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下,只见王廷枢砸碎了一只瓷碗,捡起最锋利的刺片。
徐湛以为他要自尽,正要喊人,见关穅用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王廷枢是不会自尽的,他正用瓷片将大腿根处的腐肉和筋膜慢慢割去。
徐湛震惊之余便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手中的灯笼也颤抖欲坠。
谁知王廷枢的声音坚定自如:“别晃,有些看不清了。”
关穅无声的上前,接过灯笼稳稳的高举起来。
古有关公“刮骨疗毒”,竟也无法与之相比,两行热泪沿着脸颊下颚潸然落下,徐湛默默擦去。
心惊肉跳之余,徐湛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意,他瞬间便体会到冯阁老一派无以复加的恐惧,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关穅也开始担忧大祁的未来,王廷枢的所作所为,中伤一些人的同时,也在唤醒一些人。
离开诏狱的途中,关穅当着徐湛的面吩咐那名缇骑:“换到关押勋贵的牢房,请郎中来为他疗伤,务必保其性命。”
又对徐湛道:“案发之时,许阁老来找过我,实话说,冯夙也来过,但你也看到了,此人称得上大祁第一硬汉,就算许阁老不来,我也会尽量保全他。但是此案已经通了天,再多的我也无能为力了,劳你去许阁老那边帮我回个话,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救他一命。”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徐湛应着,道一声留步,离开宣府司登上了马车,叮嘱车夫道:“今日所见所闻,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是,少爷,今日咱们只去了学堂。”车夫很是机灵,知道涉及到宣府司的事,必定非同小可,易招惹祸患。
徐湛便又去了文渊阁见许阁老。
首辅遭人弹劾,停职在家,并要上书请求致仕,许阁老身为次辅,必然忙的分身乏术,虽然他迫切希望冯阁老真的能够致仕,但那是绝无可能的。
许阁老依旧对他和颜悦色:“不是告假了吗?”
徐湛亲自倒了杯茶奉上去:“老师。”
“怎么了?”许阁老见他神色不对,关切的问道。
“学生去了诏狱,见到了王大人。”徐湛将在诏狱的所见所闻悉数道来,说到最后,声音难掩颤抖。
“关都督怎么说?”许阁老问。
徐湛说:“关都督说,您与小阁老前后脚,都登过他的门,但看他态度明确,会保全王大人。”
“那就好啊。”许阁老松了口气,将一份《请诛罪臣疏》的抄本递给了徐湛,缓缓道:“鹤山是我多年以来最受忽视的学生,出了陈伯谦那件事,我和令尊等人都曾劝他不要再做以卵击石的事情,他却说:我没有阁老的聪慧和诸公的睿智,只有一条性命,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死一个王廷枢,不足惜。”
说着,许阁老眼眶微红。
徐湛心想,王廷枢上书,你许阁老真的毫不知情?但当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奏疏,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王廷枢将许阁老也骂进去了,骂他“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畏不负国也。”
不论有意无意,也算撇清了许阁老的关系。
“王大人当为我辈楷模。”徐湛低声说着。
周纶一死,冯氏父子重获圣宠,眼下最是要伏低做小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许阁老一手按着太阳穴,身心俱疲:“只有暂时保住他,过些日子风声淡了,再择机相救吧。”
徐湛的眼中暗含失望,王廷枢身受重伤在地狱般的诏狱里,活着比死了还要受罪,何况还有冯夙等人怀恨在心、磨刀霍霍,随时在找机会取他性命。
许阁老抬眼看他,教训道:“收收你这一点就着的脾气。往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我与令尊商议找个合适的位置将你外放,韬光养晦,他却说你性子太急,最好回老家读几年书,好好磨一磨。”
徐湛恍然大悟,父亲一口同意他告假回乡,竟是怕他卷入一场更加残酷的政坛地震之中。
“这样也好,你虽早早的束发读书,到底不到弱冠,年轻人血气方刚,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蛰伏和隐忍之上,迷失了本性。”
“老师,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徐湛闷声说着。
“你在京城有能做些什么呢?”许阁老叹息道:“学我们这些老家伙,狐凭鼠伏、屈以待人,你恐怕做不到;学王鹤山上疏死劾,你有这个勇气吗?”
“我……”徐湛语塞,他还真没有。
许阁老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去做你想做的事,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市井巷陌,田间垄上,看看大祁真正的样子。莫辜负你父亲一片苦心。”
徐湛心中感到一阵无力和挫败,只好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学生受教。”
然后屈膝下拜,向许阁老告辞。
老太太缠绵病榻,林知望兄弟时常告假在家侍疾。徐湛知道父亲在家,却也知道父亲不想见他,便又去辞别了京中的众同年、朋友,归家已是入夜。
秦妙心正领着怡年、袭月清点行李,见丈夫神色凝重,更加印证了白日的猜想,握着他的手问:“是朝廷出了什么事?”
