是要去找阿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如何不正经。”

“崔姨又知道我去了洛阳定是要做正经事?”卫蔷笑着反问。

崔瑶看着她竟说不出话来,看向李若灵宝,只看见年纪轻轻的大秘书长仿佛没听见。

一看就是饱经磨练。

卫蔷也不只是要说笑,她看着面前这些自己信重之人,低声道:

“阿薇来信让我去洛阳,我是定要去的,就算不能即时发兵攻梁,我自己的妹妹和外祖,我得把人带出来。”

想起外祖给自己写的信,卫蔷垂眸一笑。

“夜不早了,你们早些歇息,长袖,你是细心机灵的,小心帮你天狼阿姊。”

容貌太过出色的小姑娘连连点头。

一一看过面前看着众人,卫蔷摇头叹息:“好了,你们都去睡吧,还真要看我改装易容?”

崔瑶和叶妩儿当先站起来,叮嘱着让她别忘了吃喝休息加吃药,唠叨许久才离开了正堂。

轮到卫燕歌,卫蔷抱住她拍了拍肩膀:“崔姨唠叨我的我也想唠叨给你听,咱俩就别互相啰嗦了。”

“阿姊你早些回来,年后我派清歌去洛阳,二月不归,我亲自去洛阳寻你。”

卫蔷:“……我三月不回来北梁是不是就被你打下来了?”

越天狼脱下斗篷,学着卫蔷的样子解开长发,苏长袖将卫蔷放在一旁的裘衣换在了她身上。

一刻之后,打着哈欠的“大辅”带着自己身边漂亮的小姑娘回营帐休息。

目所难及的浓浓夜色里,穿着一身承影部铁甲的女子纵马远去。

……

雪终于停了,宫中往来宫人却越发瑟缩起来,进了腊月,宫里终于发了些冬衣下来,勉强一人有一件,摸着就不是新的棉花,穿在身上也更像个夹衣,有手巧的宫女以为是棉花太旧,将衣服拆看一看,些许棉花夹着破布片,这等衣服又哪能抵御了雪化时的刺骨之寒?

新的棉被也是一样不顶事的,大太监、大宫女抢了小太监、小宫女的棉衣勉强度日,冻死在各处宫室还算去了个清静,被冻病冻伤的被赶出去扔到夹道里任凭人清醒着死去,才是死都不得好死。

实在活不下去的宫人终于想到了一个能救了自己性命的去处——九州池上的飞花殿——圣人现身明堂之后皇后的修养之地。

“启禀圣后娘娘,韩太尉进贡了些白鱼,圣人命奴婢来给娘娘加菜。”

大太监将鱼从热腾腾的食盒里取出放在桌上。

“这菜名叫白玉醉,白鱼是用江南米酒糟了三日才上锅蒸好……”

“难怪一股酒肉气。”坐在案前的女子毫不客气地说道,“琴心,朕不耐烦这味道,你将这鱼给宫人们分了吧。”

琴心没说话,摆摆手,两个小宫人立刻悄无声息地上来将酒香四溢的鱼给撤了下去。

大太监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穿着一身杏色罗裙的圣后又吃了几口笋片,将筷子放在了一旁。

“这宫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气,竟有人还能吃得下酒肉。”

看着之前摆过白鱼的地方,她一脸嫌恶之色:“将这桌布也换了吧。”

琴心轻轻行了一礼,让人将桌上的布换了下去。

这些布是上好的锦缎,随便扔在飞花殿的角门外,自有活不下去的小宫人拿走,在宫里是换不来棉衣的,换点柴也能续了性命。

“外面鱼池结冰了么?”

“回圣后娘娘,岸边一直有人日夜生火,鱼池并未结冰。”

圣后满意地点点头。

“娘娘今日要去赏鱼么?”

“不去,找些人把殿外的残雪和冰都清了,别让皇子回来的时候摔着。”

“是。”

说完,也没什么还需交代的,圣后坐在榻上,拿起了一本书。

她进了飞花殿的那天,圣人怕她养身子无趣,送了好些书来,除了佛经就是《女诫》之类,现在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架上,穷极无聊,圣后也会翻看几页。

飞花殿里的光景,从朝到暮,日日往复,圣后总坐在榻上,要么看书,要么发呆,像是将自己的一道影凝在了光华稀薄的白墙上。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琴心都觉得自己越发沉默,又觉得圣后并无甚变化,只是越来越不爱吃肉了。

“娘娘,趁着还没起风,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必。”

没有戴钗环的圣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喜怒连着脂粉被她一并洗去了。

看了自己的女官一眼,圣后缓缓道:“这些书还是有趣的,你也不必觉得我无聊。”

“……是。”

暮色渐染,有小太监一路小跑来传信说皇子被圣人留下考校功课,今日就不来给圣后请安了。

圣后也还是淡淡的。

飞花殿里的这一日一切越发浅淡起来。

掌灯入夜,圣后正要沐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琴心快步走出去,看见穿着葱绿罗裙的女子光着脚跪在地上。

“钱昭仪?”

“琴心姑姑,妾想见圣后!”

“钱昭仪,时辰已晚。”

匍匐在地的美人眼中涌出泪来。

“让她进来吧。”

裹着洒金大红斗篷的圣后站在红色的灯笼下,声色浅淡。

钱昭仪踉跄起身,又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圣后的面前。

“娘娘,妾求您,妾愿意留在飞花殿做个粗实宫人,您留下妾吧!”

传说在圣人面前最得宠的钱昭仪今年也才十六岁,在琴心的眼里也不过是个不知明日死在何处的小姑娘,见她膝行要抱住圣后的大腿,琴心一把拦住了她。

“钱昭仪,有话好好说!”

“娘娘!求求您!您救救妾吧!”

明明已经是被困在九州池旁的飞花殿,连想看书都不得,圣后站在那,就让人明白谁是这个皇宫真正的主人。

钱丝儿一把抓住了圣后的裙角,整个人趴在地上,哀痛得像是将要死去的鹂鸟:

“娘娘,圣人他简直……”

“圣人他大病初愈,正是极好的时候。”在她头顶,圣后轻声说,“不会有丝毫不好。”

刹那间,钱丝儿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才进宫两个月的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极要紧的规矩。

圣后没有看她。

“钱昭仪年纪小,忧心自己不知道怎么照顾圣人,情急之下,情有可原。”

圣后看的是琴心。

女官缓缓点头。

钱昭仪泪流满面。

守门的小太监走过来小声说:“圣后,大德殿召钱昭仪侍寝,石将军派的人来了。”

“圣人要你,你就去。”

圣后的手中拿着一卷《女则》,她微微俯身,用书挑起了钱丝儿的下巴。

“‘饮清茹淡,祛疾延龄。得失损益,判然悬绝矣。’有不懂不知之处,看看这些书,恍惚也会得些道理。”

她眸光幽幽,容貌仅是清秀,仿佛全然不是人们盛传的那副乖张可怕模样。

钱丝儿的眼神与她的眸光一触既碎,片刻后,年轻的宫嫔惨然一笑:

“是!妾幸得圣后教诲。”

站起身,钱丝儿小心退出去,不多时,外面突然传来又一阵喧闹。

“来人啊!昭仪娘娘掉进鱼池里了!”

飞花殿里,披着斗篷的女人笑了笑,将那本《女则》扔在地上,脚上的绣鞋径直踩了过去。

“我在的时候,这些世家觉得我不好,我不在了,他们又不肯好好伺候赵启恩……赵启悠还在邢州称病么?”

“回娘娘,圣人派了十个御医去邢州。”

卫薇脱下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了素色的中衣。

“世家不可靠,宗亲不能依,清流是我提拔的,唯一能用的韩熹是背叛了我去投他的……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为了看自己众叛亲离、日薄西山,哈。”

似有似无的笑挂在圣后的脸上,她挥挥手,让琴心退下。

琴心退下,一个大太监走进殿内,小心关上了门。

“圣后,奴婢来给您读书了。”

“好。”

卫薇斜靠在榻上,随手抽出了一卷书,扔在了他身上。

“今日读这个。”

“是。”

那“太监”却并未拿起书卷,只摘帽脱衣,露出了属于男人的嘴和手。

不多时,轻薄纱衣软飘飘落下,正遮住了那卷《楞严经四种决定清净明诲》。

第260章 小笔 “不过如此。”

数年前曾经到过洛阳的人在此时再来洛阳,会恍惚觉得自己记忆中种种不过是幻梦罢了。

高高垂柳在朔风中四散着枯枝,败落的坊墙一处接着一处,曾经煊赫经年宾客盈门的康俗坊与于府上下同死,修行坊随着李将军家中闭门谢客而空荡……连勾连各处行商,号称天下第一市的南市都空寂下来,瑟瑟于冰雪下。

远道来的客人风尘仆仆,脚踩在枯枝上,路过挂着“让”字的食肆。

这家食肆的店家极善蒸猪头,听闻前年回了老家将店赁了出去,可惜洛阳不是旧风景,生意不似从前好做,二层高的铺子终究空了下来。

“唉,走了一路就惦记这一口。”

穿着一身裘衣的男子面白如玉,生得极是丰神俊朗,也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此时一脸憾色,着实让人有些不忍。

路对面的女娘本是缩在炉旁取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小郎君,天冷得紧,要不要来碗羊肉馎饦,我家也是东都城里的老字号,保管一碗下去让你寒意去尽。”

“好呀。”男子牵马走了过来,他和身后仆从牵的马也极是不俗,女娘连忙让小厮去将马牵了去。

“做两碗羊肉馎饦,胡饼要一摞,给马也多喂些豆粕,水里加点盐。”

看着送到自己掌心银角,女娘笑着连连点头。

“郎君你放心,定能都照顾好,您往里面走,避着风也没烟火气。”

斜坐下,将一把长刀放在一旁,那郎君用手摸了下女娘送过来的陶壶,倒了两碗水出来。

跟在身后的仆从看着有些呆傻,也不知道给自家郎君张罗,反过来还要旁人伺候,捧着碗也不嫌烫,咕噜噜喝下去,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喝了。

“郎君,这洛阳城里也太冷清了。”

“年关难过,自然看着比旁处冷清。”端着水碗,只靠一张脸就能让这食肆多十分光彩的郎君幽幽说完,笑了笑,才将水喝了。

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小仆从“哦”了一声,也不像是已经听懂的样子。

许是因为没客人,灶上也不热,陶壶里的水都让小仆从喝完了两回,羊肉馎饦才终于上了桌。

汤很厚,大概是因为钱给的足,连脂带皮的羊肋好肉给了足足一层,加了胡麻葱碎。

小仆从用牙撕着肉,吃得头也不抬,他家郎君倒是斯文许多,举动间都有大家气派。

就是吃得也不比他慢。

吃了整整一碗,郎君又叫了两碗馎饦,两人又埋头吃起来。

这时胡饼才端上来,小仆从撕都在了羊汤里泡着吃。

两只拈着一个胡饼,那郎君看向守着食肆的女娘:

“敢问这位娘子,旁处也就算了,这南市怎也这般萧索?好歹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洛阳百姓总得置办年货吧?”

那女娘陪着笑转过来,听了这话只能摇头:“郎君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要置办年货,总得有钱呀。”

“钱?”

看向女娘身后的空荡街道,郎君皱眉道:“难道偌大洛阳,无数百姓都没钱了吗?”

“确实如此。”女娘叹了口气,“咱们在这洛阳城里还真是无钱可用。”

她从袖中取出了几枚铜板,走过来放在了这郎君的面前:“郎君,这种钱,你要是看见,可愿意收?”

案上的铜钱一看就是新的,边缘未损,铜色还在亮,却只有人指肚大小,中间方孔也只有绿豆大小,旁边四个字:“天佑通宝”。

天佑,是梁帝重新临朝之后改元的新年号。

“说是一枚定过去同光通宝半枚用,更是把圣后新发的‘双圣钱’收了回去,这钱又哪有那般好用?洛阳早就没了能用的钱。”

愣头愣脑的仆从摆弄了那下铜板,瞪大了眼睛看向对坐的俊俏郎君:

“郎君,这钱看着好小呀。”

那郎君抬眼笑了笑,又吃了口胡饼。

小仆从把钱拿起来捏在指尖仔细端详:“这钱看着真脆。铜少,锡铅多,这种钱要抵从前半文,只怕没人愿意。”

那女娘苦笑一下,将钱收了起来。

“又哪是我们愿不愿就能说的?”

门口一阵响动,女娘连忙将钱揣回怀里,慌张看去,只看见有人正靠着她的火炉取暖。

“乌娘子,饶我一碗热汤水,两个胡饼。”

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小心弯着腰,手里拎着小袋。

“官郎君,您可省省您那些粟壳吧,拿来喂马,那马都嫌糠。”女娘说着话,去了后厨端了碗汤出来,“要不是给这两位郎君让我起了火,这热汤是没有的。我也不要您那粟壳,赶紧喝了走吧。”

“谢谢,谢谢。”中年人小心让到一边,将碗里的热汤喝了。

女娘也不再多话,只站在店门前守着冷清的食肆。

在店里吃完了饭的二人提起行囊走出来,只看见一队官兵匆匆走过,比路上的行人还多。

“郎君,咱们再往哪去呀?”

