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请君入瓮

事情如他所料,廷议上通过了募兵的条陈。

许阁老将他叫到值房,语重心长的说:“内阁的差事难就难在离陛下太近,有些话本不该说,却碍于旨意不得不说,其中的分寸很难把握,是不是?”

“是。”徐湛表示愿闻其详。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吏部尚书掌管考满、京察,你考中进士不到三个月就把他给得罪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啊?”许阁老循循善诱。

徐湛叹了口气,一脸懊丧的解释:“学生当时只考虑两种兵制对剿倭而言谁更合适,没有考虑日后。”

“你分明是骄横!”许攸说着,也有些薄怒,声音却更低了:“新科状元,圣眷正隆,背后有怀王、有令尊还有我,我们都会回护你给你撑腰,连吏部尚书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是吗?”

徐湛撩襟跪下:“学生不敢。”

“澄言,你今后的路还长,有势可借是好事,但绝不能当做肆意挥霍的资本。”许攸叹了口气,拉他起来:“周纶的为人你看到了,这件事暂时只有我和两位阁老知道,但也不要指望他永远不会盯上你。今后无论在内阁还是宫里,少说、多听、多看,谨言慎行才是正理。”

“老师教训的是。”徐湛十分诚挚的说。guwo.org 风云小说网

挨了训,回到值房,因为这两日总有些外出的差事,桌上的公文堆积如山,掌印主动安排其他人为他分担,抄抄写写的工作已被分走,稍微重要些的,徐湛也不敢假手于人,出了错误分说不清,还不如自己多费些精力。徐湛看了眼黄历,明日是旬假,要想睡个好觉,晚上怕是又要晚走一个时辰了。

“徐修撰,许阁老一早叫你去,是说廷议的事?”有同僚向他打听。

“不是。”徐湛手上奋笔疾书,还能腾出脑子来跟他们说话:“叫去挨骂的。”

“啊?”好几人抬头看着他,目瞪口呆。

“可你并无过错啊!”有人不平道。

徐湛摇头笑笑。

“昨日廷议,李中书去了的。”有人将话头转到李勉身上。

李勉肥胖怕热,正一手打着蒲扇,咕咚咕咚的灌凉茶,回忆道:“说到昨日,那真是一出全武行啊。周部堂弹劾浙直总督沈部堂,小阁老、赵部堂同他争得面红耳赤,后来又说起整顿军制,都督府的陆同知抄起砚台就砸了过去,要不是手下拦着……啧啧……”

“陆同知是侯爵,还在乎这仨瓜俩枣……”有人说笑道,旁人碰了碰他又看向徐湛,他这才住了口,武平侯与徐湛家的亲戚关系大家多少知道些。

徐湛心中微哂,周纶要查卫所人口,清丈屯田,这比小范围试行募兵制更加损害武官的利益,只是没想到,陆时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下月初五,赵部堂的生辰宴,给周部堂送了请帖的。” m..coma

“鸿门宴吧。”有人随口应道。

“休得胡言!”掌印训斥他们。

赵祺想做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冯氏父子麾下的“急先锋”,是个从来不知节操为何物的人,前一日与你挣的面红耳赤,第二日脸一抹,诚挚的邀请你参加他的生辰宴,当然,第三日挖个坑把你埋了,也未可知。

晚上,武平侯夫妇来看老太太,酒过三巡,与林知望说起昨日廷议的内容,埋怨他不发一语。林知望却言辞恳切的奉劝他,那座逾制的宅子不要建了。

陆时哪里听得进去,仍在抱怨朝廷不公,眼下四海承平,除了抗倭没有什么仗打,朝廷没钱了,就拿他们这些武夫开刀,都是祖先刀山血海搏出来的家业,要是按照国初划分的屯田重新丈量,祖祖辈辈兼并的土地就都要收归国有。

林知望听他说得越来越过火,恰在此时,齐英、季怀安来了,也是就廷议的内容上门与他议事的,忙命徐湛扶舅公到客房歇歇,灌碗醒酒汤。

徐湛忙搀扶着陆时到客房,陆时嘴上仍然不停:“宁儿,我没醉!”

他错将徐湛认成了林旭宁。

“舅公,是我呀。”徐湛道。

“宁儿啊,”陆时粗壮的臂膀像抓小鸡似的一把将徐湛薅过来揽在怀里:“我跟你说,要是没有舅公,你们林家走不到今天!你大伯冥顽不灵,当年险些为了个女人陷家族于险境,如今又不听劝告,非要跟个什么……商贾人家结亲,唉,可惜啊……”

徐湛咬碎了牙,终于挤出一丝笑来:“舅公说的是。”

“可是那又怎样,眼看着周纶找舅公的晦气,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当年你祖父揍他,我还护着他,早知如此……”陆时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愤怒的喋喋不休。

徐湛生咽了口气,奇怪的问:“舅公怎会将周纶放在眼里?”

