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番外·08

到了5月, 倪绣裀的身体好了很多,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修养了。

文棉很多家务活还没有学会,妈妈也不能累到, 所以生活有一些困难。

祝晚虹本来是想着把他们母女俩接到家里照看的, 但文棉和倪绣裀都觉得太叨扰他们一家, 就拒绝了。

于是, 文棉就按照鹿小小教的,到网上找了一位家政阿姨,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

今天是安排好, 要接受新闻频道采访的日子。文棉吃过午饭后, 就和鹿小小一起出门了。

“棉棉,我问过工作室,咱们的漫画得等到下半年才能上了。这一次就不宣传漫画了,我和先锋美术院那边商量了一下,准备联动一下马上六月就要开的展览。你那二十幅画的小册子已经印出来了, 今天采访的记者也对接过了,说已经帮你申请了, 会cue一下这个册子。到时候会给一个特写。”

这是文棉恢复之后,第一次接受采访。

以前她有自闭症,只是适应整个世界就已经很费力了, 其他的很少关心, 当然不会觉得紧张。

但今天, 一想到这个节目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播出, 她的心里就止不住的发慌。

鹿小小看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担心地问:“怎么了棉棉?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女孩抿着嘴唇摇头,手指却来回地揪着裙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棉棉, 是不是紧张啊?没关系的,贺哥到时候也会过来。咱们这是个联动采访,你如果有什么答不上来的,你就揪揪他袖子,让他帮你答。”

听见贺怀的名字,小姑娘这才抬了一直垂着的头,问:“师哥也要去吗?”

“啊,对呀。是才申请到的,昨天晚上才收到的通知,和你一块参加采访。电视台那边原本是为你们安排了两期的,先是你,后是他。但贺哥放心不下你,昨天下午提交了申请,说要和你放到一期来采。我也是昨天听牵头的负责人和我对了流程才知道,但当时在凌晨,时间比较晚了就没打扰你。”

文棉一怔。

昨天凌晨的时候

,鹿小小竟然还在为了她在忙……而她却在睡觉。

她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但却问不出口。

因为鹿小小也是出于对她的关心,才没有打扰她。师哥也是的。

他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她已经痊愈的事实,但还是在习惯性地保护好她。这是大家对她的爱。

“那个,小小……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现在困不困,一会我去帮你买杯咖啡吧。”文棉轻声说。

鹿小小摆手:“我早上已经喝过一杯美式了,现在精神满满!放心吧!我昨天也不是一直在跟进啦。我就是惯性熬夜,碰巧收到了对接人那边的消息,哈哈哈。哎呀没关系的,反正到时候都是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答的不好了就朝贺怀求助嘛。”

新闻频道是所有频道里的小公主。采访向来是随机安排,想采谁就采谁,而且完全没有台本,旨在披露公众人物最真实的一面。

以其真实性、潮流性,广受大家的欢迎。

所以,哪怕贺怀是昨天下午提出的申请,电视台也拍板批准了。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文棉觉得紧张。

采访依旧是下午的两点钟。

接待文棉的,还是在刚刚入冬的那个午后,和她连麦采访过的主持人。

主持人见到文棉过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文小姐,又见面了。您还记得我吗?我们上次还连过麦。”

文棉连忙点头:“记得的,麻烦您跑来南京一趟了。”

主持人引着她坐到旁边的一个沙发上,贴心地为她推推桌上的茶,说:“一点也不麻烦,我这一趟能采访两位嘉宾,值了。我们稍等一下,直播是下午两点开始,贺老师还没到。”

文棉拘谨地点点头。然后,端起桌上的茶水小小地抿了一口,说:“好。”

说曹操曹操到。

俩人话音才刚落下,门外就响起了贺怀的声音。

“鹿小小?你们已经到了?棉棉呢?”

然后,就是其他工作人员的声音,客气地说:“文老师已经在直播厅等着了,我带您进去。”

“麻烦了。”

文棉幅

度小小地伸长脖子往外看。

恰逢贺怀从外面进来,正正对上他温和的眼。

男人今天依旧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胸前的兜里还插着一只凌美的钢笔。

“贺老师来了,咱们的采访就开始吧。直播间应该已经启动了,我们来切换一下屏幕。”主持人说着,朝对面的工作人员比了个ok的手势。

三人面前的大屏幕,就显示出了整个直播间的样子。

观众们发的弹幕,飘过一条又一条:

[今天又是棉棉的采访吗?好激动啊!]

[已经好久没听到小牛蜗蜗的消息了,微博也好久没有更新了……妈妈还好吗?最近是不是过的很辛苦啊……上次采访的时候还在说,要赚钱给妈妈治病,哎。]

[上次那个陈俊的事,气得我一整夜都睡不着……听说他和那个许某互相伤害,死掉了,真是老天开眼。]

[啊!出现了!棉棉你好呀!]

[棉棉你好呀!]

[棉棉你好呀!]