“慈惠坊。”

两人还没走出南市,突然被人拦下,拦路的穿了烂麻衣,留着山羊胡,正是刚刚去食肆讨汤水喝的中年人。

“两位可是北边来的?可要黎国的兑票?”

穿着裘衣的郎君没说话,身侧的小少年皱着眉头:“黎国的兑票你去黎国卖,怎么在洛阳城里找我们刚来洛阳的?”

中年人缩了下肩膀,退到不起眼出,赔笑道:“回小郎君的话,商路断了,洛阳城里大商户走了,能跑的也都跑了,我这空有兑票也只能困守洛阳,两位一看就知道是从旁处来的,一共价值三贯的兑票,两位若是想要,换、换同光钱,乾宁钱一贯又八百文,要是双圣钱、安民钱,一贯五百文也可。”

所谓兑票就是黎国财、商两部与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的林氏杂货一同担保出的钱票,百姓想要出门做生意,只要将钱存在林氏,便可带着兑票上路,到了旁处就能取出同等的钱,林氏还接货物质押的买卖,将东西押在他们那,按照年限、息费不同,也可以获得兑票。

三年前黎国就发过铜钱,叫做“安民钱”,用铜与从前的同光通宝、乾元通宝相当,在定远军立刀之地,也不禁各国的铜钱,因此,黎国财部为林氏兜底作保,让各国豪强惊惧之余也便宜了各处的商人,现下各处战乱频仍,粮价飞涨,“兑票”却和“安民钱”一样坚挺,所到之处皆受人追捧。

价值三贯的兑票指的是价值三贯安民钱,在如今百业凋敝的洛阳更是一笔巨款

——至少有人愿意用上百斤刚刚那指甲大小的“天佑通宝”来换这一张兑票。

从层层衣服下面,中年人取了卷成卷的一张纸展开给面前两人看了一眼又立时收了回去。

看着确实是一张五百文的兑票。

“不必了。”挎着刀的俊美男子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那男人也不纠缠,一捋山羊胡子就立时走开了,也没忘了攥紧手里的半袋粟壳。

“郎君,三贯的兑票啊!”

跟在后面的少年拍了拍自己的枣色马。

“在……咱们那能换一匹极好的马呢!”

“他用的那票子是‘养亲票’,也不知是怎么得的,骗一些贪财之人罢了。”

少年懵懂了好一会儿,“哦”了一声,仿佛听懂了。

其实一看就知道还不懂。

“养亲票是寄钱用的票子,存钱的时候就写下了取钱人的样貌消息,票号也另做标记,寄钱的人将票子寄出,是要寄钱的人指定的人去取钱的。这等兑票多是在外的人往家里寄钱才用,所以被俗称是‘养亲票’,大名‘备号定取专票’。前几年光是洛阳城中就有五千女子往北疆求生路,这些票子多是她们寄回来给家人的,许是爷娘去世,又或者亲人不在,这等票子就落到了旁人手中,林氏商行是不会让旁人兑去的,过了半年没人取钱,这票就会暂时押起,再告知存钱的人。”

少年这下懂了五六分。

抬起头,正看见门户紧闭的“林氏杂货”,他眨了眨眼睛。

在有心人的眼里,林氏杂货与从前北疆如今黎国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林氏杂货卖的糖唯独在北疆便宜得很,林氏杂货卖的好酒唯独不卖在北疆,还有开进了长江替黎国锁住长江阻止南吴往海州运兵的蔷薇号……不声不响在各国间周转不休的林氏杂货背后站着的“南汉林家”早就跨过整个中原投了北疆。

稀罕的是,即使如此,他们之前经过陕州等地的时候还能看见开着门的“林氏杂货”,梁国已经对黎国宣战,他们仿佛已经“畏罪潜逃”,却没彻底逃走,只是退出了洛阳罢了。

这又是少年不懂的。

以前听长辈们一次次讲起的洛阳,讲起的繁华处,在他眼中只有光怪陆离,诡奇荒诞。

从南市往慈惠坊去甚是便利,不过往北两三里路的事,就这短短路上便能看见有一群又一群人抱着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大喊着“换米”、“换棉”。

洛水河边,一卷卷草席静静摆着,少年愣住了,他回头看向那些被冻成了青紫色的小孩子,忍不住说:

“郎君,我……马……”

“你的马是战马。”

郎君对这少年说。

少年低下了头。

这一路上早把钱给舍光了。

郎君没有说话。

径直进了慈惠坊。

慈惠坊的姜府门庭冷闭,等了足有一刻,才有一个老仆战战兢兢来开门。

“这位郎君,请问是……”

“在下秦封江,密州人士,此次从襄州来洛阳,带了我表兄从竹的书信给姜家老大人。”

“秦?”

老仆点点头:“是二郎君家的二少爷来信了。”

二郎君说的就是姜清玄次子姜新庐,二少爷说的是姜新庐的长子姜从竹,在家中同辈行二。

他拿了信进去,再出来时已经又过了一刻。

“我家大人请你们进去。”

秦封江点头行了个半礼,走进了姜家大门。

门内,须发白透的姜清玄穿着素白大袍仿佛已经平地成仙。

“秦封江?好名字,江河万古流,你却能封江!大志气也。”

秦封江直手行礼:“小辈见过姜大人。”

“天寒地冻,年关将至,你怎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啊?”一边说着,姜清玄将人引向自己起居的院落。

“来看看洛阳情状。”

“情状?人间地狱罢了。”姜清玄轻轻叹息,“钱要么流向黎国,要么被世家积囤,之前皇后杀戮世家,用得的铜重新铸币,勉强能稳住时局,圣人重回朝堂,一面与世家媾和,一面想出兵攻黎,与韩熹强推那小钱,又阻断商路,使粮价成天价,半年光景,光是洛阳就已经到了饿殍满地的地步……一个冬天,死在洛水畔的尸首就有上千具,此间不是地狱,又有何处是地狱?”

“是的,极惨烈。”跟在秦封江之后的少年突然开口道,“河边,就有死了小孩子。”

姜清玄脚下一顿,片刻后,一声长叹。

进了“待人来”,秦封江脚下一顿。

尚书令姜清玄少有才名,中年成朝中清流砥柱,晚年是大梁柱国权臣,他半生不羁笑傲于酒肆,半生揽权清谈在竹林。

竹林,空了。

只剩下片片没有被刨去的竹根。

“烧成炭,送人了。”跟在后面的老仆也看着那些竹根,小声道。

送谁了?

自然是苦寒无尽的百姓。

“封江,来。”

站在门里,姜清玄对着那有些怔愣的晚辈招手。

又对老仆说:“阿沥,咸肉还有吧?”

老仆手揣在袖子里:“没了。”

老神仙似的老人笑了:“那随意整两个菜。”

老仆点点头,慢悠悠走了。

姜清玄转头看向秦封江:

“会下棋吗?”

“会一点,许多年不下,可能生疏了。”

“纵横之道,战意也,怎会生疏?”

姜清玄乐呵呵地将自己之前下的棋盘打散,好像已经等这局棋等太久了。

……

看见钱昭仪的时候,圣后吓了一跳。

“病得床都下不了,怎还来了此处?”

“妾心不静,躺在床上也日日噩梦,来求圣后赏几本《女则》之类的书,也能清正心思……”几日不见,之前还有几分圆润稚气的钱丝儿连脸颊都凹了下去,寒冬腊月她掉进了鱼池,几乎没了半条命,现在看着也是孱弱至极。

唯独脸上还笑着。

圣后挑了下眉头:“那你坐吧,想看什么经书自己寻,别太耗神,赶在天冷之前回去。”

钱昭仪连忙扑地道谢:“是,多谢娘娘。”

刚用了午膳就来了,钱昭仪似乎是要在飞花殿里生出根来,拿着一本《女则》就不动了。

花瓶外梅枝的影子渐渐变长,钱昭仪小心抬起头,吓了一跳。

圣后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侧。

“不累吗?”

“读、读《女则》便是知晓道理,丝毫、丝毫不觉疲累。”

“我是问你,为了躲他,这般辛苦,累吗?”

圣后虽然失权,飞花殿的一应用度从不短缺,走着热水的铜管让屋内热气不散。

只披了件金红纱衣在中衣外的女子已经年过三十,眸光潋滟地斜看着年轻的小宫嫔。

钱丝儿愣了下,放在胸前的手缓缓放下。

圣后笑了。

“不过这般,有何可怕?”她用赤着的脚指了指一根挂在笔架上的小楷笔。

钱丝儿茫然,只看着圣后用脚将那笔取了下来。

“不过如此。”女人对她说,“毫无可怕之处,又怎值得你这般带病躲避?”

泠泠泉水般的声缓缓流进年轻女人的耳朵里。

“怕的。”钱丝儿说完两个字,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妾是怕的。”

她哭起来,鼻头是红的,看着格外可怜。

卫薇把玩着毛笔,轻轻扫过小宫嫔的鼻梁。

“我也怕过,后来才知道,比起那些,这算不得什么。”

她的脚尖掠过那些粗壮的斗笔。

又转身,恰好压在了钱丝儿的衣摆上。

“你会怕这根笔?”

钱丝儿想起那些灯影混乱里的痛,轻轻摇头。

“那……那是……”那是圣人啊!

“他连这个都不如。”

卫薇笑着说。

她的手压住钱丝儿的肩膀,探身让毛笔的鼻头擦过小宫嫔含泪的眼。

……

琴心从院外匆匆走来,看见圣后披着大红的火狐裘衣站在廊下,用手去搓被冰冻住的花枝,指尖微红,挂了霜水。

她连忙走上前:“娘娘,外面太冷了。”

圣后笑了笑,转身往殿里走。

一支小楷被她留在了花枝上。

殿里一阵香腻之气,榻上的凭几落在了地上。

琴心重新点燃熏香,小声说:

“姜大人,来了信。”

“外祖?”圣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信给我。”

将短短书信看完,卫薇笑了。

“阿蔷已经来了。”

第261章 借刀 “我这把刀,借给活不下去而要翻……

斜枝昏昏长,书影蕴茶香。

老鸦叫声三两。

黑子白子论短长,

下得兴起,姜清玄的一把白须几乎要飞起来。

秦封江端坐在对面,唯有轻巧棋子翻转在五指间。

“年轻人纵横捭阖是好,总要后路稳妥。”

“老大人诱我深入,意在大龙,计算着实精妙,也是比我这年轻人更不要后路。”

“一把老骨,尽兴便好,要甚后路?”

棋盘上你来我往,二人嘴上也是不停,

“啪”一声,白子落下,姜清玄“哈哈”大笑:“你这年轻人不顾后路,又怎知旁人早摸准了你这秉性?”

黑色的棋子被人抛起,又牢牢落回了那人手心里。

从掌心一点点滚到指尖,最后,落在了棋盘上。

老者一愣,得意洋洋捋胡须的手停了下来。

“兵者,诡道也,攻守之间自有变换之处。”

脸上带着笑,秦封江捡掉了自己吞下的子放在一旁。

姜清玄面色哀痛:“得意忘形,我之谬也!”

秦封江为老人的杯中添满水:“可见老人家也不必担心晚辈是否有后路,看不见也并非没有。”

“阿野!”

“郎君!”

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少年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去那家食肆吧,买五斤羊肉,快去快回。”

秦封江将一角银子扔进了少年的怀里。

“是!”

少年将银子妥妥放好,又别了下自己腰间的短棍。

“等等,外面不太平……”姜清玄叫住了小少年,“你等阿沥……”

秦封江摇头:“不必麻烦,一个人就足够,再买些胡饼,余下的钱归你处置。”

少年眼睛一亮。

等他走了,姜清玄的眉头皱了起来。

“外面已有人易子而食,让他一少年带着肉、饼、钱……”

“正该让年少之人看看。”秦封江的面上带着笑,拍了拍姜清玄的手臂,“骑高头大马看见旁人悲戚,与骑马观花又有何异?观棋人在心中自以为得意,又哪知道局中机锋何在?”

姜清玄却还是担忧。

想了想,又松开了眉头,轻轻一笑:

“一个女娘这时还能开了食肆卖肉卖饼,自然是有不同之处,你又来了,洛阳城里应是太平几分。”

又一枚白子落下。

“你也成了个给旁人留后路的大人了……”似是叹息。

过了三刻,少年回来了,小心将羊肉、胡饼交给叫阿沥的老仆,神色委顿地站在了秦封江的身边。

秦封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继续下棋。

少年是受了伤的,低头看看被没包扎的手臂,他静静地等着。

姜清玄能看出来,这个少年身上有伤,心中有惑。

又下了一句,老仆颤颤巍巍走过来说可以用午食了,连输了三局的姜清玄让少年替来捡棋子,自己一甩袖子,走出了“待人来”。

“郎君。”

少年期期艾艾,手里整着棋子:

“我买了些胡饼,想分给那些小孩子的……可吃饼的都是大人……”

在北疆长大的少年……罢了,虽然穿着男子打扮,她其实是个少女。

少女是茫然的。

她不仅看不懂这个大梁,更看不懂这些人。

“为了抢一口饼,他们会把孩子掼在地上。”

想起那些嚎哭的甚至被摔死、踩伤的孩子,她的眼中满是哀痛,她立时出棍也没用,除了能保护了自己,那些孩子她救不了。

如果不是她去分饼,那些小孩子被人卖掉买走,想来还有条活路。

“昨日……您是不是就想到了?”

