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朱能之死

十一月在北方已是冬天,南方龙州的森林中却还暖胜于春。

大明“征夷将军”、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太子太傅朱能率领大军来到了这里。

这一大串官职头衔,说的并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朱能。

朱能,字士弘,南直隶怀远人氏,很早就开始追随朱棣,一直忠心耿耿。

作为半个北方人(生于南直隶,发迹于北平)的朱能,起于燕山中护卫副千户,出道即巅峰。靖难伊始,就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戎马

生涯。夺北平九门;取蓟州;真定败耿炳文;郑村坝败曹国公李景隆;白沟河之战为燕军前锋,一败平安;东昌救朱棣于命悬一线;夹河之战神兵天降、连战连捷;藁城二败平安;灵璧之战三败平安并将他生擒活捉,收服十万南军;破泗州、过淮河击败南军名将盛庸;淝河一战在燕军士气低落之际,仗剑陈词,鼓舞燕军将士重振旗鼓,避免了靖难之役的功败垂成;最终饮马长江,兵进金川门,帮朱棣成就一代帝王伟业……

他挥汗如雨的卖力刨歪了朱允炆家的墙角,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很好。工钱不会拖欠你的,我的宝。

西北乃儿不花之患。朱能在出师不利的情况下,风云漫卷,后发制人,击溃了瓦剌侵略军。在大西北完成了“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霸气使命。

安南夜郎自大,竟敢戳朱棣龙鳞,惹得永乐大帝龙颜大怒。朱能又被永乐帝委以重任,兴兵三十万,要打击一下跳梁小丑安南国的嚣张气焰。为了捍卫帝国的荣耀,他再一次踏上关山万里的漫漫征途。

上一次是西北,这一次是西南。

他的身影,在明帝国版图之上纵横决荡,驰骋万里。成国公曾经建立了如此多的丰功伟绩,多次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不世出之名将,他代表着永不凋零的帝国铁血之花。

张玉之后,唯有朱能。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被坚执锐,所向披靡!

谁敢横刀立马,唯我朱大将军!

——来到南中国的广西龙州。

败林,一个满是毒瘴的蛮荒绝地。

此处,数里苍苍,千丈茫茫。

厚重浓雾锁住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榕树林。征夷大军马嘶人沸,銮铃声响,在密林之中艰难行进。

天光暗淡,到处都是乌烟瘴气。

急行军已经跑了一天一夜。大军人困马乏,已经疲倦至极。

——实在走不动了。

“咳咳,也罢,就在此地休整一夜吧。咳咳。”朱能缓缓说道。

大军安下营寨,埋锅造饭,就地休整。

刚刚在马上吐血的朱能,此刻正俯身趴在他的案几上,双指游走,在行军地图上寻找扎营的这个位置。

“咳咳咳,就是这里了。好大的一片瘴疬绝地!”朱能手指停住,按在地图上一个用毛笔标注的原点道。

说是休整一夜,这一待就已待了三天。

因为很多人已经爬不起来了。

三日后。

“成国公,三军将士很多都已中了毒瘴,上吐下泻,虚弱不已。”副将朱荣手捂着肚子,面带病容的说道。

“着军医开些止泻汤剂,咳咳,给将士们服下。咳咳咳。”朱能咳嗽着说道。

服用汤剂后,明军仍旧上吐下泻。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北方,到这里明显是水土不服。

帝国的兵士战斗力锐减,在急行军之后更是未战已是强弩之末。

“成国公,每天还是会有很多人倒下,虚弱的都已经纷纷倒毙,如此下去,恐怕……”朱荣道。

“莫在这里扰乱军心!”新城侯张辅说道。

“新城侯……咳咳咳。”朱能摆摆手,示意张辅不必再说。

看到如此大面积的非战斗性减员,朱能披上斗篷,走出帐篷察看。

这三天来,他每天都会出来巡视,每天都看到有许多军士倒下,他的心里更是万分焦急。他被朱荣搀扶着,来到大帐外。

只见一片片兵士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哎呦呦”地轻声哼叫,有的捂着肚子疼得直打滚,有的躺在那里面如土色,有的则已经变得没精打采,奄奄一息。

朱能看了,除了连连摇头,也是无能为力。

“唉!咳咳咳咳……”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忽然间眉头紧锁,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哇!”急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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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朱能又是吐出一口血!只是,这次血液的颜色从褐色竟然变成了黑色!