文棉看着满屏的问好,抿着嘴唇笑了。

大家还不知道她现在自闭症已经痊愈的事,依然保持着之前的队形习惯。

她从沙发上起身,双手合十,鞠了个90度的躬。

“大家好。”

[咦,是我的错觉吗?棉棉好像哪里变了一些……]

[我也觉得。]

[+1]

主持人看弹幕上刷的欢,笑着和观众们打了个招呼。

而后便侧过身子,脸颊微微朝向文棉的方向,直接带入了正题。

“棉棉,好久不见。距离上次的采访已经过了半年,咱们又见面了。”

而后,又看向做在文棉旁边的贺怀,说:“贺老师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文棉礼貌地回应:“您好,很高兴又见到您。”

贺怀也微微颔首,说:“您好。”

主持人:“我听说,棉棉的自闭症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主治医生就是咱们今天请到的贺老师。贺老师,是这样的吗?”

一句话砸下去,屏幕上全是一条条的震惊言论。

[基,基本痊愈????我没听错吧!有生之年!]

[贺老师?这个……就是前段时间震惊中外的学霸天才,

贺怀?!上镜竟然比照片还要帅!新闻频道的直播,应该不会用美颜吧?贺老师的天然颜值,竟然这么天花板!]

[等下……这是棉棉的师哥呀,我记错了?]

[楼上别走,师哥我记得!就是棉棉说的那个,要把陈俊打出shi的那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楼上你也站住!我想到的也是这句话!]

[谁不记得又狂又野的师哥呢!]

弹幕刷的特别快,但字体很大,足够让文棉他们看清楚。

贺怀发出低低的笑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文棉一眼。

坐在沙发上的小姑娘,脸上都冒出局促的小汗珠。

贺怀看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忍不住嗤笑出声。而后,半转了身子朝向她,纵容地说:“在外边抹黑我吧,你就。”

文棉嗫嚅着,小声地反驳:“我之前不是故意的……”

贺怀没再逗她,转而去回答主持人和众网友的话,说:“我是文棉的师哥,也是她自闭症的主治医师。目前她已经完成了脑补神经牵引手术,并且做了两次后续观测检查,各项数据恢复都正常。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她现在确实是痊愈了。”

弹幕立刻又刷起来。

主持人微笑地点点头,而后转身看向文棉,说:“那么,接下来就是要问棉棉地问题了。由于自闭症患者在表达方面地缺陷,我们一直很难窥探了解这个群体,也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家对于自闭症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和他们相处之后的一些肤浅概括。请问棉棉,你觉得呢?自闭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大概也是所有“普通”人都有的疑惑了。

自闭症太神秘了。哪怕现在已经做到了对于高功能自闭的医学治愈,但他们的内心世界依然是一个无法解开谜团。

文棉听到这个问题,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声音缓缓地说:“就是,有的时候很混乱……有的时候又好像很清醒。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外界的感知上,会让我觉得筋疲力竭。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只能关注到这个世界的一点点东西。”

就像是盲人摸象。

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

,是一个个的碎片所组成的。

她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碎片的意义,却又没有办法完整地拼接起来。

“比如,当我看到一朵花的时候,我会觉得……花是美丽的。花是香的。花的颜色是不同的。花蕊的形状,是散开的。所以,花很美。”

“听觉、视觉、味觉、嗅觉、感觉,这所有外界的讯息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可以在一瞬间都消化掉的。但我不可以。我可能要蹲坐在一朵花的面前,观看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才能闻到它的香味。然后再过半分钟的时间,才可以辨认清楚花瓣和花蕊的形状。所以一朵花,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只要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欣赏完。但我却要观看很久。”

主持人了然地点头:“而且,在观看一朵花的过程中,不太能处理外界其他的信息,对吗?”

文棉嗯了一声,说:“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不能听到别人和我讲话。或者,这些声音很遥远,我注意不到。所以在大家看来,我就处于一种自闭的状态了。”

主持人:“那么,治好之后呢?你觉得自己的生活方面,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说到病症的治愈,文棉腼腆地笑笑。

“有很大的不一样。可能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正常的生活,但是对我来说很新奇。我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就像是……嗯,就像是全身上下都被淬炼过……抱歉,我现在掌握的词汇还不是特别多,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描述。但我觉得自己拥有了超能力。”

网友们立刻在弹幕上疯狂地刷起来:

[哈哈哈,我好像有一点点get到了棉棉要说的。是不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学什么都一点就通!]

[我懂了我懂了,就是修仙的时候,洗掉肉身杂质,变成仙身的感觉!是不是感觉下一秒就可以原地飞升!]

[听起来很爽的丫子!]

文棉被他们逗得抿嘴直笑,重重地点头:“是很爽。”

主持人:“我了解到,你自闭症时期是有很强的数字天赋,绘画也有很高的天赋。在这些领域,你其实不需要太多努力就可以达成别人可能一辈

子都达不到的高度。那你治愈之后,这些天赋还在吗?有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困扰呢?”