秦封江,又或者,唤她本名——卫蔷。

作富贵郎君打扮的瘦高女人将手里的一把黑子一颗一颗送进棋盒。

“你比我多走了一个来回,可曾察觉那些卖孩子之人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少女想了想,没想出来,也就说不出来。

两人整好了棋盘棋子,少女跟着卫蔷走出院子。

冷风簌簌,卫蔷看向光秃秃的竹根处。

“吃竹子先吃笋,再用是竹枝,最后挖竹根……人,终究不是竹子。可传宗接代的儿子都可以卖,孩子们的阿娘呢?”

少女愣了一下,接着,她如遭雷击一般傻呆呆站在原地。

孩子们的娘呢?

是了,孩子们的娘呢?为什么站在那卖孩子的都是男人?!

孩子们的娘呢?!

女人呢?!

女人去哪儿了?

是被卖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买要吃粮食的女人呢?

心中的惑轰然炸开,少女只觉得自己胸中眼前霎时鲜血喷涌。

卫蔷低头叹息,从怀中拿出药瓶和棉纱替她包扎伤口。

“要看见,要知道她们应该在,要知道她们已经不见。若是做不到,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背弃和出卖呢?”

这是她要让这个少女知道的。

活不下去的人,早已死去的女人,在她见过的许多许多时候,是同时存在的。

名叫阿野的少女泪流满面。

卫蔷将东西收好,转身迎着风走出院去。

“人人一等,咱们要走的这路比你所想要长的多,不是行侠仗义,也不是劫富济贫,更不是撮合姻缘,我们不仅要让富贵者不欺人,让穷苦者活下去,也要让死了的站起来。”

她的手握在刀柄上。

站在“待人来”三字石碑前,姜清玄老泪纵横。

他当年还在此处对如端说阿蔷已经不会伤心。

是他错了。

他在洛阳狗苟蝇营的这些年里,他的小阿蔷,心中一腔火已然能燃尽天下荆棘。

……

另一边,南市里卖掉了五斤羊肉十几个胡饼的食肆女娘早早将店门关上,小心走进了后厨。

后厨里一妇人正在擦自己的大菜刀,见女娘进来,她点头道:

“今天夜里我去一趟慈惠坊,你也别守着店了,撤去城外吧。”

身材窈窕的女娘小声道:“周将军,咱们正要举事,鱼肠却突然来了人,若是他……”

“不必想这些。”将菜刀收好,满脸横肉的厨娘将一条羊腿挂在梁上,“你也不必带什么吃食,省得路上再有变数,只管出城去,谁来咱们这寻肉,就舍了吧。”

女娘点点头。

厨娘拽了块腿芯肉给她:“我也不算个正经的鱼肠,又不领东都鱼肠的军令,民心所向之事该做就是要做,不然岂不是愧对我这数年定远行伍?倒是你,洛阳霄风阁的副管事,倒累得跟我一起担干系。”

“霄风阁做天下买卖,唯独不卖百姓不卖大黎,我在洛阳做的事,锦绣管事也是知道的,想来也赞成,不然也不会突然送来好些粟米。”女娘笑了笑,挽起耳上发丝。“那周将军可千万小心,后日就是去夺刀的日子。”

“我省得。”

姓周的厨娘将两块银子拿出来又看了看,再次收好。

从后门走出食肆,她看了看左右。

长风卷着檐上残雪,地上白霜。

被冻毙在地的尸骨是极干瘦的青黑。

“只盼春风起时,这洛阳又是人间。”她用用粗布裹住脸,匆匆消失在了炼狱般的巷道中。

沉夜时分,卫蔷坐在灯下,看着拿出的丸药又收了回去。

洛阳城中暗涌四处,她还真不敢睡去。

“在下纯钧部十七队大队长周酱儿,来拜见‘寻芳’特使。”

周酱儿?

听着这名字,卫蔷觉得耳熟。

起身打开门,她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元帅?!”

“大厨娘!当年劳大厨娘替我操持几百口人吃饭,今日竟然又在洛阳见了。”

周酱儿连忙深深行了个军礼:

“末将周酱儿见过元帅!”

“没想到你我是旧地遇故知,上次尽之来信还说起你在西北立下了战功……”

被这般夸赞,周酱儿脸上也无得意之色,跟在卫蔷身后进了屋,低声道::

“五月时,有人往霄风阁投了一镖,要送去南汉。”

卫蔷转身,摸了下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

“坐下慢慢说。”

大厨娘也不扭捏,跨腿而坐继续回报自己的所见所知:

“那镖是个人,名唤谢引之,是尽之的弟弟。”

“此事我知道。”卫蔷点头,“尽之与我说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弟弟已经夭折,没想到已然成了天下第一才子。”

“当时尽之在船上,知道我与尽之从小相熟,便有人找到我,让我来认人,我便是这般来了洛阳,恰好此时洛阳风云变幻,赵梁皇帝现身朝堂,霄风阁要撤出洛阳、鱼肠要沉水、往黎国送人的通路也要隐藏,我便在洛阳留了下来,我在洛阳呆过半辈子,与各处商贩、家仆也算有些往来,只假称自己是回来做些私棉、私粮的生意,旁人也愿意顾我几分面子。”

卫蔷笑着点头。

心里也知道这位能让清歌、行歌还有一众纯钧将士缩着脖子听话的大厨娘真是自谦至极,第一天上战场就率七个伙头兵截杀一百羌人游骑,杀十、擒九十,掠战马一百五十匹,短短几年升作大队长,在西北仅次于行歌之下,苏长于那般稳重人都要夸一句“奇才”,这等人物在洛阳又怎会做些简单事呢?

“霄风阁的副管事顾筝筝一直在将人从洛阳送去汝州、河中、绛州等地,我跟着她做了几月,这些人中有些是早就私下投了大黎的梁国仕宦,比如陈氏、杜氏,更多是在洛阳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尤其是一些女子。”

顿了顿,周酱儿双手捧起水碗将水喝下。

“做此事之人甚多,淳于大家都从南地赶了回来,以招买舞姬之名带走了数百小娘子,齐国舅也在其中出了大力,我也知道淳于大家跟鱼肠牵连甚深,本以为齐国舅是因她才做起了买人送走之事,可有些紧要处,以齐邡之能也绝难打通,却偏偏是通的,我便又查下去,查到了前吏部尚书齐行谨身上。”

灯火微微,卫蔷摸了摸刀柄。

齐邡是赵启恩原配齐皇后之弟,虽然和齐行谨都姓齐,可齐行谨出身徐州寒门,这二人只是同姓,并不相亲。

一个是纨绔无能的国舅。

一个是谨言慎行的致仕老尚书。

竟是能在同做一事?!

周酱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之前梁后组建中内府,以女子封女官建起内三省,不过两月就将内三省解散,一应女官皆遭贬斥,其中内尚书令、云麾将军之妻司马五色更是被勒令在道观出家,顾筝筝派人跟了半月,察觉司马五色正是让齐邡和齐行谨能协力同心的搭桥人。此事我们还没通报鱼肠,司马五色就找到了顾筝筝,她的手里有霄风阁的信物,她要从霄风阁买大黎火炮。”

到底是谁要买火炮,此事已经是不说自明。

“这是何时之事?”

“月初。”

卫蔷挑了下眉,她家那小兔子让她来洛阳,是想让她看明堂被轰得稀巴烂吗?

“还有一件事。”周酱儿想了想,站了起来,“元帅,洛阳百姓已然活不下去了,有七千人她们不想走,她们想起事。”

“起事?!”

“是,此事从半月前已开始,七千四百余女子手中有了上千刀兵,若不是元帅来了,后日我就要带她们去劫东都武库,明日夜里东都武库会新到一批铁甲刀兵,少说有两千余套,此外,顾筝筝与王旋、司马五色说定,可将陆、李两家的铁甲刀兵借出……后日大雪,城门处已经安排妥当,我带一百人去劫武库,顾筝筝与她们的首领王屠龙从城西杀入,双方合力,直入紫微城门。”

做了半辈子厨娘的周酱儿身形粗壮,面有横肉,看着她的脸,很多人会觉得她只会在小小的肉铺前与人争讲几文钱的买卖。

可她是大黎的大队长,她是周酱儿,她便来了洛阳,将一身铁血相担。

“各处布防可查清了?采用何法抵挡卫军的弓矢之利?可有给许州、汝州送信?”

“信已经送去,也是这三四日的事,军中没有大军伐梁的军令下,纯钧部可调来两千人,从汝州赶来,多作接应之事,有位娘子叫萩娘子,她将各处布防都算准了。王屠龙虽然没当过兵,却也是练家好手,我将咱们的三三阵教给她,她与粟素姑娘一同研究出了半甲三三阵,巷战之中也有成效,以五六女子对抗一金吾精兵,是足够。”

卫蔷抬起头:“五六女子?”

“是。”周酱儿笑,“七千女子举反旗,自上到下是女子,要求公道,自我以起。”

应是有一缕月光,偷偷照在周酱儿身后的菜刀上。

这月光裹着肃冷,飞到了洛阳道旁步履踉跄的疯女人身上略作披帛。

又去了城外,女人们相依而眠,死死相拥。

改名叫屠龙的女人擦着自家祖传的兵刃,月光依附于惊起那一抹流光。

最后,这月光回来,轻吻了女人的指尖,女人将这缕光揉进了自己的刀柄里。

周酱儿字字说着这人间:“男人起事,有荆小乙在前,甫破一城就放纵劫掠,以女人为犒赏,横尸遍地,哀嚎满城,又哪有公道可言?有黎国在我们身后,王屠龙说,就算兵败身死,是我们以血所换,胜过以皮肉,以哀求,也是一张轻薄信纸,送往黎国。”

“从女人开始……”卫蔷笑着站起来,“极好,你们比我想的更好,后日我与你同去。”

她握紧了自己的刀。

“我这把刀,借给活不下去而要翻天的七千女子。”

第262章 除旧 “黎国护卫公平,不护卫婚姻。”……

“圣后娘娘,你实在是对我太好了,这世上除了我阿娘,再也没人像你这般对我好了?”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石榴裙在飞花殿里步履轻快,丝毫没有之前怯懦无助的模样,看着端书而坐的圣后,她像是一朵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细小的笔慢慢抄录着佛经,素袍外披着红色披帛的圣后神色浅淡。

年少的宫嫔还是欢喜的,圣人已经许久没问起过她了,除了圣后还会有谁这般帮她?

一缕发垂下,圣后收笔敛发,看向她:“年纪不大,甜言蜜语倒是知道不少。”

“嘿嘿嘿,只要娘娘喜欢,妾就是个小糖人。”

看着她的笑脸,圣后的脸上一阵怔忡。

年少的宫嫔终于走了,也带走了殿内的嘈杂,看向静立在一侧不动的琴心,卫薇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我最近时常想起我刚进王府的时候,齐姐姐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德纯心善,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妹妹。”

卫薇是最擅长当妹妹的,不管是才华横溢的阿姊,还是桀骜放诞的阿姊,她早习惯了有人容让、打趣、疼爱自己。

齐皇后小字萤娘,比起卫薇的两个阿姊,她既没有无双才学,也没有天涯胸怀,真的只是萤虫之光罢了。

可这样的范阳郡王妃像个阿姊一样地保护她,劝慰她,教导她。

年轻时候就显得中庸无能的赵启恩,在他的结发妻子眼中仿佛是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

“王妃对王爷真好。”

“我把他当成是儿子。”衣着朴素的齐萤娘笑着对小小良娣说,“当他是王爷,总觉不亲近,当他是夫君,又觉太近则亵,当他是儿子,才觉妥当。”

申后势大,曾经让才十七岁的范阳郡王妃在宫外硬生生跪没了一个孩子。

那是她和赵启恩的第一个嫡子或者嫡女,年轻的郡王哭了,面色苍白的王妃依然张开了怀抱去安慰自己的丈夫。

忍让、谦卑、无悔……

像是一个温柔地,在哺乳的母亲。

年少的良娣无声地关上了房门。

萤火之光在没有夏日的宫廷与王府间徘徊,很快就黯淡了下来。

废太子逆乱时,王府中的孩子全都没活下来,包括郡王妃刚七个月大的女儿。

这次是年轻的良娣抱着哀泣的王妃,看着那个理应支撑她们的男人像是丧家之犬。

“王妃姐姐,王爷将你当什么呢?”

点点萤火耗尽了自己,又能得来什么呢?