徐湛心中愈发惭愧,连久居深宅的妻子都看得出来,他竟沉迷于家族恩怨对国事毫不关心,王廷枢的身影在眼前浮现。
“我素来认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之举,成则谓之勇,败则谓之愚,今日方知,不是万事万物都能以成败定论的。”
妙心渐渐靠拢他,与他贴在一处。
徐湛便见她身后的小藤筐里,全是婴儿的小衣衫,活灵活现的虎头帽、虎头鞋,这才敛去了忧郁的神色,生怕被腹中的孩子听见一般。
“都是母亲做的。”妙心道:“母亲还吩咐炖了盅鸡汤在后厨温着,嘱咐你回来亲自端去给父亲。”
言罢,妙心欲起身去吩咐下人,被徐湛一把拉回。
曹氏无非是想让父子关系得以缓和。见丈夫难得露出执拗任性的神色,妙心忍不住笑了:“听话。”
林知望穿着一身青色蓝缘的宽袖行衣,正站在桌前拿银签子挑弄灯芯。见徐湛端一碗鸡汤进来,托盘落在书案上的细微响声,都令他一阵心悸,上下打量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又闯什么祸了?”
徐湛一阵羞恼,想回嘴又不敢,只说:“明日启程回韫州,来向父亲告辞。”
林知望更是端详他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抬起了手。
徐湛瞳孔一缩,下意识的躲避,却见那手只是轻拍了拍他的头罢了。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撩襟跪倒,扣了三个头。
“行了,起来吧。”林知望温厚的笑笑,扶着他的臂弯道:“常写书信,孩儿出生了,记得向家里报喜。”
父亲的笑容令他不寒而栗,可偏又挑不出什么问题,是以这一夜的闯入梦中令他冷汗湿透衣衫的,竟不是诏狱的见闻,而是父亲的笑……
所幸他们次日一早便启程,徐湛暗笑自己实在是多虑了,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父亲便是想起来同他算账,怕也是鞭长莫及了。
踏上南下的官船,徐湛沉重的心陡然放松下来,他们一路悠哉悠哉,且走且停,去了沿途诸多曾经想去又没有时间去的地方,好不自在。
在妙心临产前的一个月,他们才终于抵达韫州。
安顿好别业内的一切,向祖宅的长辈们请过安,见妙心状态不错,徐湛又独自乘船南下,去杭州府海宁县看望先生。
海宁县位于钱塘江北岸,海宁之名,寓“海洪宁静”之意。鳞次栉比的街道,青砖石板、粉墙黛瓦,空气中夹杂着钱塘潮汐的水汽,这里自古富庶繁华、盛极一时,可近几年倭寇不断侵扰,百姓惶恐奔命,早已不复往昔。
郭淼上任之后,吁请地方缙绅、商贾捐资,带领辖下百姓加固城墙,训练乡兵义勇,多次守土抗敌,击退倭寇。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外察,徐湛满以为先生会得到升迁,不必在这沿海县受罪了。熟料周纶主持外察,竟将地方官员来了一场大清洗,先生虽未被殃及遭贬黜,却也未在升迁之列,这也是徐湛痛恨周纶的原因之一。
县衙位于盐官镇的南面,县前街中段,衙役带着他穿过二层鼓楼、仪门、大堂、过穿堂,准备去往后堂——郭知县的燕居之地。
廊下光线暗,只见一个黑影逆光飞奔而出,扑上来勾住了徐湛的脖子。
“小老爷!”衙役躬身行礼。
徐湛被撞的一个踉跄,惊喜的喊道:“郭莘哥哥!”
“哎呀好兄弟啊,多年不见想死哥哥了,哈哈哈哈,哥哥请你喝酒啊。”只见郭莘浮夸的笑着,揽着徐湛返往外走。
徐湛奋力挣扎着,他是来看望先生的,天不亮就出发了,大晌午头的喝什么酒啊?
只听郭莘皮笑肉不笑的在他耳边小声警告:“告诉你啊,赶紧跟哥走,你爹派了个姓何的侍卫,把你在京城做的那点事儿全都抖搂给我爹了,我爹等了你三个多月,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
徐湛震惊,呆立在原地,眼前又浮现出父亲温和宽厚的笑容。
“发什么愣啊,走!”郭莘扯了他一把:“上个月抓了个跟你重名的写字先生,与人发生口角骂了人家几句,骂人者笞一十,就因为跟你重名多挨了二十板子,你说冤不冤!”
衙役唯恐交不了差,紧追其后,对守卫的白役道:“快拦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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