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困境与鹰

安西人的昂扬斗志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他们看到了空中的鹰。

发现空中那抹阴影的瞬间,赵安便已高声告警,整个队伍瞬间转变方向,冲向沙丘的背面。

马卧人伏,曹正和石娘被从马背上拎下来,摔在柔软而呛鼻的沙尘里。

“是沙狗的鹰么?”有人紧张追问。

“没错,狗娘养的。”陈安趴在地上,眯眼盯着高空中的小点,啐出一口痰,下了定论。

“能看到鹰,沙狗怕是离咱们不远了。”不知谁嘟囔出这句话。

紧张的气氛又添了一份阴郁。

郭司马开了口,语气仍是淡淡的:“他们既然放出鹰,说明还没找准咱们的方位。”

“司马说得对!”陈安接过话头,语气坚定:

“沙狗们要是已经摸清了咱们的所在,还会打草惊蛇么?莫要自己吓自己!”

众人的脸上微微放松了些。

曹正看着满身沙土的安西众,再看看天上盘旋的鹰影,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沙漠里躲避天敌的獴。

那些瞪着一对乌黑大眼睛的小毛条们,最喜欢揣着小短手直立在窝坑旁打量天空。

此刻,这些略显狼狈的安西好汉们倒是与那萌物有些谜之相似。

陈安显然并没有注意到曹正的古怪表情,自顾着向众人安排道:

“接下来的路,咱们可就不能再大摇大摆地走了。小心些,贴着丘顶,拣向阳面走。”

鹰来自西方,要避开鹰的锐眼,队伍就不能再走坚实的丘顶“刀锋”和丘间峡道,只能走沙丘东坡半腰,指望贴近的沙丘能够遮住马队的踪影。

沙海长年刮西风,推动沙粒从西坡越过丘顶,飘洒落至东坡。经年累月,西坡坚实,东坡柔软,容易陷住人和马的脚蹄。

再加上从东方升起已经开始释放出无穷热力的太阳,既不好走,又无遮阴。

但凡有点沙漠生活经验的人,都不会在白天挑东坡赶路。在沙漠里,这些可都是大忌。

但此刻的安西众人显然没有了选择,一个接一个催马走上东坡。

曹正顶着毒烈的日头,感受着屁股下马背的倾斜和颠簸,心里有浓浓的不安。

他和石娘骑的这匹马似乎快不行了。

当时郭平说的是让他们骑沙匪留下的马,但陈安显然不认为他俩有这个资格,于是没有听从少衙内的命令,把队伍里另外一匹马安排给了他们。

这匹马跟着安西众人躲避追杀有一阵子了,渴累交加下状态很差,再加上走坏路晒日头,一晃一晃渐渐像是醉汉般踉跄起来。

正当曹正再也忍不住,打算向陈安提出这个问题时,只觉身子猛地一晃,一种坐过山车般的失重感猛地击中了他。

耳边有石娘的惊叫声,天旋地转中他的肩膀重重撞在地上。

等他的眼睛重新聚焦时,正对上那匹摔倒在地的“醉”马空泛无神的眼。

郭平跳下马,冲了过来,将曹正和石娘揪住,免得他们滚下陡坡。

陈安叫停队伍,费力地趟着沙子走过来,查看情况。

“可惜了。本想着出完这趟门,就给它寻摸个地方养老的。”他惋惜地拍拍死马的脖颈。

这匹马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上过几次战场,齿岁渐长后就一直养在厩里出些骑乘的轻差。

王爷性子节俭,府里马匹向来不大宽裕。这次出使北庭,就一并带上了它。

换马时,陈安不是不知道它状态不好,但沙匪的马养精蓄锐力气正足,队伍里又急需堪用的马匹以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厮杀,只能委屈它了。

没想到,它就这么死了。

看着横躺在黄沙上的战马,队伍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些刀头上舔血的汉子戎马半生,与这匹老马何其相似。

马死了,他们的最终结局又会如何?

“今天就先到这吧。”沉默中,郭司马开口道。

他望了望天际:“已经看不到鹰了。咱们就今天就先歇在附近,等太阳下了山再走。”

陈安点点头,指挥众人拖着死马转进一个小沙坳。这里四周都是陡峭的沙丘,勉强可以挡住猛烈的阳光。

众人解下拴在马尾上用来扫去蹄印的布条,结成两顶简陋的布棚,躲在下面,擦拭满脸的汗珠。

烈日已经升至半空,鼻孔里吸进的空气热到滚烫,小小沙坳像是火上的砂锅,把每个人憋到满脸通红。

水囊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却依然无法弥补每个人身上大量出汗失去的水分。

陈安倒举着水囊,用舌头渴望地刮净囊口最后一点水花,失望地摇了摇,将空囊扔在沙地上,发出“砰”一声空响。

“司马,这样下去恐怕不成。”他靠近过来,小声道:“先不说人,马可要撑不住了。”

郭司马看着卧在布棚四缘,垂头打着蔫的马匹,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马已经有一个昼夜滴水未进,此刻都已显出十分的疲态,就算是那两匹碛西马,劲头也远远赶不上昨夜了。

“无论如何,也要熬到入夜。”郭司马看向棚外,被满地反射出的刺目白光逼得眯起眼睛。

“实在不行,杀马喝血吧。”

郭司马猛地回头,看向陈安:“你说什么?”