“别说了,阿薇,别说了。”太子妃只是这么说。

眼泪从年轻的太子良娣眼中流出来,这是她替别人最后一次流泪。

情势变幻,丧家之犬成了太子、来日的储君。

小小萤虫甚至没有等到穿上太子妃礼服的那一日,就熄灭了。

死之前,她的丈夫、她在这世上仅剩的“儿子”冠冕堂皇地说:“阿薇你是知根底的,只管放心。”

站在后面的未来皇后终于明白,小小的萤虫熄灭,是因为别人想让她熄灭。

他想让她死,她就死了。

“要把男人当什么呢?”许多年后,成为了圣后、以朕自称,将偌大王朝玩弄于指掌的女人又想起了久远前听过的话。

“当男人把你当夏虫,当玩物,当刀剑,当随手可弃的泥瓦……当猪狗,当鱼肉……他想吃你就吃你,想杀你就杀你,你能如何?只有拿起刀,比他们更凶狠,更无情,更残酷,他们才会乖乖去做‘儿子’啊,萤娘,因为他们才是要见了血才会乖顺的猪狗豺狼。”

她将话,说给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听。

说给空荡的殿堂听。

“娘娘,齐国舅一家已经退出了洛阳。”

“嗯。”圣后点了点头。

都走了。

阮细娘也走了,她赶在四月的时候寻了个错处把人发配去了西边。

叶家姐妹们也都走了,她们个个能文能武,被她一股脑儿塞去了北边。

解新罗、崔扶桑,一个尼姑,一个道姑,被她拽进了这乱世里,也都走了,这偌大天下,她们二人应去看看。

黎国立国消息传来的那一日,骆月娘就没了踪迹。

只剩一个司马五色不肯走,被她关进了道观。

“琴心,明日是除夕。”

“是,娘娘。”

“朕记得尚书令府的老仆颇善做鱼,明日一早……”

老成稳重的女官缓缓跪在地上:

“三娘子,您身边只剩奴婢了,奴婢,也只剩您了……”

“哈,脱了这身见不得人的皮囊,你能书会写会算,论起才学比什么元、崔、叶、李之辈也不输,还是该出去看看。”

琴心跪地不动:

“三娘子,能与您生死与共,秦忻之幸也。”

卫薇没应她,窗上的影子斜长,小心碰了碰她的衣摆,她拿起一杯盏一转身,猛地砸在地上。

“你以为你是谁?!”

……

洛阳城外五里的林子里有一片破败的庄子,从几个月前就传在闹鬼,因为有人去探了就再没消息,就算是饿极了的汉子也不敢轻易进去。

没人知道这十几亩地的庄子里竟然硬生生藏了七千个女人。

此时,一半女子正举着木棒操练,另一半则是在做活。

生满了冻疮的手做活做得极快,年轻些的女人们一边用干草编成藤甲和盾一边小心看向勉强修起来的屋棚。

“还没开始呢。”

一位大娘手里磨着木棍的尖头笑着对她们小。

年轻的女娘们有些赧然,手上的活儿却更快了。

“快些快些!”年轻的小娘子用冰拧出来的水净了净手,拉住了自己同伴同样冰冷的手就往棚屋里挤。

棚屋正中是一片半丈方圆的空地,一个女子坐在那儿,笑着说:“今天我少讲些,咱们早些回去睡。”

精明的婶娘们却早就占好了位置,手上也没停了绕线,笑着说:

“粟娘子,您尽管讲,听您讲这些,我们越听越精神!”

围着这位“粟娘子”,她们暖暖和和地挤成了一团。

洛阳城里缺衣少粮,这里比城里也不多什么,只是调配得当,所有人动手拆了搜集来的棉被棉衣,改做成了能护住大半截身子的无袖衣,竟然真的让更多的人在寒风里活了下来。

“粟娘子”小心掏出了几张纸,对着灯大声念道:

“今天这一篇,是‘婚姻公平论’,作者是刀客,之前咱们念的‘不为帝王说’,也是这位刀客写的。”

先看了两行,“粟娘子”说:

“刀客这一篇行文,讲的是到底什么是公平,公是所有人,平是说平等,公平也就是人人一等的意思。制造了数次屠杀和侵害大案的荆小乙也曾提出天下人人有田的说法,也确实将田地分给了许多人,让他在各州迅速获得了部分百姓的拥护,这在他看心中,应该也是公平的。”

她是将行文改成了白话,为这些原本一个字都不识的女娘们细细讲读。

“可人人有田的人,到底是谁呢?刀客说,荆小乙的眼中,女人不是人,凡是站在他的敌对方的,也不是人,如果能用一些人的性命换来自己部下更多的忠诚,那这些被杀了的人,也不是人。这里,刀客是用女人举例的,荆小乙在起事的时候还有一句话是‘使人人都能有妻子’,这句话到了后来,让各州一共有侵害女子的案子两万九千起,其中七千多女子被杀……”

“七千多!”一个头发又短又乱的小娘子黑漆漆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惊诧,“咱们这许多人,也是七千多,这么多人都死了?!”

屋棚里一阵静默。

风吹得墙缝呜呜响。

“粟娘子”叹了口气:“两万九千多女子,就是四倍余咱们。”

那可是更多更多人了!

年轻的小娘子左右看看,抱紧了自己的同伴。

端着册子的女人继续往下读:“自孔子孟子以来,女人这两个字是不配被称作人的,一个男人想要生活的好,需要一间屋、一块田,再好些就需要一个女人,就像他有了牛和马会更加省力一样,明明男女各分,却有一半的人消失在了‘人’这个字的后面,这就是这世上存在的最多的不公。女人成了一个能生孩子的畜生,可以放在床头,也可以放在猪圈,可以买卖,可以交换……不能让女人成为人,这世上就没有公平可言。这是荆小乙事败被杀的因由,他号称公平,却是不公的。”

“大黎在定远安民的路上,决不能看不见女人,永远不要去将女人的处境的现在与过去进行对比。女人是人,一个男人成为皇帝,让其他的男人认为自己有了靠近和分享权力的办法,这是封建,让更贫困的男人有了自己可以对女人不公的权力,这是炎黄以来的婚姻。过去的皇帝们总是这么做的,把人分成无数种人,给他们不同的位置和权力,地位最低的男人,让他们有自己可以追逐婚姻的目标,与此同时,将人中的一半,也就是女人,彻底从这个分类中拿出来,组成了最大的分类,叫——女人。”

“是奖品,是犒赏,是让男人们安分守己的工具,没有人去想她们的权力,她们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语。”

顿了顿,粟娘子将这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是奖品,是犒赏,是让男人们安分守己的工具,没有人去想我们的权力,我们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语。”

人挤人的棚屋里真的很安静。

“我们黎国在修订婚法的时候给了女人仿佛很大的权力,因为现在人们的婚姻都建立在大错特错的想法上,旧习难改,同时还有极多的人渴望能够压迫别人,他们不能成为皇帝,这也真的很难,他们总能操控女人,这条路,我们绝不能往回走。”

“如果这样去看现在人们的婚姻,会发现我们的‘婚法’不过是给了女人们能够从不公中退出来的一条路罢了。”

“黎国护卫公平,不护卫婚姻。”

有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说的好。”一个举着三角铁鱼叉的女子站在角落里,大声喝彩,“这篇文章定是定远公,啊不对,是大辅写的,我可见过她的那把刀,当年她一刀劈开了于家的大门,只为了给房娘子要个公道!”

女娘们都笑了。

“王屠龙,这段话你说了几百遍了!”

“说了几百遍咱也要说!”高大结实的女人指了指脸。

“咱们大辅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那张脸我就说,国公爷,你可太好看了!”

“好多年了,王屠龙你就记得自己调戏过大辅!”

“我那是调戏?大辅还对我笑呢!”

说完,鱼户出身的首领自己也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脸上表情突然一僵。

那张顶好看的脸,她好像又看见了。

第263章 迎新(上)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

生在洛水边,王洛娘幼年丧父,好在她阿娘彪悍,一柄铁鱼叉护住了家里的船和网,阿娘去了,就剩她一个人摇橹捕鱼,在二十岁之前,她干过最大胆的事儿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挑了六个鱼霸,还毁了他们的船。

二十岁之后,就算她改名叫王屠龙决心带着姐妹婶婆们起事占了洛阳活下去,她也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大胆的事儿是她在那日极热的大道上说了一句:

“国公大人生得好看,奴见过就忘不掉了!”

她!是调戏过了国公大人的女人!

国公大人是什么人?!比英雄还英雄百倍!比天子还可敬千倍!是人间公道,无双宝刀,古往今来世上没有过的人物!

这样的人,被她调戏了一下,她王洛娘王屠龙是定要念上一辈子的!

女娘们勤快好洁,没有水也用草木烧出来的灰净地,挤满了人的棚屋里一股干冷气之外就是油灯点燃的涩味。

王屠龙呆若木鸡,看见那人对自己摇了摇手,立时说道:“你们继续听粟娘子讲文章,我出去透透气。”

有小娘子取笑:“首领你脸好红!”

“国、国、国……大、大、大……”

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子侧脸轻笑:“我叫阿忍,是个走南闯北的游侠儿,听闻此处将有兴大义之事,有心做些能做之事。”

“是是是是……”

王屠龙抬手捂着自己的脸,是惊喜太过,惊吓太过,也有羞意,哎呀呀,自己说些什么不好?!

此时,她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王将军是调戏过黎国大辅的人,果然气度不凡。”

脚下死死碾地,若是脚跟能刨出一个洞来,王屠龙现在已经下去冬眠了。

“阿忍”走到棚屋前的时候周酱儿正跟两个负责训兵的鱼肠说话,此时也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王屠龙,一身好气力,也有好气魄,实在是非凡人物……”

王屠龙几乎要抱头鼠窜。

棚屋里,粟素还在讲着文书。

“这几年成婚的人没有之前多了,有人便担心起来,好像看见了亡族灭种的那一日,这是不将女人当人的心思了,女人也有生育的念想,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她们自然会生子,就像你让一个男人成婚之后不必操劳家事、不必受生育之苦,还有人伺候自己,男人自然个个都想娶妻生子,女人也是相同,男女本就是相同的。

“朔州织坊的托育所和产育所就很好,营州鼓励孕妇继续往县学、州学就读,住在学里,京兆府将对孩子的奖励金都只发给孕妇,青州有了‘孕产一言离婚决断’,又增了保娘所来保护、照料孕妇,白山都护府男女轮休产假,这些都是试路之举,过去十几年来,我们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在摸索向前,新炮的图纸改了三十八次,现用燧发枪又叫七九枪因为试做了七十九次,我们分明是只要知道前路所向就不怕错的,偏偏在男女婚育之事上总有人要立时定下什么法子来,让天下女人立时都愿意生孩子,大惊小怪像驱赶鸭鹅,这何尝不是在怀念旧路?何尝不是背弃公道,高高在上?

“要是真有一日,我们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为我等立足之地已经让她们觉得危险、不公,以至于畏惧生子,不愿延续己身血脉,这是执政之失,非女子之过,是走错了路,不是女人读多了书,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贪得无厌。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们选了黎国安身,是选了公道,我们只做理所应当,说这是民心所向,为何她们选择不生,不孕,不育,我们便觉错在她们?”

“想清这些,看到这些,不去看婚姻那虚作言辞,不将女子当婚姻中的摆设,我们才是在守真正属于每个百姓的公道。”

灯影摇晃。

棚屋里落针可闻。

有个站在后面的婶娘搓着脸,小声说:“听着可真好。”

冷风里,泪水落下的声音竟然是清晰可闻的。

大抵是因为有很多泪同时落下。

会站在此处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绝路上的人,而一个女人的绝路,就是从无处容身开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竖着耳朵听,将粟娘子讲的话传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头,看见阴云翻滚。

“我是学过算账的咧。”一个阿婆小声说,“我给我阿父算账,给前头第一个男人算账……算着算着,家里钱没了,我这算账的就被卖了,卖了一次,给一个贩子当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贩子要把我卖给羌人,我不肯,他把我卖给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个孩子,三兄弟觉得我生的够多了,又把我卖了……我十九岁离开洛阳,再回来四十九了,是给人当洗脚婆子,我做了一辈子活,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什么也没有。”

她身材伛偻,脸颊粗黑凹陷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岁年纪。

“听粟娘子讲书,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让女人当人的地方。”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问:“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这样的人去了大辅那,真的没人叫咱疯婆?”

“对,粟娘子,奴也想问,真的没人再叫奴疯妇?”

