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丹药

九月十日,副君视察城防,申时末归,心中疼热,似有痰音,饥而不欲食,夜间发热无汗,便脓血。

九月十一日,口伤烂赤,肤冷人躁,小腹满,按之痛甚。

病症下描述病理,然后根据病情变化调整的药方,徐湛并不能完全看懂。大致的意思是,太子拖着病体出宫视察城防,例行一国储君的职责,回来后病情加重,口舌溃烂,不能进食,腹胀便血等。

在沈迈的调理之下日趋好转,只是须安心静养,不能受朝政之劳,更不能下地出门。

九月二十日,例行入东宫请脉,副君神气尚可,数脉沉细,腹中略有胀气,问饮食,平淡如常,乃不知其因。

……

九月二十五日,副君突发躁痒,背部淤斑紫红发亮,现脓头,湿热火毒之象,疑似服食丹药,致铅汞中毒。

文字戛然而止,九月二十六日至十月十日太子骤然离世,无一字记录。

徐湛再不通医药,也听说过丹毒,朱砂是丹药必不可少的成分,经火炼产生水银,可使人慢性中毒。

太子服用丹药?

徐湛将本子合上,又翻开,再合上。终于还是揣着它往父亲的院子里走,如怀揣一块烫手的山芋。guwo.org 风云小说网

曹氏不在家,徐湛便没什么顾及,径直闯入院子里,父亲的房内亮着灯,值夜的小厮却提着灯笼对他说:“大爷睡下了,明日还有早朝呢。”

“通传一声,我有急事要问父亲。”徐湛疾步往里走着,一边说。

府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徐湛说一不二,啧,亲爹睡了都得从被窝里拽出来。小厮转身的瞬间,却听徐湛改了主意:“罢了,太晚了,别搅扰父亲休息。”

夜风寒凉,徐湛紧了紧领口,转身离开。

连沈迈都只是揣测,半个东宫的宫女太监被关押审问,更无一人供认。没人知道太子食丹药,怀中的这本病历是唯一证据,可这件事牵扯太广,交给父亲,必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卧房内,何朗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正在喝茶的林知望不悦的抱怨:“您要我把偷来的病历本放在书房里惹三少爷操心,又嫌他不用功读书打了他一顿板子,我不得不替三少爷抱屈几句了,您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林知望说:“这世上要他操心的事情多了,办事就不用读书了吗?”

“绕这么大个圈子,您何不自己追查下去交给陛下?”

“涉及太子名誉,我怎么查?”林知望无奈的摇头道:“由他折腾去吧,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捅破天的本领还是很可靠的。”

何朗:“……”

徐湛怎知自己落入了父亲的算计,满心都是猜测,种种猜测到最后都是不寒而栗。

他几乎可以想见,太子秘密服用来历不明的丹药,制造身体痊愈的假象,促使怀王离京就藩,只需一两年,荣晋在朝中积蓄的微薄势力会被彻底瓦解,再想回京城,已是难上加难。

然而,太子的计划终归落空了,有人借进献丹药行刺,嫁祸荣晋,想要坐收渔利。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的动机呢?

“荣检?”荣晋盯着二十五日那一页,惊愕半晌,才揣测道。

徐湛摇头道:“不通啊,太子的计划里,长孙殿下是唯一的受益人,何必急于一时,做铤而走险的事呢?”

荣晋也点头说:“若说我这兄长平生还有什么牵挂,恐怕只有荣检了,他为了荣检服用丹药逼我离京,我完全相信。可若说荣检做出弑父夺位的事,我反倒难以相信,他们父子感情极好,向来为人称道……”

荣晋说着,却蹙眉沉思起来。

“殿下想到了什么?”徐湛问。

“太子身体孱弱已有多年,在我出生前,有位皇子与我现在处境相同,成年后仍滞留京城,未曾就藩。”荣晋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秦”字。

二皇子,秦王。

“秦王是已故的陈贵妃所生,聪颖贤能,处处强过太子,父皇因偏爱于他,迟迟不肯放他离京。”

“后来因何去了藩地?”徐湛轻声问。

“说到原因,怕你会难以置信,秦王早于太子生了个儿子,虽说后来夭折了,但在当时也算喜事。”荣晋说:“可坏就坏在这个孩子,是在陈贵妃过世后的第四年出生的,一算怀孕之期,正是在秦王守丧期间。”

徐湛恍然大悟,丧期之内行房事,还弄出个孩子,如此大的污点,在既重孝道又重颜面的皇帝眼里根本无法见容。

“我听老一辈的宫人说,因为这孩子不受待见,又未满月,得不到很好的照料,这才在秦王离京的路上夭折的。我那二皇兄也得了失心疯,二十年来疯疯癫癫,久治不愈。”荣晋感叹说:“所以,再得宠又如何,若我就此蒙冤,父皇是不会容我继续留在京城受人非议的。”