文棉抿抿嘴唇,温和地笑了,说:“在数字方面,确实大不如前。如果仔细去辨认的话,会觉得脑袋被什么呼住了,以前轻松就能看出来的东西,现在很困难。比如以前,我能清晰地说出室内的温度,能很快数出一个人的睫毛数量。但是现在不可以了。画画方面……以前就掌握的技能,是没有退化的。但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可以去做一些很精准的测算。”

换句话说,就是:她从小就拥有的、一直伴着她生活的技能,在一点一点地退化。

主持人发出一声遗憾地感叹:“那你……在这方面有后悔吗?或者,如果可以让你重新去选择的话,你还会选择被治愈吗?”

这个问题问出的时候,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明显多了几分紧张。

弹幕上的网友们也陷入了思考。

[这真的很难选……这太难了,天呐。这不就是让我自己选择,是做一个孤独的天才,还是一个普通人吗?我有一点偏向于选天才。]

[说真的,如果能让我成为某个领域顶峰的人物,哪怕不被周围的人认可,不被理解,我觉得也很值了。]

[我会后悔吧……]

[我也觉得……我会后悔的,而且……这个天赋还是我与生俱来的,突然失去了,我真的可能会精神崩溃哎。]

但文棉却很释然。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说:“这件事情虽然很难选,但师哥在做手术之前其实和我很深入地聊过。虽然我那个时候不太能分辨一些是非,但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自己当时是想明白了的。”

“就是……我很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假如我一直处于一个自闭的状态,我可能会在画画方面达成一个很高的成就。但这个代价对我来说太重了。嗯……师哥和我聊完之后,我有给痊愈之后的自己写过一封信。我挑几句给大家读一下。这些我自己写下来的句子,在某些程度上是很安慰我的。”

她说着,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然后把封面展现给镜头,来

了一个特写。

封皮上是她自己的笔记,板板正正地写着:致那个已经成为了正常人的自己。

信里写的是:

亲爱的文棉,见信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恭喜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正常的普通人。这是我一直以来,盼望了二十多年的事情。

你可能会突然觉得不适应,也可能会有后悔的时候。

我觉得很需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个正常人。

因为我欠周围的人太多了。

已经去世的爸爸、众叛亲离的妈妈,一直以来都包容我的朋友和师父一家。大家对我的宽容,不是理所应当,弱者得到的所有怜悯,都是因为别人的好心。

如果可以有一个机会去报答他们,我希望不是在虚无缥缈的下辈子。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让我失去了什么,那就随他去吧。

要知道,这些东西我已经握在手里二十几年。如果能用他们去换取一个我一直以来都期盼着的新世界,我觉得很值。

对我来说,能够看得清楚这个世界,能够很好地与人沟通。能去了解妈妈、师父师娘和师哥,还有其他朋友们,能够融入他们,这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好。

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希望你以后的很多年都可以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文棉把信里重要的内容读完之后,主持人的眼睛已经微微泛起了红。

小姑娘郑重地把信折叠起来,又放回了自己的挎包。

之后才开口,说:“面对你讲过的这个问题,我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想了很久其实。我记得自己之前的感受。就是……在我完全自闭,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的时候,我其实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后来做了很多的干预,师哥也帮了我很多,我才渐渐开始对外界对我的评价,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

“就是……假如你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傻子的话,是不会觉得难过的。我真正觉得很难受的时候,是我知道自己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也知道在大家的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

没有办法去改变。这才是以前的我最难过的……我记得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来着,假如我不曾见过光的样子,就不会觉得黑暗难熬。”

“自闭症就是生活在一个黑暗的、密闭的空间里。后来做过的一些干预,就好像是在这个空间里头破开的一道缝隙。这个缝隙,让光照了进来,我就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亮,很美好,也显得我自己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点点不堪。但我出不去。”

“对我来说,成为一个普通人,就是那一束我窥见过的光。我想追着这束光过去。所以我来了,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女孩的话音落下之后,房间里很久都没有人讲话。

主持人偷偷抽了一张纸,安静地擦眼泪。

屏幕上的文字依旧滚动着。

[我哭了……对我们来说,选择成为一个自闭的天才还是一个普通人,就是上下嘴唇一碰。但对她来说,这个真的是一个会影响一生的抉择。]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又没有办法……这句话……我哭成狗一样。所以,当初陈俊讲过的那些话,其实是刀刀扎进了棉棉的心里的呀……]

[棉棉之前是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啊……天呐,一想到她背负这样的想法生活了这么多年,就好心疼……]

……

主持人缓过来之后,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哑地说:“我觉得棉棉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也适用于我们大多数的普通人。所有的难过,都是基于我们对自己糟糕境况的认知吧。”

如果不曾知道,就不会觉得痛苦。

毕竟,树叶不会在出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在一年之内面临死亡。

所以,树叶不痛苦。

一直沉默着的贺怀,终于接了主持人的话。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坚持。只要活着,荆棘就会存在。但披荆斩棘之后,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已经被你踏成了一马平川。也挺有成就感的。”

人生的路那么长。

当走过所有的苦痛,踏平所有的不平。

我们都该为此感到自豪。

这是生活,带给我们的甜。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都是普通人。

我们都有超能力。

我们披荆斩棘地走,记得多回望。

看看身后那一马平川,这是我们都该有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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