“咱也想问!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疯娘子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粟素小心将文书收起来,薄薄几页纸应是被翻过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还是收好了。

“我没去过黎国,我这疯妇也想知道,黎国既然将女子当人……”

脸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浅浅一笑,笑容却惨淡。

“一个‘疯’字压下来,就算张大了嘴,耗尽气力,旁人也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滋味,想来黎国的女子是不懂的吧。”

浅浅的,薄薄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嫉妒,从她的嗓子里沁了出来。

“粟娘子说错了。”清亮的嗓音在铁灰色天幕下划破碎雪,一个瘦高的女子站在门边,眉目间都是亮的,“我去过黎国,黎国也有女人都被骂疯妇,能干的、要强的、不肯低头的、有名的女人,连他们的大辅,那个女人也被骂作疯妇,从军的、作官的、读书的、做工的、在田地间笑的……全是疯妇。”

含着泪的眼睛看向她。

红的,含着哀带着恨,有自怜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着刀的女人却是笑着:“黎国,就是这般的疯婆疯妇之国,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会谦和,这样的疯妇是黎国的半壁江山,是钢刀铁锄,是天下之主。”

雪粒落在人的脸上,惊起了谁的心跳声。

那一下,跳得极重,把心外面壳子都给震裂了。

“在座七千疯妇,将要改易洛阳城旗,将文武百官皇帝老儿一把扯下,这样的疯妇,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刚刚这位娘子所读文章,字字句句何尝不是疯妇之所言?身为女子,疯就疯了,狂就狂了,掌权柄,挥刀刃,有田亩,千百年来男人以‘疯妇’二字做牢狱,锁下无数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将女子所做之功绩据为己有,一面将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为‘疯妇’,两字轻轻,将人从此刺配流放于暗无天日之处。”

“此为不公。”穿着棉衣的女人是这么说的。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方,黎国是人人可做疯妇,疯的理直气壮之所在。”

粟娘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她是断了一条腿的人,因为她想去北疆,被自己的丈夫、父亲硬生生打断了腿,他们说她“疯”了,而一个疯女人,实在比断腿的女人,还要凄惨千万倍。

诸般痛苦,即使她遇到王屠龙,二人谋划起事,也并没有从她心头稍解。

直到此刻。

雪粒纷纷扬扬。

七千疯妇彼此看看,都是一般模样,灰黑黯淡,浑身是伤,秃发少齿,指歪腿瘸。

忽然间,一个疯妇突然哀嚎起来。

像鬼哭。

人是叫不出这种声的。

有姓名有体面的人是不会这么叫的。

永远活在框子里的贤良淑德是会被吓坏的。

男人,是不会懂的。

之后,是万千鬼哭。

……

“现在洛阳城中各门的守卫是在太尉韩熹的手中,此人原本是圣后的鹰犬,圣后失势之后他转投了赵梁昏君,平步青云,做到了太尉。”

“洛阳通往汝州的要道如今在镇国大将军赵源嗣手中,郑州和汴州也都在他手里,昭义节度使因为于裘之事被拿下,现如今泽州等地都在镇军将军程珂手中,陕州的保义节度霍城……这些人如今将洛阳围得很紧,一旦你们攻打皇城的消息传出,他们必然回援。其中最快的应该就是赵源嗣,他手中所握也是大梁最大一股兵力,所以在攻下洛阳之后,我们要立刻准备守城,所以,明天攻下紫微城,你们必要趁乱拿下金吾卫。”

王屠龙:“……”

她只听懂了这最后一句,真心希望自己没听懂。

“那、大……阿忍,要不……”她站起来,试图把正在雪上画出地图的女人拉到自己这蹲下。

阿忍蹲在地上摆手:“这是你们的起义,我不过是来帮忙的,是你一手建起的疯妇军,你怎能在这种时候想退?”

王屠龙不是怕了,她只是觉得跟战无不胜的眼前人相比,自己似乎……

“明天是除夕,宫中设宴,洛阳城中守卫看似会比平时更严,实则各处将军也都懈怠,这也是你们的胜算,韩熹身为太尉,出了这种事他定要出面,将他拿下,事情也会容易很多。”

阿忍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看着这个名字,她眯了眯眼睛:

“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好好好!”王屠龙连忙点头。

“要是你们不起事,以你们现在存的粮食,十日内,七千人就会只剩三千,十五日内,旁人会知道你们这里是一群已经无力反抗的女人……”

阿忍的鼻头被冻得微微发红,竟然显出了几分稚气,说的话却极是凛冽。

王屠龙沉默不语。

正是因为知道,她们才不得不死战出一条血路,哪怕最后能有一千人活到半月之后,都好过她们现在。

是绝境。

也是阿忍见惯了的绝境。

“尽管去做。”

王屠龙立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里热血奔涌:“好!”

除夕,也就是天佑元年最后一天。

一大早,圣后走进零星的雪中。

她身后一个宫女小心打着伞。

“娘娘,都妥当了。”

“让韩熹多调些人。”

“是。”

路过空荡荡的鱼池,皇后的脚步顿了顿。

片刻后,她坐上了包金的凤辇。

火红色的裘衣裹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团火。

大德殿内,赵启恩有些心神不宁。

“可都已经齐备?”

“圣人放心。”大太监石菩低声道,“霍节度使已经带着五千人偷偷返回洛阳,军械都放在了武库,今天夜里只要您一声令下,他就会进宫诛杀世家。”

“……还有韩熹。”

“是。”

赵启恩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韩熹竟然是南吴细作,亏朕这般信任。他该死!”

三十多岁的赵梁皇帝脸上老态毕现,头发也已经斑驳。

“世家竟然向皇后投诚,该死!”

石菩静立在旁,没有在说话。

他知道,在圣人的眼里,这世上已然没几个人该活着。

……

此时大雪不绝的洛阳城外,七千疯妇挥刀砍去了自己的长发。

阿忍身在其中,凛凛寒刀划过,长发落在雪白地上。

第264章 迎新(中) “朕难道还要向你谢恩吗?……

东都武库前,校尉带着人仔细看着空荡破败的土路。

霍刺史命他在此看守武库,只等消息传来,他们就要开库举刀入宫勤王。

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就在眼前,实在是一丝差错都出不得。

“都警醒些!”

“是,可校尉,今日是除夕……”

校尉转身看向身侧的亲信。

“要是不补了军饷,咱们连人都叫不齐。”

读过几日书的校尉咬了咬牙,入宫勤王这种事他心里想的是宣武门之变,尉迟恭刀下斩元吉。

可眼前之局是三月无饷,腹中无粮,霍刺史让他带五百人看守武库,现在连五十人都没有。

下了一整日的雪,更没人肯出门巡视。

穿着簇新棉衣的校尉打了个哆嗦,想想霍刺史给自己的那一箱钱,他看向街头。

那边有两个女人正在用碗装雪。

抬手摸了摸鼻子,校尉抬了抬下巴:“找几个女人来。”

“校尉,去温柔坊找女人也得用钱……”

一群泥腿子去什么温柔坊?

“街上找找,挑着几个齐整的捡回来,用雪擦擦就能用。”

弄死了就往道旁一扔,大雪一埋,等有人看见,他都已经成封侯了。

“……是。”

手下不甘不愿地带人去了,手脚倒是利落,过了一会儿就带了三四十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脏兮兮的,校尉自然看不上,转身进了有暖炉有酒的耳房里。

也就没看见,在他身后,他派去找人的手下被用木锥刺透了后心。

跟着周酱儿来武库的都是杀过男人的女人,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过了不到一刻,本就没有行人的路上又悄然无声。

站在路口用碗装雪的女人小心用雪盖在了血地上。

……

“大人,前面过了旌善坊就是紫微宫了。”

坐在车里的中书省左侍郎杜晓点了点头。

“旌善坊里原来的定远公府如何了?”

“本就是御赐,也只能收回。”坐在杜晓对面的仆从小声说,“如今是空着的。”

“嗯。”杜晓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旌善坊,定远公府。

定远公卫臻回京养病,圣人以亲王之驾接进东都,文武百官夹道相迎……依稀仿佛昨日。

那浪□□子坐在明月下的瓦墙上为了来给狼王求亲阿拙,似乎就是昨夜之事。

“阿拙的孩子大了,我这叔公都还没见过。”

杜晓叹了口气。

仆从没说话。

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的杜明辛,在杜家是说不得的。

“罢了。”

杜晓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你将药给我吧,林鱼肠。”

“仆从”脸上微露浅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您回府之后会有人立即送杜家剩下的人出城。”

杜晓点点头。

他当了半生的“瘟猫”,因为恨极赵梁成了卫家娘子安插在东都的探子,如今也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就算如愿刺了赵启恩一刀又如何?

让人知道他早就卖了赵梁又如何?

这即将毁去的赵梁和东都不配他再冒险。

还是该去黎国看看新的天下。

将药粉倒进嘴里,杜晓猛地吐出了什么,就听见耳边一阵惊慌叫声。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杜晓咧嘴一笑。

他阿父和叔叔为之殉葬的赵梁王朝,终于要死了。

……

圣人要大宴群臣,百官奔赴皇宫,自然由不得不干不净的人还在街上游荡。

披着破败袄子的女人被人推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笑。

看着被踩成了污水的雪,她挣扎了一下,已经被冻黑了的手臂没有支撑住她的身体。

“是时候了。”她低声说,声音嘶哑。

她很久很久没说话了。

她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她也已经不会觉得冷。

天上下雪了,她想看看。

细雪落在地上的声音这般动听。

把她埋了她也欢喜。

“太尉大人,七千金吾卫都准备妥当。”

从她面前路过的马队里,有人低声说。

匍匐在地上即将死去的女人又睁开了眼睛。

“七千……金吾卫……”

女人有一对极好用的耳朵,她能听见城门上的每一次钟响,能听见店家用的更漏,能听见行人们彼此问着时辰。

现在这对耳朵告诉她,她还不能死。

小道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女人挣了下,没有挣动。

“这也太瘦了。”

“能吃就行,官人家的娘子倒是肥,你也吃不到啊!”

不行,有七千人,还有七千人。

她得说与粟素和周将军知道。

抓住她的人在笑,人还没死才好,还是热的。

最后一丝气力也将散在指尖,女人奋力一挣,用剩下的半嘴牙去咬人。

惨叫声里有人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她也毫不畏惧,硬生生撕下了一片肉来。

热的?

谁的血不是热的?

叼着肉,她靠着墙角坐起来,

“我吃过的人,可比尔等肥多了。”

其实她已经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有几人了,可她还是靠着半嘴的牙逼退了这些要吃她的人。

天已经黑了。

她费力站起来。

她要传信,南市的食肆空了,她得……去……

嘴上淋漓着鲜血,她茫然又坚定。

能找到的,能找到人给她传信。

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漫天大雪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女人沿着毫无光亮的道一直往前走。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连忙想要避开,身子却不听使唤。

马蹄声却停在了她的身后。

“水居知石鱼波。”

女人小心翼翼地转头。

“山居……千章之萩。”*

“萩娘子,我奉王首领之名来寻你。”

骑马提灯的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萩娘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上了马,坐在了女人的前面。

“王首领……你是……”

“我叫阿忍,萩娘子可以叫我一声‘疯妇’。”

不知为何,从身后女人的嘴里听见“疯妇”二字,比刚刚的暗号还让她心安。

“有七千人,太尉,宫里有七千金吾卫。”

“原来如此。”

温热的裘衣裹在了萩娘子的身上。

身后的女子似乎笑了。

“今夜还真是风起云涌,萩娘子你放心,此事咱们必要让王首领知道。”

萩娘子看着随着马起伏的灯。

只是一团昏黄的光。

她大概是看不清雪了。

阿忍从怀中取了水袋喂给她,是粟米和羊骨熬的粥,王屠龙让人把所有的粮食都用了,今夜活不过去,她们这些人也不必活下去了。

一开始只是顺着嗓子往下流,渐渐的,萩娘子就能举着水袋喝下去了,阿忍就知道这骨架子似的女人勉强熬过来了。

“咱们去哪?”

“去紫微城。”

头发很短的阿忍看向道路两旁的人影,各派人马已经隐隐约约将紫微城包围起来。

萩娘子叹了口气几乎要睡过去。

“累啊。”她对素未谋面的女人说。

“歇会儿吧,我在的。”

马蹄声里,骑着马的阿忍带着她破雪而去,无声无息间,一柄长刀已经出鞘。

……

除夕大宴群臣之地是紫微城九州池东的集贤殿。

天色渐暗,宫中点起明烛数千盏,一路从大德殿铺了出来。

圣人今夜的兴致极高,坐在御辇上还点评那些花灯。

进了集贤殿,看见满朝文武跪了一地,他笑着招手:“今日咱们君臣同乐,何必拘礼?”

群臣纷纷起身落座。

“天佑之年,咱们大梁必会事事顺遂,这第一盏酒,就敬大梁先祖……”

说的是冠冕堂皇,笑得是盛世繁华,圣人面色润红,看着比平日年轻了许多。

他是真的高兴,过了此夜,大梁会真正变回他的大梁。

穿着罗裙的舞姬腰肢似新柳,纨素如飘雪。

座下有人互相用眼神打着机锋。

圣后娘娘,没有来。

大皇子也没有来。

御座旁甚至没有设座。

难道圣人已经动了废后之念?

清流出身的后党有些慌乱,世家们则欢欣起来,没了圣后,也就没了悬在他们头上的这把刀,圣人占了大义,却比圣后好对付的多。

有人悄悄瞥了下圣人下首坐着的“太尉”。

像韩熹这等媚上的酷吏,在圣后的手里是鹰犬,在他的手里不过是奴婢,也不足为惧。

饮宴喧闹之声传出集贤殿,殿外,数千明烛渐渐熄灭。

“今日,朕有件大喜事要与爱卿们同乐。”圣人大声道,“请镇国定远公上来。”

殿下酒盏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谁?让谁上来?

“传镇国定远公上殿!”

皂靴迈进大殿,有人已经仰倒在了地上。

镇国定远公?

镇国定远公!

偌大集贤殿几乎要为这五个字塌了!

唇角带笑,长眉藏风,进来大殿的人却让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臣,卫瑾瑜,参见陛下。”

穿着锦绣衣袍的年轻人跪地行礼。

“好!”圣人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那逆贼在窃据卫氏爵位数十年,今日朕终于可拨乱反正,将爵位真正赐给卫氏嫡枝血脉,瑾瑜,从今日起,朕命你兼领五州军事,务必将那卫贼赶出我大梁国境!”

“臣领旨!得陛下信重,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以求不坠祖上忠义之名。”

看见终于又有一个卫家人在自己面前跪下,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好!”

朝臣们面面相觑。

黎国立国之后卫瑾瑜勾结李瑄意图反黎而称帝,还要炮杀她亲姑母,这些事早就传遍了各处,在这时候卫瑾瑜投奔大梁,是她带着大梁的军队去打黎国,还是黎国以大梁包庇黎国罪人之名来打大梁?!