两人咂摸半日,得不到任何结果。荣晋便让胡言从东宫的人里着手,看能不能找到头绪。

徐湛将原本留在王府让荣晋保留,自己揣了份抄本回府,完成父亲交待的功课去了。

次日,手上的肿消了,只有边缘处泛着青紫。徐湛犹豫一下,还是命常青给他更衣,回京好几日了,还未登过老丈人的门,着实有些怠慢。

常青取来一套月白色的襕衫为他穿上,头戴儒巾,斯文干净。

“照说太子还未出殡,您不该在此时走亲访友。”常青一面为他整理冠带,一面对着镜子里的人说。

徐湛哪管得了那么多,见老丈人还在其次,无比想念秦妙心才是真的。几日前他去四季春找过,却被伙计告知她自从定亲之后便长住在京郊的庄园,许久不来店里了。

原来秦家在京郊也有一处庄园,不过,秦家的庄园在西郊,是以这一日清晨,徐湛便携带礼物依曹氏给的地址找过去。

园子的位置极好,隐约可见的青砖院落,临着瓮山湖,掩映在山水竹林间,竟有几分江南味道。

常青扣动门环,犬吠声过后,便有护院前来开门。

护院撵开叫嚷不停的大黄狗,见到他们主仆二人,接过常青递上的拜帖,却似认识他们一般,不经主人同意,便将他们请进院内,正厅奉茶。

院内的景致十分雅致,屋内的陈设古朴简单,没有金雕玉饰的繁琐,细细看来,每一件物品却只是看似平实,懂行之人一眼便能看到它们的价值。

片刻,走进一位年约半百的老者,他衣着素色道袍,不缀任何金银饰物,举手投足间尽显富贵之态,与三年前在愠州别业匆匆见到的判若两人。

徐湛忙站起身,施礼道:“小侄见过秦伯父,三年未见,伯父可还安好?”

“好,一切都好。”秦老爷面带笑容端详他片刻,感慨道:“一晃就是三年,旁的不说,身量都长了一大截。头些时日令尊与我报喜,说你高中一省解元,我便猜想你这几日该上门了。”

徐湛再次躬身,歉疚道:“还未向伯父请罪,小侄回京后便逢国丧,诸多公事总也料理不清,误了给伯父请安道喜,还是昨日家父责怪催促,命小侄速速前来不得怠慢。”

“男人自当以事业为重,跟我不必这样拘谨。”秦老爷向他摆了摆手,又问:“用过早饭吗?”

徐湛腼腆的笑道:“清晨来得匆忙,不曾用过。”

秦老爷站起身:“那便陪我用一点。”

徐湛自无二话,便随他去了花厅用早饭。两个仆妇布菜,都是些家常的点心小菜,做法也并不精致,毫不符合徐湛心中大富之家的饮食标准。

“人上了年纪,便觉得粗茶淡饭最是养人,你若吃不惯,我命厨房做些可口的来。”秦老爷道。

却见徐湛心不在焉的向一旁张望,知道他在找妙心,奇怪的问道:“贤侄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徐湛回了神,答道。

“令妹邀请小女过府玩耍,清早便把人接走了,你竟不知?”秦老爷又问。

徐湛一怔,遂解释说小妹连同家中其他女眷住在南郊的庄园中,而他是从城内而来,并不知道妙心被小妹邀去了南郊。

总算抽身来秦家拜访,却与秦秒心错身而过,心中十分沮丧,又埋怨小妹不知提前知会他一声,真是白疼她一场。

正郁闷之时,一个面白无色的瘦弱青年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花厅,冲秦老爷唤了一声父亲。

秦老爷轻声责怪道:“怎么这么晚。”

徐湛方认出他是秦秒心唯一的哥哥,三年不见,秦子茂更虚弱了。

两人互见了礼,在席间落座,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家常,多是秦老爷问,徐湛回答。徐湛来此之前精心梳理了一番,衣冠楚楚,又眉目清秀,举止有度,着实清贵好看,再看体弱多病的秦子茂时,秦老爷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愁色。

徐湛转了话头道:“前日小侄去过四季春,未曾见到妙心,不知她这几日身上可有不适?”

秦老爷摇头道:“她这段日子,渐渐将京城的产业放权给可靠的掌柜代为照管,不再事无巨细的出面打理了。”

徐湛明白了秦妙心的心思,虽不以为然,心里很难不感动。官商联姻,秦家岂无为难之处——秦子茂先天体弱,本该为秦妙心招一个赘婿,延续香火,继承家业,如今也不得不作罢。

秦子茂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捕捉到父亲的神色心情郁郁,仅吃了几口便推说疲惫,离席而去,秦老爷的担忧更明显了。

徐湛宽慰道:“伯父不必担心,小侄认识一位名医,只是如今深陷官司不便出诊,过些时日,请他来为秦兄调理调理。”

“贤侄有心。”秦老爷解释道:“几个月前,他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位精通医术的道长,道长给了他一种强身滋补的丹药,起先是怕我阻拦,瞒着我吃药,不想一个月过去,身体竟颇有气色,第二个月,那过门三年的儿媳便有了身孕,我知道后便由他去了,如今第三个月上,大概是到了秋冬交界之时,这身体时反时复,令人忧心。”

徐湛筷子僵在空中,头皮都有些发麻。

“贤侄……贤侄?”秦老爷唤了他两声。

“伯父恕罪,小侄失神了。”徐湛回过神来,问:“伯父可知这道长的尊号和来处?”

秦老爷道:“只知道不是京城人士,游方到白云观的,可有什么不妥?”

徐湛摇头道:“没什么,既然对秦兄已无甚起色,这丹药还是趁早停服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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