他看到自己吐在地上的一滩黑血,怔怔的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成国公,您……还是回帅帐吧。”朱荣含泪说道。

“是啊,成国公。您的风寒一直没好,如今这里有毒瘴,而且天气湿潮,恐怕对您的身体恢复有害无利。您别太劳累了,还是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吧。”张辅说道。

“额,咳咳。我这是那次风寒落下的,落下的病根,咳咳,怎地就越来越重了呢?吃了这么多药,也,也不见好转,咳咳咳咳,唉!听天由命吧!呵呵。咳咳。”朱能强颜欢笑的说道。

突然间,他感觉到呼吸急促,紧跟着一阵天晕地眩、头重脚轻。蓦地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此时此刻,“温凉七绝散”的毒药药性三个多月间,已尽数析透了朱能的皮肤、肌肉、胃肠、骨髓,已渗透回流至心脏血液。

纵使华佗再世,也难有回天之力。

——“成国公,成国公。感觉怎样?”张辅问。

听到有人呼唤,朱能慢慢的睁开了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

此时的他,已经躺在了病榻之上。

曾经精光直射的一对闪亮眸子,如今却被毒药折磨的已经暗淡无光。

那深陷的眼窝、瘦削的脸庞、花白的胡须、憔悴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三十几岁的青壮年,倒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病入膏肓的花甲老人。

他干瘪发白的嘴唇裂出了道道血口子,一副衰败病容的朱能已变得羸弱不堪,早就没有了往日龙精虎猛的飒爽英姿。

“沐晟到哪儿了”?朱能轻声问张辅。

“回成国公,西平侯大军已出蒙自,他们斩关夺隘,势如破竹,很快就会到达白鹤。等我们出了败林,不消数日,两军就能在白鹤会师了。”张辅道。

朱能笑了,微微的点了点头。

“成国公,您该吃药了。”军医凑到他身边说。

“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咳咳咳,咳咳。我又不是聋子!”朱能忽的勃然大怒!

“成,成国公……您,您该吃药了”。军医唯唯诺诺。

“咳咳,咳咳,端上来吧。”朱能咳嗽着,慢慢说道。

朱荣和张辅慢慢的把他从床上扶起来。

军医端上药碗,哆嗦着不敢上前。张辅见状把军医手中的碗接过来,递给了朱能。

朱能颤巍巍的接过药碗,像是用尽平生所有力气去举起这只碗。

昔日膂力过人骁勇无比的猛将,今天居然要通过努力才能控制一只小小的药碗,想来是如此的令人唏嘘不已。

那只碗随着他颤抖的手左右晃动,一些药液从碗里流出,洒在他不住抖动的手上。

“成国公!”朱荣看到此处,心痛不已。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哇!”忽地,又一口浓黑色血液从朱能嘴里喷溅而出!

他的手一歪,那只碗“砰然”掉落!碗里的药“哗啦”洒了一地。

众人连忙过来抚胸拍背,军医也赶紧过来为他号脉诊治。

“走开!我没事!”朱能忽然奋起神威,一胳膊甩开军医。

猛猝间又是一阵胸腹翻涌,一口闷气噎在喉咙,他又晕了过去。

众人呼天抢地,又是一番救治。

——“哇!哇!”朱能幽幽醒转,继续狂吐不止。

在连续吐出几口黑血之后,朱能已是油尽灯枯,气若游丝。

他强打精神,一只胳膊想要强撑着身体从病榻上坐起来。怎奈躯体沉重,自己又已是陷入膏肓,他倔强的、艰难的想再爬起来,却已经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陛下,咳咳咳咳,咳咳!臣,臣这次恐怕,恐怕是要,要辜负您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廉颇老矣,尚能饭!咳咳咳,奈何天不寿朱能呀!”

言毕,头向后一仰,阖然长逝!