一碗醒酒汤灌下,陆时摇摇晃晃的坐定:“你……你……你什么意思?”

徐湛道:“就算陛下倚重他,冯家父子也不会放过他,他要像搞外察那样搞京察,先问问满京城的官员答不答应。”

“唉,你小孩子不懂,冯阁老到了致仕之龄,圣眷难保了。”陆时道。

“舅公就如此肯定?”徐湛道:“冯阁老执掌朝政十余年,权倾朝野,也许有一日会被取代,但绝不可能是周纶这样的人。”

陆时喝多了,可脑子还会思考,冯家父子虽说贪婪,却也为皇帝遮风挡雨十几年,背锅无数,皇帝容忍他们不是没有缘由的。

徐湛笑道:“周纶再能干,也只是个工具而已,工具若是不受控制了,陛下会留着他?”

陆时咕哝道:“话是没错,可他还能造反不成?”

“那倒不至于。”徐湛道:“七月初五是赵部堂的生辰,京城里四品以上的官员多数会到场,听说赵部堂请了舅公。”

“同赵祺没什么交情,写个拜贴算了,不去凑那个热闹。”陆时口干舌燥,烦躁的摆摆手。

徐湛倒了杯热茶给他:“听说也请了周部堂,依周部堂的性格,明知是鸿门宴也会去,舅公,这个热闹,可不是一般的热闹。”

陆时顿时如醍醐灌顶,微合的醉目倏然睁开,透着阴毒的光。

因陆时醉的厉害,他们夫妇便宿在了林府,次日一早才离开。

林知望将徐湛叫到跟前:“你昨晚跟舅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徐湛一脸懵懂。

“怎么一早起来找宁儿,非说宁儿回来了。”林知望纳罕道。

“昨日舅公拉着孩儿喊宁儿,想必是认错了。”

林知望狐疑的望着他,可那双眼睛太深了,深的不见底。

“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吧,有些日子没去了。”他无奈道。

“是。”徐湛一如往常,恭恭敬敬,温驯和悦。

到了祖母处,方知太后再次宣曹氏母女入宫,曹氏体谅丈夫的苦心,推说襄儿身体不适,将她留在家里,让妙心陪着去了。意思十分明显,无疑是婉拒了太后提亲的意思。

被留在家里的襄儿有些魂不守舍,似乎是看到父亲决心已定,混没了早些时候的镇定。

老太太拉着襄儿笑问:“上个月来的那个小陈主事,见过了吧?”

“没在意。”襄儿冷声道。

“我听你爹的意思啊,这件事基本定了。”老太太笑容更甚,对身旁的老仆人道:“害羞了。”

“好孩子,陈家我听说过,同早时的林家一样,虽不是高门显贵,却胜在人口简单,勤恳厚道,陈阶的前途更没的说,翰林院庶吉士,清贵无比,又曾是你父亲的下属,你哥哥的同窗好友,必定能好好待你。你到了祖母这般年纪就会明白,夫妻和睦,公婆厚道,才是女人最大的福气。”

襄儿冷着脸,推说身体不适,失魂落魄的回房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宫墙里钻,打小受不得半点委屈,宫里是她呆的地方?”老太太冷下脸来,转眼看到了徐湛,怒气更盛:“还有你!那么好的姻缘不要,非要娶个商籍女子,我听说去年闹出的事更离谱,还险些搭上襄儿,你们都瞒我这老太婆,打量我好糊弄……”

“老太太!”老仆出言阻止,惯会察言观色的她分明看到徐湛目光中的冷意,打岔道:“说着姑娘呢,怎么又扯上三少爷了?”

老仆姓方,是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老太太身边,人们尊称一声方嬷嬷,很有几分薄面。在徐湛看来,这是祖母身边唯一有点脑子的人。

老太太闻言沉默,捶腿唏嘘一阵,对徐湛道:“一个个都不省心,戳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劝劝你妹妹?”

徐湛恭恭敬敬的应声出去,方嬷嬷竟亲自送他出门。

“老太太年纪大了,为儿孙担心是难免的。”方嬷嬷对他说:“三少爷不要往心里去。”

“不往心里去,是不可能的。”徐湛面带笑容,却引得方嬷嬷戒备的目光。

“不过有些事放在心里也好,大家各退一步,相安无事。”徐湛接着道:“烦请嬷嬷多劝劝祖母,不在意孙儿和孙媳,也总该顾着点襄儿,顾着点林家的名声。”

方嬷嬷放松了些,颔首道:“那是小人的本分。”

“嬷嬷是聪明人。”徐湛道一声留步,信步走远。

离开祖母的院子,徐湛笑容尽失。

前院遣了个侍女来说,怀王府请他速速过去。

可他还有另一件事——院墙下的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摘下一片绷在指间,吹了个简单的调子,揣入袖中拿去哄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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