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廷杖(下)

徐湛看到荣晋的样子,比他想象的更加颓唐,躲在他身后的襄儿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咳。”徐湛干咳一声提醒,襄儿这才站住。

荣晋抬起头问他:“说说,到底怎么泄的题?”

徐湛回答:“许阁老的二公子这一科下场,为了儿子的前程,许阁老在考前设宴,将几位主考人选邀入府中,每人出了四五题,找人写出枪文让许二背下,这在往年也并非稀奇的事。谁知这许二是个拎不清的,眼见李阁老做了主考官,转手就将考题高价卖与好友。殊不知有人早已盯上了他,寻机将这份考题大量转卖,才造成了这次的泄题。”

荣晋借着酒劲,劈头盖脸的责怪:“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徐湛轻轻的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荣晋知道自己语气太重,归根结底,徐湛都是为了撇清自己,便叹了口气道:“都说逃不过儿孙债,许阁老这样谨慎的人也不能免俗,科举舞弊向来是重罪,不知这一次能不能蒙混过关。”

“是殿下命乾清宫里的太监,教被抓获作弊的举子在御前翻供,失口否认自己买到了真正的考题?”徐湛问。

“是。”荣晋说。

徐湛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身边有殿下的人?”

“不然你以为,我一个滞留京城的皇子,凭什么能活到现在呢?”荣晋苦笑道。guwo.org 风云小说网

“殿下是在引火烧身。”徐湛说。

“我是在丢卒保车。”

“牺牲自己去保全许阁老?”

荣晋有些不悦:“我保的是大祁的江山。”

徐湛明白,大祁建国一百三十余年,积弊已久,到了不整不行的地步。以首辅为首的冯党把持朝政,一味贪贿揽权,眼下想要压制他们、日后想要拔出他们,不得不仰仗许阁老的势力。

“殿下寄希望于许阁老,还不如依靠自己。”徐湛的声音干巴巴的。

荣晋突然就摔了酒壶,酒水溅了满地,溅在徐湛的鞋面上,像能烫出几个窟窿似的,让徐湛往后退了半步。

“哥,你先出去。”襄儿推了他一把。

“……”徐湛气结。

“你先出去。”荣晋重复道。

徐湛无奈,环视殿内,没有一个太监宫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许关门。”徐湛没好气的说。

襄儿理了理袍角坐在荣晋身边不远的地方。

“地上凉。”荣晋嗓音沙哑。

“不妨事。”襄儿道。

两人便只是坐着,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既然殿下认为值得,又何必如此呢?”坐了许久,襄儿先开口问。

“乾清宫里的太监,是我母后过逝前安排的,她是最反对我留京的人。我与太子一母同胞,太子居长,生来就是要继承大业的,而我,充其量是一个替补品而已,她怕我感到不公,心生怨恨,怕太子视我为绊脚石,除之后快,怕我们兄弟阋墙,酿成大祸。所以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胡言,又在父皇身边,放了几个可信的人。”荣晋面带痛苦,低声道:“这条路实在太苦了,襄儿,每一步都是用血肉铺就的。我并不甘心任人摆布,可我的一举一动,必定有人要付出代价。对我来说不过些许杖伤而已,对他们,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殿下,他们的死,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你不该这样为难自己。”襄儿道:“不论结局如何,没有人会怪你。”

荣晋一顿,他仿佛听出了别的意思,问道:“如果我说,我想离开京城去封地就藩,给不了你皇后之尊,还要让你远嫁封地,无旨意不能回京省亲,你会怪我吗?”

“不会。”襄儿轻声道。

“你不会,他们呢?”荣晋眼神空洞:“胡学士,许阁老,林先生,各位师傅,那些因我而死的,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的人,他们会怪我吗?”

襄儿反问:“如果我说,他们一心只为了官运仕途扶持你利用你,你会相信吗?”

荣晋眼里忽然有了些释然:“我明日就进宫请旨,待我征得林先生同意,就请父皇赐婚!”

襄儿脸颊绯红,但她并不是一两句话就羞涩遁逃的小家碧玉,她不说话,只是狠狠的剜了怀王一眼。

襄儿离开时,徐湛正蹲守在门外的石阶上。

“殿下好些了。”马车上,襄儿对徐湛说。

“他怎么跟你一样幼稚,就算他去封地,远离京城,也脱不开被监视被忌惮的命运。”徐湛冷着脸,叹息道:“藩王不得同时朝觐,不得在京逗留超过十日,还需遣子‘入侍’,也就是为质。襄儿,从前太子性情温厚,又是一母同胞的兄长,怀王离京尚可,如今太子不在了,怀王无论身在何处,都是长孙最大的威胁。”

“怀王不会就藩的。”襄儿低声说:“还不到陛下做出选择的时候,任旁人上一千份一万份奏疏,也没用。”

徐湛狐疑的看着她:“那你还劝他上书?”

“我只想让他表明心迹罢了。”襄儿道:“不管陛下用什么手段让他留下,此后,都是陛下选择了他,而不是他要争要夺。”

“那你何不与他明说?”

“我希望他放过自己啊,”襄儿轻快的说,“他的痛苦在于不知道作何选择,当他没得选的时候,也就无需纠结了。”

徐湛复杂的看着襄儿。

“襄儿,你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用不着操心这些。”徐湛分外认真的说。

“三哥,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这样不好吗?”她问。

徐湛也被她看着,那双杏眼清澈纯粹,那笑容就像春日暖阳,这么干净明媚的一个人,如何忍心看她被世间尘埃玷染。

可是,她太聪明,也太有主见了。

“好,也好。”徐湛想,总好过像他的生母那样,那么孤傲清高的人,被肮脏的世道所累,只能以死相争,玉石俱焚。女人这一生,父兄,丈夫,子女,终究不能过分倚靠,女人要自己撑得住才行。

“大小姐也出去了?”林知望问。

“跟着三少爷去的,说是去找秦家姑娘玩耍。”何明回答:“毕竟是未来的少夫人,夫人听了挺高兴的,就放大小姐去了。”

林知望犯疑,往日怀王遭难,早跑上门去看望了,怎么还想着玩儿呢?兄妹日落后才回府,午饭、晚饭都在外面吃的,老太太发了好大一顿火,怨他们夫妻将孩子纵的无法无天,将他骂得头昏脑胀。才抚慰好母亲,便急着叫徐湛来问。

“襄儿说想秦姐姐了,又想吃四季春新出的点心,我便送她去四季春喝茶吃点心,然后才去的怀王府。”徐湛垂眸掩饰着心虚,转移话题道:“如父亲所料,乾清宫今早打死了人,怀王殿下受了廷杖,伤的不重,但十分愧悔自责,直说要上书自请离京就藩,不愿再在京城的波诡云谲里挣扎,连累旁人了。”

林知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下午,又带襄儿去了趟许家,我没露面,只让襄儿借着送点心的名义去找许五姑娘打听,许二公子还算头脑清醒,在宣抚司里脱了一层油皮,愣是什么也没说,熬了大半日,才被许阁老托人保出来。”

“这就好……”林知望喝了口茶,长舒口气,“这就好啊。”

“可这样一来,所有的罪名就落在李阁老一个人身上了。”徐湛低声道。

林知望显然心情不好,冷着脸打发他:“去读书吧!”

徐湛不敢多说什么,略躬了躬身,便退出去。

“近日还是少带你妹妹出去,外边乱。”走到门口时,徐湛听父亲这样说,呼吸都跟着一窒,竟不知替襄儿隐瞒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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