有些人原本想及时行乐,却被一盆雪水给泼醒了。

黎国凶悍,大梁已经是时时在其屠刀之下,此时这卫瑾瑜现身大梁,岂不是给了黎国动兵之因由?

身为太尉的韩熹却在想另一件事。

卫瑾瑜三月就再无踪迹,接着圣人身子大安现身人前……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因果?

人们思量纷纷,却见卫瑾瑜站在殿中,白色裘衣裹着一张净白面庞,看看托住了一张与卫蔷相似又不似的笑脸。

圣人又道:“定远公还朝,不过今日第一喜,定远公此次不仅献上了黎国布防图,还感召黎国十数位刺史归附我大梁,今夜成德节度使、安国节度使将合力出兵伐黎,不日就将有捷报传来,收复北境,指日可待。”

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看向这不在面具遮掩之下的新任定远公。

没想到这纨绔子竟有这般本事?!

卫瑾瑜连忙道:“那所谓黎国,不过是大梁之境,那卫蔷倒行逆施黎国上下早就人心涣散。”

别的且不说,“卫蔷”二字被人说出口,集贤殿里仿佛又冷了几分。

有人忍不住左右看看,生怕下一刻那被提到了名字之人就穿着大袍提着刀进来了。

“哈哈哈,说得好!有定远公在,大梁必战无不胜!”身为太尉的韩熹站起身以酒敬卫瑾瑜。

卫瑾瑜笑着看他,接过一盏酒就喝了下去。

韩熹莫名觉得这笑有些不对。

饮下杯中酒,过了片刻,韩熹就说自己要去更衣。

绕到柱后,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年轻的定远公正笑着看自己。

不能等了。

他在心中有了决断。

黎国铲除了不留行,这卫瑾瑜在黎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定然追随者众,若是有人查到自己与不留行之事告诉了她……

“水中点灯!”

“是。”

暗夜中,有人无声退到了角落。

韩熹笑了笑,走进恭房,出来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

“紫袍大员,你是太尉韩熹?”

殿内,赵启恩看着在灯火中饮宴的众人,心中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该送这些乱臣贼子上路了。

“石菩,请皇后和皇子来。”

“是,圣人。”

……

“这一路上金吾卫都没什么守卫,他们宫里不会已经动起手了吧?”

王屠龙原本想的是从洛阳贴着皇城的北门杀入,直入皇城,城门开了,她带着七千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城,却没见到几个守卫。

“杀起来才好!”

周酱儿带人夺武库知道了皇帝要对皇后动手。

阿忍……娘子去找萩娘子知道了金吾卫有异动。

王屠龙本以为这是皇后要死了,阿忍却说韩熹调动金吾卫应是皇后要对皇帝动手。

宫里是野鸡……仙鹤炖大蛇,她们这些疯妇就要慢上几步,先坐山观虎斗。

北门处早就打点妥当,打开宣嘉门也是毫不费力。

——因为根本无人把守。

率先举着鱼叉冲进了夹城,王屠龙骇了一跳。

横尸遍地,都穿着黑衣和金吾卫的甲衣。

骑在驴子的粟素点起灯仔细看了看,摇头说道:

“应是两群人在此处混战,金吾卫死的人约有几百,黑衣人有上千之数。”

“先看看有没有能穿能用的。”王屠龙连忙道,“这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

看着那些私下里称他为“贱妾之子”的人被人如猪羊一般屠戮,是赵启恩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候。

所以虽然身中剧毒,可他那些兄弟们死的时候,赵启恩是极欢喜的。

看着他们哀求、哀嚎、看着自己的亲眷被杀,然后自己被杀,死后被鞭尸、曝尸……每一步,赵启恩都极其享受。

美中不足是他当年只能卧在床上,听太监们一个一个地复述那惨状。

今日,他可以看着。

看着这些世家子弟满殿逃窜,然后被拎出来一刀刀杀死。

瞥见铜器上映出自己的脸,赵启恩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杀得好!”

“圣人、圣人饶命啊圣人!”

赵启恩将苦苦哀求的人一脚踢开:

“朕乃天子!九五之尊!当年朕被困在上阳宫里的时候,你们这些世家都在申荣和赵启承的面前献媚,那时可想过有今日?!”

抽出一把剑,赵启恩自己向人砍去,石菩避之不及,被他砍在了手臂上。

“圣人您醒醒!”

该死!

该死!

这些人都该死!

赵启恩一阵欢喜难掩,又扔了剑大笑起来。

躲避追杀的人中有出身李氏的李承续,他自己是兵部主事,兄长却是三品云麾将军。

见事不可为,他一把夺过那剑就向赵启恩杀了过去。

“昏君若此!”

李承续身手矫健,虽然被人拦下,还是一剑正刺向赵启恩的胸口。

赵启恩向后躲避,突觉背后被人推了一下。

“呲!”

剑刃没入胸膛。

赵启恩惊诧回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喊杀声。

“大梁天佑元年除夕,末帝赵启恩突发狂疾,于集贤殿上砍杀朝臣无数,满朝文武逃生者寥寥。末帝一生,文武不成,国土尽丧,身有狂疾,寝宫日日有尸首抬出,又逼反忠良,种种不堪自炎黄以来未见,实在大梁之耻,历代君主昏聩残暴之大成……将这些都记在史书上。”

穿着金红衣裙的女子从殿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个史官。

她小心走到了赵启恩的面前。

“陛下,你死得好惨啊。”

赵启恩口涌鲜血,他分明还没死!

一身大礼服的圣后却以袖遮面,仿佛哭坟似的。

“圣人既去,对这朝堂,也算是有了交代。”

她踩过钱家人双目大睁的尸体。

“召这些朝臣家眷亲人入宫。”

她踩过了李承续被乱刀砍死的尸首。

“朕身为皇后,当对他们有所安抚。”

涿州井氏出身的光禄寺卿,挣扎了一下,被人补了一刀。

补刀的是新攻进来的金吾卫。

黑衣人被杀了个干净。

圣后回过头,看着满地的尸体,对赵启恩说:

“圣人,待那些人都来了,我再将他们斩草除根,也算是全了您的心愿,如何。”

赵启恩恍然,原来他这半年来自以为大权独揽,不过是被人推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这一切,都在这个女人的掌握之中!

“卫薇!”

他想问,这是为什么?

“你是皇后!”

像是冰雪瞬间笑容,卫薇脸上的悲痛和笑意同时消失了,穿着裙子的她环顾整个集贤殿:

“这世上,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剑杀人,有人下毒,有人把别人送上法场,圣人你都不用,就像先皇只是点点头就能杀死我爹和我兄长,逼死我阿娘,您高高在上,用眼神就能杀死该死之人。您只要一个眼神,整个后宫的女人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吊死,她们不用绳子,用惶惶难眠的长夜,用不敢再吃一口的饭食,用那些藏在脂粉后面的争夺,最后,她们都会死。而您的宫室里,总会有新的人,等着为了您的一个眼神去死。齐萤娘是这般死的,于翘儿是这般死的……柳穗儿、叶阿蛮、常细乐、戚佑娘……你可还记得她们是谁?”

被剑扎穿了肺,身死只在瞬间,赵启恩还是奋力为自己争辩,却还是那四个字:

“你是皇后。”

卫薇俯视他:“那也是属于陛下的皇后,能被陛下你一个眼神杀死的皇后!朕难道还要向你谢恩吗?”

镶宝的龙冠滚落。

卫薇一脚踩了上去。

她的神情在这瞬间变得仿佛一个心满意足得到了礼物的少女:

“我想这一刻,想了二十年!”

同一刻。

集贤殿的屋顶上,有个握着刀的女人仰头看着月光下渐渐飘落的雪花。

……

赵启恩,就这样死了。

第265章 迎新(下)(正文完) (正文完)“立……

“圣后娘娘,圣人已薨,还请娘娘节哀,我等臣工,还请娘娘主持朝政,扶大皇子登基为帝。”

还未来得及被杀的朝臣都是清流出身的后党,圣人这般不体面地死了,他们固然心中有忐忑非议,也想先稳定时局——毕竟皇后继续掌政,还要靠他们。

“大皇子?”

卫薇笑着走到御座前,推开一具尸体,坐上鲜血淋漓的御座,她的裙子顿时与血污融在了一起。

“哪来的大皇子?”她问座下众人与尸身,“朕与旁人所生的儿子,你们也要让他来做赵梁的皇帝?”

沉沉冷风席卷了整个集贤殿。

“哈哈哈,你们以为朕就要一直守着赵启恩这禽兽不如的下贱种,还要忍着恶心给他生个孩子,才能获得你们的拥戴,朕还偏生不乐意。这赵家用我亲人骨血祭祀,换来了他们自己这屎都不如的破败江山,你们就是那些蛆虫,不以为臭也就算了,还以为朕也像你们一样要靠吃屎往上爬?”

杯盏四倾,酒液横洒,狼藉四处,高坐在上的卫薇大笑出声:

“你们以为朕是谁?你们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圣人死了。

圣后……似乎疯了。

是的,他们只能对这样的卫薇以“疯”字冠之。

几个文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人连声道:“快去请姜大人。”

“不必请老朽,老朽一直在。”

穿着素袍的老者翩然若仙,他身后,一老一小二人挑着一口薄简的棺材。

看见姜清玄,卫薇眉头轻皱:

“你怎么来了?”

“当年在太学,我讲《荀子》,赵家郎君坐在台下,课毕,他问老朽‘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一句,性由天成,可从父母处所继?他为婢生子,便该低旁人一等,可该如此? ”

老者看着赵启恩的尸体,轻轻摇头:

“老朽答曰,性之恶,世人皆有,无论出身,凡向善者,必各有出路,修身养性,可为圣人。那年,赵家郎君十岁。”

赵启恩十岁时,长安动荡未起,他姜清玄只是太学里一个沉迷赌茶、下棋、喝酒和骂女婿的教书匠,对那年轻的皇子也没什么耐心。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候,姜清玄是有些后悔的。

他一生中要后悔之事何其多也,这一件似乎微不足道,可赵启恩逼疯了他家的小阿薇,他要寻一分错处,担在自己身上。

“老朽身为人师,未曾教好,今日便给他个下场。”

一把推开棺材,姜清玄在一老一小的助力之下将赵启恩的尸首放进了薄棺里。

又将一本《荀子》放在他的怀里。

“偏险不正,悖乱不治,赵郎君你终究没学好这句‘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终究成了个不法不义之徒。”

他似乎是来给人收尸的。

又似乎,是人死了还要来再好好骂一顿的。

将棺木合上,姜清玄看向卫薇:“阿薇,随外祖父回家吧。”

卫薇挑了挑眉头。

“太尉韩熹何在?”

站在御殿门前一个作将军打扮的武将连忙回道:

“启禀圣后娘娘,太尉大人吩咐末将带人动手之后就没了踪影。”

卫薇笑看他:“那你说,现在金吾卫还有多少人。”

“启禀圣后娘娘,四千余金吾卫正在殿外。”

“四千多,也够足够用血将这洛阳上下洗一遍的。”

卫薇手指轻点镶金扶手,点头说道。

“阿薇!”姜清玄上前一步,“就算你手握洛阳……”

又如何能与黎国相争?

天下已新,你又何必让自己泥足深陷?!

卫薇不再看他:“你该走了,姜老大人。”

“卫薇,家仇已报。”姜清玄径直走到御座前,“你看清楚,此处可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流连不去的?”

“有。”卫薇的眸光从自己外祖如雪的长须慢慢看到他的发鬓,“我不想再做圣后,我要做圣人。”

她言语轻轻。

“圣人?你走出洛阳,走出大梁看看,如今天下……”

“如今天下都要是你大外孙女的。”卫薇挣开了他的手,“哪怕一日,我要做圣人,我要无遮无拦地坐在这个御座上,我要这世上再无人能在我前,无人能称我后!”

二十年。

“用眼神就能杀死别人,让别人竞相向我献媚,让别人跪在我脚下,不因为我是谁的女人,洛阳阻我,我屠洛阳,赵梁阻我,我屠洛阳,她卫蔷来阻我,也先取了我的性命!”

她指着御座,直勾勾地问姜清玄:

“这皇座,赵曜虚伪无情,也坐得,赵启恩昏聩可笑,也坐得,为何我不能坐?外面人世如何与我何干?我站在后面,我被踩在脚下,我看了这个御座二十年,可望不可即了二十年,凭什么我就坐不得了?!就因为这世上还有个卫蔷么?!”

“不是因为这世上有谁,是因为你不能泥足深陷!你是卫家的阿薇!你的一生何其长,何其如珠如宝,怎会是一个御座可算值得不值得?二十年,你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这个御座?”

“我是为了报仇。”卫薇笑着摩挲御座的扶手,“这里,便是我报仇之后应得的所偿。”

二十年,姜清玄面对棋局算了千千万万次,一局终时,黑白终作混沌,他们祖孙俩似乎赢了。

又似乎输了。

这世上没有了他的小阿薇。

“外祖,你老了,一心想做闲云野鹤,又哪里还能明白我?”