陈安的眼睛因充血微微有些泛红:“以前在战场上,要是没吃没喝,就得杀马。先杀敌人的马,杀光了,就得杀自己的马。”

郭司马的脸色阴晴不定,思惴半晌,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

陈安的声音大了些。好在他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见左右没人注意,才又侧身过来,七分恭敬三分坚持地轻声道:

“可是……司马,再不决断,莫要因小失大啊!”

郭司马目不斜视,目光里忧心忡忡。忽然,他眼睛的焦点发生了一点变化。跟着,脸色也古怪起来。

陈安疑惑地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在另一个棚子里,那个姓曹的小子似乎在拿着马鞍鼓捣什么……

自从刚才从死马上摔下,曹正和石娘身上的绳索就被郭平解了开来。

后来,一行人忙着拖马搭棚,任两人走动,估计也是觉得他们年少力弱,跑不到哪里去。

喝了一口郭平执意平分给自己和石娘的水,曹正的注意力就放在了那几匹马上。

当年在新疆做勘探,他跑得都是最偏僻荒凉的地方,很多地方不要说公路,连一条碎石里的土路都是奢求。

这时候,驮马就是勘探员们最亲密的伙伴,也是因为这段经历,他对马这种动物有着深深的好感。

眼见着几匹马被酷热和干渴折磨得痛苦不堪,他忽然回想起当年在沙漠里学到的生存技巧,于是解下死马的马鞍,捧在手里掂了一掂。

唐时的马鞍大都是木制的,裹在马背上呈一个倒u字。去掉上面各式各样的皮制件,剩下的基本就是一个过于笨重的木铲。

曹正跪在布棚边,拿着“木铲”向沙下挖去。

沙地表面被掀开,露出的依然是干燥的沙粒。

曹正继续往下挖,当沙坑差不多小臂深浅时,挖出的沙砾已经有了变化,触手冰凉,甚至有隐隐的潮气。

这是大自然的秘密,无论再干燥的土地,只要挖得够深,就可以找到足够湿润的泥土。

沙漠也是一样。

曹正心中大定,他本以为得挖得更深,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获。

这种沙子虽然无法挤出足够饮用的水分,但依然有极大的用处。

曹正又往下挖了挖,用双手将湿沙拢在马鞍的凹槽上,用力举起,向马儿们走去。

装满了沙子的马鞍愈加沉重,把他的步子压得歪歪斜斜,但他还是坚持走到了目的地,并一捧一捧地将湿沙倒在它们身上。

被炎热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马们已经没有精神探究倒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东西,只是当沙子洒落在头顶时才应付地支棱支棱耳朵。

但很快,它们就感觉到了不同。

湿沙不仅带来了清凉的感觉,隔绝了肆虐的阳光,其中些微的水分还滋润了它们晒伤的皮肤,让马儿们精神一振。

它们纷纷睁圆了乌黑的眼睛,轻嗅着身上的沙子,那匹青骢马更是通人性地贴近了曹正的脸颊,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

曹正大受鼓舞,又端过去几“盆”。石娘也过来帮忙。

马儿们欢快地喷起响鼻,这些动静终于引起了安西众人的注意。

他们站起身,看着两个半大孩子跑来跑去。当亲手摸到坑底湿凉的沙后,他们脸上纷纷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这边,陈安也走了过来。

他从手下那里问清了来龙去脉,抓了一把湿沙用力捏了捏,皱眉问曹正:

“能从这里面弄出水么?”

曹正揩去额头上的汗珠:“要是有塑料布,倒是可以试一试。”

“熟料布?是哪里的出产?”陈安愣了。

“搞不到的。”曹正摇摇头,继续挖起沙来。

陈安并没打算放弃,他盯了一会那个已经被挖得挺大的沙坑,忽然顿悟:“既然马能用这个遮阴,那咱们挖个坑藏进去,不也是能避太阳么?”

曹正抬起头,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大大咧咧的武夫:“你居然也能想得到这个办法?”

陈安被噎得一楞,并未生气,神情间竟有些讪讪。

“这法子当然可以,我之前也想跟你们说。可你们一直要赶路,又不肯理我,我自己又实在没力气挖出那么一个大坑,所以……”曹正耸耸肩。

陈安回首向正关注这边的郭司马请示地望了一眼。

郭司马缓缓点了点头。

“动手,一起挖坑!”陈安从自己的坐骑上卸下马鞍,一把扯掉皮件,撸起袖子头一个挖起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到一会儿,一个足以容纳所有人的大坑就被挖了出来。

几个手下还另给郭司马和郭平挖了一个略小些的。

挖出的沙子被盖在了马匹身上,像是沙滩上幼童间的恶作剧。

大家脱下湿透的外衣,钻进沙坑里,清凉的湿沙包裹着他们的躯体,一瞬间,仿佛身在仙境。

陈安没有和其他人一起休息,而是又坚持往下挖了一会,确认实在挖不出水后,方才恼火地将马鞍扔得远远的。

曹正看着他边叹气边坐回沙坑,忍不住开口:“这里沙子里水汽的确比较重,也许是因为地下水不太深的缘故。但挖是轻易挖不到的。”

陈安皱眉看着他,疑惑地问:“地下水是什么?”

曹正摇摇头,正要向这个地质常识极度匮乏的头脑进行一番科普,忽然听到身边传出一声惊叫:

“沙匪的鹰又来了!就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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