公元1406年十一月,大明成国公、“征夷将军”朱能死于讨伐安南的征途中,时年37岁。

朱能死了。

他死时面容安详,表情没有痛苦。除了病痛折磨后人人都有的憔悴,并无任何狰狞可怖的中毒迹象。

这恰恰就是那“温凉七绝散”的最毒辣之处。

轻描淡写间,杀人于无形。

朱能死了。

他没有死在风起云涌的战场上,却殁在卑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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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之徒的暗算中。

作为帝国之柱,屡跨征鞍、一生戎马的名将之花朱能;最后,竟陷于魑魅小人之手。

他的死,有些落寞、有些悲催、有些冤屈,甚至有些窝囊。

朱能死了。

军营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风寒未愈,又遭受毒瘴之气侵袭,才宣告不治的。

很多真实总是掩盖于虚假的表象之下,平淡里充满曲折离奇,寻常中深藏悬疑诡秘。

朱能已死,全军缟素,兵士们都沉浸在将星陨落的无限悲伤和群龙无首的混乱情状当中。

这时,在茂密的原始丛林中,一股土著人突然出现。

他们着皮冠羽,坦露半胸,面涂油彩,手拿火把、弯刀。趁着丧乱之际,他们在深夜袭击了征夷大军的两处营帐。

这两处营帐,一个是火头营,一个是粮草大营。

当地土著在军营中放起了大火,并抢夺了一些财物。

顺带还杀死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牛善,另一个叫解元庆。

张辅听到喊杀声,带领将士冲出营帐。土著们看到大军人多势众,趁乱撒腿就跑。

张辅、朱荣等人率众杀出辕门,追击出去。可是深夜密林中迷雾重重、光线昏暗,难以辨认方向,又害怕对方埋有伏兵,所以也不敢太过深入追赶。

兵士们七手八脚的把火扑灭,好在救的及时,粮草都保住了。除了死了几个人,并未造成大的损失。

张辅手握刀柄,偷偷的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之笑。

半月后,朱能病死征途的消息传到了朱棣耳朵里。

后来,皇帝的谕令到了,由新城侯张辅暂代全军主帅,接替朱能的职位,全权负责征讨安南大军一切事务。

张辅志得意满的坐在了原属朱能的帅帐。

进帐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换了一个新的案几,把那张旧案几扔在林中的河里。

朱棣得知朱能病死消息的同时,朱高煦也知道了。

——“朱士弘已死!大计已成!”张信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激动的对朱高煦说。

“成了?真成了?那药可真是通灵神药啊!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朱能已伏诛,本王暂可以高枕无忧啦!”朱高煦闻讯,“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兴冲冲的说道。

朱棣呢?他在得知朱能病死的消息后,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呆呆地站立在奉天殿,一言不发。

一个如此赤胆忠心的功臣,一个如此骁勇善战的将才;一个曾经生死一处的战友,一个曾经舍命相救的故人。

为了自己,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朱棣并未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他只认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意外。

他以为,在那瘴气横行的绝地,纵使朱能如此年富力强、生龙活虎的悍将也难奈病入沉疴,无常索命。

——“朕夜察天象,西帅有忧,其朱能乎?”

朱棣也曾夜观天象,说西路主将星暗淡,没想到真的是朱能英年早逝。

在那个封建迷信害死人的时代,他以为,那只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神仙难躲一拈毒。”

想到朱能追随他以来的所有过往——那些硝烟弥漫和硝烟散尽的日子,朱棣终于破防。

他的硝烟暂时散尽,朱能的硝烟却一直弥漫在征途上。

他痛彻心扉,嚎啕大哭不止。铁血朱能作为除名将张玉之外的靖难第二功臣,朱棣怎么能忘记在东昌之战,自己深陷绝地、危在旦夕之际,朱能曾杀入重围舍命相救的情形?怎么能忘记在淝河战败,王真阵亡,自己也决心动摇即将放弃南下、将要领军北归之际;朱能慷慨陈词,激励众将士重燃直捣黄龙的壮志雄心……

若非朱士弘神兵护体,自己恐怕早就死过一百回了。

——“辅吾成大业者,能也。”

那个最值得信赖的手下、最亲密的战友、最铁杆的忠实拥趸、最坚定的支持者和追随者,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朱能,先他而去了。

张玉死了、谭渊死了、王真死了,如今,朱能也死了。

永乐皇帝朱棣亲写祭文并罢朝五日,追封朱能为“东平郡王”,谥号“武烈”。

——其生也荣,其殁也哀。

朱能,在征尘未洗的漫漫军途中,结束了他短暂而又灿烂的一生。

他如同一颗流星,在历史广袤的天宇中划过,绚烂了那时的夜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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