卫薇越过他,指了几个人:“你们,将姜老大人,和他的仆从都送出宫去。”

“嘭!”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似乎是有人从高处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人被人五花大绑,摔了个头破血流。

细看能发现这人正是一直没出现的梁国太尉韩熹。

数千人兵刃出鞘,因为他们看见有人站在集贤殿的屋檐上。

“别看我。”站在屋檐上的人瘦高得像一面旗,玄色衣袍在学中随风滚滚而动。

她似乎是笑着的。

“看看你们身后。”

金吾卫纷纷回头,有人的刀被吓掉了。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后密密麻麻站了无数人,这些人衣衫褴褛,手握刀柄,眼中都有血气。

是一群头发很短的——鬼怪?

带头之人手握鱼叉:“咱们人多,这紫微城归咱们了,你们要么放下兵器,要么死!”

站在屋檐上的女子轻轻一跃,手握她腰间的大刀,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像是新年里的第一只玄黑大蝶。

是了,此时除夕已过,是新的一年了。

她的刀比在韩熹颈间。

“后退。”

借着殿门前破损的灯,人们能看清这女人的头发极短,长眉星目,唇间常笑。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直接扑倒在地。

女子笑了笑,一把拉起韩熹,又点了那几个跪下的一并进了集贤殿。

“年都过完了,我是不是能接我妹妹回家了?”

卫薇看着走进来的女人,眉头皱起:“你的头发……”

“利索。”女子晃了下脑袋。

“荒唐!”

“可见你也不觉得丑。”

卫薇神色微动。

在斗嘴上这件事儿上,整个长安定远公府,她排名只比马好一点。

“跟我走吧,你刚刚都说了这地方是屎了,你守着茅坑过活也太脏了些。”

卫薇:“……”

女子身上披着雪,也不知在屋檐上站了多久,此时寒气满溢,吓得旁人都纷纷退避。

“再说了,你这也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些,不过是想成世家还未成的国之蛀虫,这个你最爱用的,还是南吴的细作。”

说话时,女子踢了一脚死狗似的韩熹。

“至于死了的这个,你杀人的手艺还是嫩了些,查清罪状,将他装在囚车里每日巡城,旁边有人宣讲,杨源化这么生受了一个月,最后是哭着求死的,不比你这般好看?”

卫薇快被气死了,她刚刚还觉志得意满,这还不到一个时辰!

不到一个时辰!

“你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能做得好!”

“嘿嘿,唯手熟尔。以这赵启恩的罪行,应该从辽东一直示众到大理。”

一步又一步。

在说话声中,女子终于站到了自己妹妹的面前。

“于公自不必说,于私,也能替我妹妹解气。”

卫薇直愣愣地看着她,看见她伸出手要摸自己的脸,又狠狠避开了。

“到此时,你不必说这些话装什么姊妹情深,我要做圣人。”

“要是阿茵在这,听到你这话能笑出泪来。”

女子的手指叠在一起,然后弹了卫薇的额头。

很清脆的一声“啪”。

卫薇抬手捂着脑门儿惊呆了。

“卫蔷!”

“嗳。”

“你放肆!”

“嗯。”

“朕要称帝!”

“饿了么?”

“卫蔷!!你这黎国大辅就是这般对待一个国君的吗?”

女子终于忍不住侧脸一笑:“你说哪个国君?我经手什么君,什么主,也只有蛮人的首领耶律啜里只还活着,那是他年纪尚轻,一直被我们追着打,他们部落还有三千汉子顶了他全部罪状。”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称帝,你就要杀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算是当世明主,再往前走,就是倒行逆施。”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你救了那么多人,还忍心他们沉沦苦海?”

“我?救人?”卫薇冷笑。

女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

“别在阿姊面前装模作样,赵启恩为什么活到现在?因为你给他吃的药会害死无辜宫女,你不忍心了,才让他苟延残喘。山斋院里的女人,你选出来的那些女官……你一个都不舍得她们死。”

“卫蔷你不必这般……”

“你是我妹妹。”

你是我妹妹……

卫薇的眼前一阵模糊。

她上次听见这句话,说话之人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换签之后离开的决绝背影。

那人是阿茵。

“我没有会阻我前路的阿姊,我要称帝。”

“你是真心要称帝吗?”

女人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一声,俯身在卫薇的耳边。

“还是你要用这大梁上下,祭阿茵?‘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这个签文就算没有换给阿茵,她也会走上世上最难走的那条路。”

卫薇怔愣。

“阿茵做了许多许多事,离开这,你会一一看见,她把她的梦在铸在了黎国的每一寸疆土里,铁龙一般的火车,比巨鱼还大的船,看不见尽头的路,救人性命的药,启人心智的书,还有,我的刀。”

女子唇间的笑那般柔软,看得姜清玄老眼中又流下泪来。

“你不信我说的,我带了个孩子来,她叫阿野,只是一个寻常少女,她讲的每一点黎国的好,你都能听见阿茵。”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嚅嚅出声,卫薇念出了当年自己得来的签文。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她们两人的姿势好像是在相拥。

又仿佛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与她们在一起。

她们似乎一直在一起。

在女子身后,韩熹利用碎瓷终于磨断了困住自己手的绳子,背对自己的女子就是卫蔷。

杀了她,这天下必要大乱,就算他死了,也值了。

站在角落里的卫瑾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大姑母是想看小姑母哭吧。

啧,真是个坏阿姊。

难怪叫小姑母小兔子。

她后退一步,隐入暗中。

梁国这边用不上她了,也许该去南边看看,只要有卫瑾瑜这个身份,她就能让那些暗处的魍魉趋之若鹜。

这是她为自己选的路。

在心里无声地跟两个姑母告别,她无声地翻身上梁,掀开屋瓦,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韩熹用的刀,捡起一片就向女子的后心处刺来。

卫薇瞪大了眼睛连忙从御座上跳起来要替自己阿姊挡刀,却被女子用手摁了回去。

刀锋直直扎进了女子保护自己妹妹的掌背。

女子冷笑,一脚将韩熹踹了下去。

韩熹只敢偷袭不敢力敌,转身就往殿门外跑去。

他身后,雪刃出鞘。

“梁国太尉韩熹,贪赃枉法,残害人命,勾结南吴,售卖军情,当斩。”

风声中,谁将罪名历数?

集贤殿的大门轰然打开,晃了晃。

长刀之力洞穿殿门。

韩熹被钉死在了门上。

鲜血溅在了女人的脸上,女人笑着将刀抽出来。

剩下的几千金吾卫已经被女人们死死包围,敢反抗的都被王屠龙带人杀了。

卫薇追着自己阿姊出来,就看见自己的阿姊在笑。

“阿茵说,这世上有一个国,百姓当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无别……初闻之时,我于浓雾中见晴天,只觉幻梦,阿茵将重云撕了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样。阿薇,她们就是那天。”

握着刀的手鲜血淋漓,卫蔷指着那些女人。

“阿茵见过的天就在她们的手里,脚下,心里。”

“你手上还有伤!”

簪环落了一地,卫薇撕了自己的里裙给卫蔷包扎。

卫蔷还是笑,她借着亮看了一眼伤的位置,笑着说:

“伤上加伤,以后再看见这疤,我只能想起你现在哭唧唧给我包扎的模样。”

“卫蔷!”

卫蔷龇牙咧嘴:“哎呀,手疼。”

卫薇立刻小心起来。

“阿薇,这条路你和我一起走吧。”

卫薇没说话,她是真的在哭的,眼睛红红。

又难过,又委屈,怎么也停不下来。

卫蔷还是笑。

她的刀柄上也沾了血污,几乎将刀柄上的缠布浸透了。

追出来的姜清玄看着刀柄,撕了自己的衣袖要给卫蔷缠刀。

卫蔷自然答应。

红黑层层的缠刀布一圈圈落下,姜清玄的眼神突然凝住。

“立马雄关,举世无归路,刀丛淋血,只为不忍天。”

“阿蔷,你这刀上的字,是、是阿茵写的?!”

“是啊。”被人围着来问伤的卫蔷笑着应道,“我以为这刀叫‘无归’,阿茵说不好听,让这刀叫‘不忍天’。”

“手不要乱动!”

“卫薇!你要把我手裹成球了!”

……

文明十九年正月初一。

梁国镇国大将军赵源嗣投诚黎国。

同日,定远军进入洛阳,

文明十九年二月二十梁国大部归入黎国。

……

文明十九年三月十七,黎国大会选出了黎国第一任国相。

她叫顾予歌。

也叫卫茵。

她在这人间是一盏无声亮起又熄灭的灯。

她也指引人间撕裂天际的浓云,看见可有天光的来日。

……

春日好时节,穿着鹅黄裙的娘子气冲冲在绥德县城里横冲直撞。

绥德县的县学堂里有一棵迟开的玉兰树,据说是从前的夫子手栽,那时,这里还是童学。

白色的花瓣温温柔柔地开。

学子们在葡萄架下读着诗书。

正是一片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光景。

县学的门却突然被打开。

“卫蔷!你说要带我去看海,怎么咱们往西越走越远了?这都已经到绥德了,你还要去甘州吗?”

玉兰的枝杈间,一柄长刀晃了晃。

卫薇走到树下,气鼓鼓去拽自己阿姊。

“有本事你走去龟兹啊!”

“嗯……那也挺好。”躺在树上的女人笑着说,“沙海也是海。”

吵嚷声里,一朵白色的玉兰悄然落下,落在卫薇的手心,被她当武器扔到了卫蔷的脸上。

用手接住花,卫蔷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几步外的石墙上,蔷薇开得正好。

“大辅,今年的春种……”

“元帅,往西调火炮一事……”

李若灵宝和卫清歌都是跟在卫薇身后找来的。

长叹一声,卫蔷无奈地坐了起来。

这下得意的人成了卫薇。

……

真不是正好光景。

世事变幻总无常,

人人都有烦且忙。

却正向更好模样。

(正文完)

第266章 九万里风鹏正举 结局后续番外

番外·论战

黎国第一大学堂一下课,所有人都聚在宣传板前看着上面的印字。

作为国中的第一家传刊文社,“蓬舟文社”的刊稿是他们这些学子辨识国中局势的一扇窗子。

大辅提出说要在国中论世上是否应有皇帝,“蓬舟文社”上立时有人刊稿“论帝王之起”、“千万人奉一人之不公”、“论帝王说”等等文章,掀起了全国上下对“皇帝”的讨论。

监察司将南吴国主杨源化及其党羽累累罪行昭示天下,“蓬舟文社”上又有了“蛮夷论”、“族灭论”一众文章,所有人都在想到底是将蛮夷少族当作什么。

如此种种,常常引出名言佳句、简言大理,百姓走在道上也会念上几句。

战国时齐桓公建稷下学宫,百家汇聚而争鸣,“蓬舟文社”的刊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月一刊,文章多达上百,民意汹涌时候甚至半月就要增刊,儒、法、墨、道、佛皆不拘泥,科、吏、农、工、商悉数登场,着实是实实在在的“百家争鸣”。

也有大量的执笔者依靠“蓬舟文社”而扬名天下。

比如一看就是军械所出身的“天涯去也”,无论旁人为什么吵成一团,此人所讲的都是些可用的种田知识,每有新刊出来,其所占之页总是最先被翻坏的。

比如儒家的“阴阳子”,虽然是这一年才崭露头角,可文章老辣,诗气纵横,一战成名之后拥趸者众。

比如佛家的“青灯居士”,明明是个出家人,论战时言语直白,白刃凛凛,读起来酣畅淋漓。

又比如文明家的“点墨”,分析新政从细处着手,针砭时弊又能举一反三,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久在时势之中的。

再比如一看就是兵家出身言辞通俗的“滚刀切大块”,几个月前一篇“以七千疯妇攻洛阳论女子革男女之不公实乃至公也”,一语惊天,至今数月争论未休。

民律课的夫子拖了堂,宋星儿和楚争命到宣传栏前的时候已经挤不进去了。

急得宋星儿扒拉自己的钱袋子,着急不想看宣传栏,也可以去买一份刊稿,六文钱,也不贵。

楚争命皱眉看她:

“上次有‘破天先破笼,以挣脱男女不公为基论女子变法更深更远之道’那本你已经买了,就算再有文章,也未必有那篇精彩。”

“万一呢?”宋星儿捏着钱犹豫,读到大学吃穿都不花钱,像她们这些成绩最好的还有奖金可拿,但是买书也是烧钱的,再便宜的书也经不住她这种看见就想买买的,“万一刀客再写了什么,我不买回来收着岂不吃亏?”

楚争命看着年纪比她小些,却比她稳重:“最近都在论改军一事,想来刀客也不会有空写文章吧?”

“对啊。”

虽然执笔者们真身都藏在笔名之后,可这世上从来少不了会猜的聪明人。

如“刀客”、“不往伽蓝去”这些从一开始就在“蓬舟文社”的名字,联想这文社背后是黎国秘书司,人们也知道了执笔的人大概是谁。

“刀客”身兼军政两端,此时确实是会极忙。

宋星儿松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夹馅蒸饼,给了楚争命一个,这是她早上就买好的,不过是怕自己沉迷看文章误了吃饭。

楚争命也不与她客气,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转圈儿,就等着看哪里有个能让她们看见文章的地方。

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叹:“这这这!不往伽蓝去直接说反对承影将军接掌元帅之位!”

宋星儿和楚争命飞快嚼着自己嘴里的蒸饼,她们旁边已经有人拿自己的头直接往人群里砸了进去。

“哪里?让我看一眼!”

“别挤别挤!”

“别争了,前面能看见的赶紧读出来!”

一开始喊声来的学子被挤得几乎要撞烂宣传栏,趴在文稿上说:“别挤了,我来念!”

文章约有七八百字,不算长,也不短,遣词用句干练精简又不失辛辣。

承影将军卫燕歌,偌大黎国无人不知此人,元帅曾经收养了许多被蛮族戕害过的孤儿,将她们一手养大又让她们姓卫,其中卫燕歌不仅与元帅亲近,更是一众人中最出色的人物,论军功,她在定远军中也居首位,论资历也是最老的那一批,更重要的是她所率承影部乃是定远军中最精锐一部,每年向各处输送将领无数。

可以说,定远军中元帅德高望重,说起军中第二人就绕不开这位蓝眼狼王。

随着黎国版图愈大,多线作战已经是习以为常,元帅说要改军制设参议司,就有人在议论是不是元帅要分薄手中军权,也有人猜测元帅是要让别人来做这个元帅,自己从此只做大辅。

这一篇文章就是将人们的种种猜测都揭示与人,并且直言卫燕歌不堪为黎国的第二任元帅。

原因是她有一双女儿,其中一个随她夫君姓杜。

“杜郎俊美,承影将军爱之甚深,使一女姓杜,延杜氏之香火,此爱已及杜氏。”

“昔年元帅使一众孤儿姓卫,乃是怜其孤苦无依,非为私爱,此乃大义。”

“以女儿之姓氏以彰自己之爱杜,承影将军何不先从己姓为之?汝之姓何来?汝之女儿之姓何来?”

“国中女子为官参军,冠母姓一事每有议及便争论难休,旁人求之不得之事,于承影将军不过一场爱重,若此事非一女儿之姓,换作其他,笔者胆寒难止。承影将军又可曾想过芸芸众女子?又或此时可不想,待到继任元帅后再想?”

“承影将军少有求公之心,为将军则罢,入参议司亦可,唯不可承元帅之志。”

“得其爱重可得其他,不得其爱重何如?敌军挟制杜氏子弟何如?杜氏子大逆又何如?”

“今年提拔大队长以上,皆无子女随父姓,多是各半,又或同随母姓,若是以女子身作大队长,无一不是孩随母姓。”

“新道已在眼前,唯有承影将军情深依旧,可赞可叹。”

……

听同窗读完,学子们面面相觑。

宋星儿沉吟片刻,道:“虽然从前也看见有人在上面大论什么男人配得上大辅,可这样……”

“我倒觉得甚好。”楚争命奋力吃完最后两口蒸饼,方才听得入神她都忘了要张嘴。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大黎军政分治,元帅一职也不是那般好当的,她一个爱重丈夫把孩子姓氏做礼物的做了元帅,下面就会有无数女子想争冠姓而不得,说到底,都要受坑蒙拐骗。”

拿起水袋将水喝下去。

楚争命看着议论纷纷的同窗们,对宋星儿说:“那些做到了大队长的女人难道是没有一个人爱自己的郎君似承影将军这般吗?为什么她们要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与其说是为了自己,倒不如说是以一己之力倒逼数千年旧桎梏,为后面的女人争出条路来,那些女子可能才华不足,气力不够,也无力独力抚养孩子,只能找个同样平凡的男人依偎取暖,这也是咱们大学之外最多的那种女人,可有上面这些人在她们就能更多可能,让自己的姓氏延续下去。”

宋星儿一时沉默不语,她是荆州人,父母恩爱,对她也爱重,不然荆州刚归大黎不过三年,她就能考上大学堂。

楚争命却是北疆的新州人,爷娘都是定远军兵士。

出身不同,所见不同,所想时所站之处也不同。

“你说的极对。”嘴里这般说道,宋星儿又觉得承影将军卫燕歌着实军功彪炳,却被人以私事指摘,也真的可怜。

“不往伽蓝去也是意有所指。”宋星儿想到了刀客的那篇“破天先破笼,以挣脱男女不公为基论女子变法更深更远之道”,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好友,“阿楚,你说承影将军是笼中人,还是笼外人?”

楚争命轻叹:“她可为别人破天,却未必愿为自己破笼,将孩子改姓又或不改,她都是笼中人。至少,那些为自己为他人争破笼之机的女子眼中,她是笼中人。定远军列部将军之中,龙将军虽然年老,却心正,符婵将军打法粗狂,却知公道,莺歌将军功有不足,端方持正……除了燕歌将军之外,她们不足以承元帅一职,入参议司却足够。”

不愧是北疆人,定远军各位将军她都如数家珍。

宋星儿点头:“若元帅真有让承影将军接掌军权之意,此时怕是也得再想想。”

“我觉得元帅并无此意。”楚争命小声道,“我并非是说元帅是贪功贪权之人,而是元帅既然要改军制,以司分权,又怎会让军中再有一个元帅?那岂不成了节度使的承袭之道,反而走了老路?”

“也对,承影将军自幼是元帅抚养,也懂元帅所想。只要此事不要让小人以为可用攻讦私事之法以谋私,无论吵得再厉害,也并非坏事。”

“不怕。”楚争命笑了,“定远军有胜邪,定远外有监察,只要有法度做限令行禁止,小道难成。”

大学里其他人也如她们两人这般争论,热热闹闹,一个午休就过去了。

论战却并没有结束在上课的钟声里。

过了半月,“蓬州文社”发了增刊,可见论战究竟激烈到什么程度。

宋星儿挤破了头看过去,没看见有“刀客”的文稿。

“不往伽蓝去”也没有再发新稿。

又吵嚷了半月,听闻各处都闹起了给孩子改姓的官司,有数千对夫妻离婚,宋星儿和楚争命再去看最新的文稿,论起的已经是军改一事。

还有一篇极短的稿子。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署名“蓝眼伴刀人”。

是卫燕歌,大黎的承影将军,世人称之以“蓝眼狼王”。

宋星儿莫名有些想哭。

番外·征尘

写完最后几个字,卫燕歌站起来将信折好。

已经写好的信封上有“白山都护府陆学政敬启”几个字。

“信我也写好了。”

像海一般的蓝眼中满是柔色。

杜明辛看着她一手一个抱起孩子,面上也是笑:“一会儿送了你,我就去交给信使。”

“好。”

放下两个孩子,卫燕歌一把将杜明辛揽入怀中。

“阿拙,我又要走了。”

卫燕歌看不见的地方,杜郎君垂下了眼睛。

他的手一点点抓紧了卫燕歌的衣角。

“狼王归塞上,百兽走避让,我为我家少将军欢喜。”

蓬州书社刊稿上的“不往伽蓝去”就是白山都护学政陆明音,能让她写这篇稿子,是她有感而发,也是人极力相求。

相求的人就是卫燕歌自己。

定远军征伐西北,元帅亲自坐镇,中原与江南军情多半交到了卫燕歌的手上,此番军改兹事体大,卫燕歌不想别人再因自己而生什么心思。

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无际草原上,还有乌护各部,他们是狼王早就盯紧的猎物。

依依不舍地松开杜明辛,卫燕歌出门翻身上马,带着行囊便往西去。

走到一家茶肆前,她猛地勒马暂驻。

只见茶肆二楼一黑衣女子凭栏而坐,对着她举起了茶碗。

“小杜郎君在洛阳时请你喝酒,你就念念不忘,今日我倾家荡产请你喝茶,你可要记得常回来。”

“……元帅。”

“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我是元帅。”

抱着依在栏上,卫蔷将茶碗抛下,卫燕歌稳稳接住,端肃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

“是,阿姊,我定会常回来。”

看她喝完了茶,卫蔷笑着说:“下次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想让你欢喜自在……”

“阿姊,我不后悔,我是极幸运之人,也要给那些敢争的女子们一个交代。”

卫燕歌将碗一抛,被卫蔷反手接住。

“你们这一闹,民事司又来我这打起了口水官司。”

这话却不是抱怨。

是赞许。

卫燕歌懂,她怎么会不懂这个风雪夜里将自己从雪中挖出来的女人呢?

人生太长的时光里,她只想给她当一道影子。

她却让自己做人。

自己就做一个人,敢去爱心上人,敢去担当,敢去功成名就,也敢去往冰雪深处。

她是她的狼王。

她的鹰。

她持心不正,根本不堪做什么元帅,因为她对大黎没有忠诚之心,她对自己所救之人也无多少温情,世人与她这个挣扎在山林里的野人本该毫无干系。

她的忠诚永远只属于这个女人。

四目相对,卫燕歌将最澄澈的天空笑给自己的阿姊看。

“去吧。”

阿姊说。

一拍马臀,卫燕歌纵马出城。

城门处却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件红色袍子。

“少将军,带我走吧。”

“你的官位……”

“改任金山都护,只等少将军你打下来。”

卫燕歌侧身,一把将她的阿拙拉在了马上,回头,她看见自己两个孩子也在茶肆上跟着自己的阿姊笑。

“带着你的男人去看看草原,看看金山,看看胪朐河和小海吧,孩子我带去甘州见世面!”

卫蔷击栏大笑。

百姓夹道的欢呼声里,卫燕歌抱紧了属于她的阿拙。

番外·甘州

文明二十年,楚国败亡,蜀国归降,南汉归降。

盘踞在河西走廊数百年的甘州乌护湮灭于定远军与归义军的夹击之中。

完成了军改的定远军彻底取消了跪礼和“末将”、“卑职”等自称,除你我之外,彼此也可称“同志”、“同袍”。

张月娥所见的就是这样一支“尊卑不分”的定远军。

她所带的归义军手下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将军谁是兵。

张月娥倒是认出了那位定远军元帅。

因为她身上有“势”,折冲星月,锋锐无匹,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一手缔造出一个大一统的新朝。

一个是带领归义军在沙洲、归州制衡大蕃、乌护、甘州乌护的铁娘子,一个是名字已经注定光耀千古的卫蔷,后世人提起二人这次相见,总还要提起另一个名字

——裴盈。

还不到二十岁的裴盈留在了沙洲帮助归义军了解中原,参与了归义军内迁和重建商道。

这却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开始,此后五十年,她让自己成为了大黎国在西北的一根钉子,一言收龟兹,杯酒并于阗,她找到了安西和北庭两处唐时都护府的旧址,让偌大西域成为了黎国的“自古以来”。

经略西域五十载,她让西域有了铁路、工厂、医院,她更让更遥远的巴格达、君士坦丁堡乃至维京人为之震颤。

史学家们对照中外史会发现在西方人的史书上,她的名字总伴随着笑容出现,笑容的背后是她逼迫整个波罗的海和大西洋沿岸都成为了黎国的原料产地和市场,她一生没有操纵过军队,她又仿佛操纵了一切。

谁又能想到呢?这个女人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冬天,她被人从家里抢出来,送进了冷僻的上阳宫,而她的家人为了救她,选择了一条正确到匪夷所思的道路,这条路又成就了她。

回顾这段历史,人们总是会摇头惊叹:

“传奇总是会让新的传奇得以成长,这或许是这个传奇时代的特性,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传奇竟然大部分都是女人。”

“也许是因为,这是一个女人挣扎着成为传奇,就再不肯被埋葬在尘埃的时代。”

“这也是传奇。”

番外·传奇

在换掉了吴越的国主之后,顾雪歌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她让吴越以没有战争的方式并入了黎国。

此时已经是文明二十二年。

这一年,黎国击败了大蕃,将整个大蕃纳入了版图,让大小布达拉宫成为了国家级景点,凭票可进,价格低廉。

苦等了三年,从州学读到了大学,每次见面都要被自己亲生阿姊问学业的卫薇也终于做了自己想做之事

——她带着卫蔷从泉州出发,前往卫茵留下的那个大岛。

这也是卫蔷一直想来看的地方。

她们坐的是蔷薇号。

船上除了她们、船员、李若灵宝几个文书、军械所、造船厂等等一众公干之人外,还有三个男人。

已经是黎国航海司司长的谢尽之看着其他两个。

一个是刚刚还俗的和尚,也叫谢引之,他弟弟。

一个是高壮勇武的将军,叫薛惊河,他不熟。

“你们两个,都已经上船了,好歹去求个婚啊!之前的雄心壮志呢?”

薛惊河抱着自己的弓,对谢引之说:“谢郎君,你孩子都有了,您先请?”

谢引之手握佛珠:“比不得薛檀越数十年如一日见而不提,贫僧不敢称先。”

其实两人都想趁此机会可以求婚。

可好像谁也撕不开那对姐妹。

“算了。”薛惊河叹气,“我可以等。”

他伸了个懒腰。

“谢郎君你也能等到孩子弱冠。”

谢引之:“……”

谢尽之大笑,觉得自己真是穷极无聊才为这两人操心。

船舷处,卫薇看向大海深处,那是一片暗藏汹涌的蓝。

“阿蔷,阿茵留下的书里说,大海的另一边有另一片大地,物产与咱们不同。”

卫蔷点头:“玉米、番薯,这等丰产之物,都从那边来,我打算派人去寻。”

“派我去吧!”

卫薇笑着说:“我去那登基为帝也不错!”

海风拂面。

卫蔷也笑:“等你从大学毕业吧,考试只有及格,登什么基?”

“臭阿蔷!”

“阿茵,阿蔷她欺负我!”

卫薇对着大海大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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