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文棉原本还在鹿小小身后踟蹰, 听见那人叫她名字,这才把脑袋探出来。

看见面前的一脸笑意的青年, 还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希尧哥哥……?”她小小地叫了一声。

祝希尧是师娘的侄子,所以也姓祝。

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专攻抽象画,和文棉同岁。

大学的暑假,祝希尧就住在贺怀他们家。

而文棉当时被师父收为小徒弟,又跟着贺怀做干预治疗, 和他接触的多了,就渐渐熟悉了起来。

也知道了,这位外表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艺术天才, 其实某些地方和她是一样的。

祝希尧从小就和普通的孩子不太一样。

别的孩子在三四岁时, 就已经开始自己抱着小画书开始看了。但他却对这些书半点兴趣都没有, 反倒每天对着自己家的墙壁涂涂画画。

但这并没有引起他家里人的关注。

毕竟他从小内向乖巧,爸妈拿了童话书指着上面的字念给他听,他也能安静地听着。

直到七岁入学一年级之后,这个外表乖巧的孩子,次次作业、考试都是空白卷, 才终于引起了他爸妈的注意。

还是贺怀的妈妈对这方面比较敏锐,劝说他的父母, 把他送去了医院。

然后,就被诊断为了阅读障碍症。

这类病症并不罕见, 在所有的儿童当中占据了20%, 但在中国却只有3%左右。

而二十多年前,这类病症的应对并没有现在这样明确,他的父母干脆咬咬牙, 带着他远赴重洋,去了英国治疗和生活。

四年前,文棉和外界的交流还没有现在这样自如。

她就像任何一个自闭病人一样,很难关注到外界的信息。

文棉清楚记得,在一个盛夏的傍晚。

窗外的蝉鸣尤其躁。

她正坐在房间里,对着画纸发呆,面前忽然出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指间还捏着一页小画。

从那之后,他们俩就开始了这种画纸形式的无声交流。

如果说贺怀是凿开她自闭世界一把激进的斧,那么祝希尧就是照进她世界里一束温暖的光。

“过来坐。”

回忆

中断,文棉看见祝希尧笑着和她招手。

她就拎着她的麻袋包,大步走了过去。

祝希尧选的地方很好,是临着湖泊最近的一处地方。

这里修了木制的栈道,栈道的下面,是清澈的水。

甚至能清楚看到水底砂石被冲刷的纹路。

还有摇摆的水草,和在水草之中、穿梭的小鱼。

远道而来的候鸟们,叽叽喳喳,落在栈道的栏杆上。

哪怕见了人,也不害怕。

文棉放下自己的麻布袋子,从里面掏出自己的折叠小马扎,和祝希尧的并排摆到一起。

男生就熟稔地帮她张罗着,架好画架、摸出调色盘。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已经在湖边坐好,一人托着一个颜料盘,摆好了开始的架势。

鹿小小看他俩动作都是一模一样,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人叫了一声:“希尧哥,棉棉!”

两人闻声回头。

手机发出咔嚓一声响,就把他俩回头的动作收进了镜头。

“嘿嘿,拍个照,你们继续!”

鹿小小调皮地吐吐舌头,盘腿和他们并排坐到了一起。

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堆零食,一边咔嚓咔嚓嚼着,一边发朋友圈。

她关注了好几家艺术馆和美术馆的公众号,闲着没事就会看看里面的文章。

反正现在文棉和祝希尧都在画画,没人理她,她干脆点开公众号看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发现同时有三家公众号,都推送了同个内容的文章。

《艺术泰斗心血来潮买下一幅新人的油画,发觉不对拿去检测,竟发现……》

《千百年后再现画中画,两幅互为背景又完整分离,竟是来自圈内籍籍无名的她》

《一副没有半个人影的风景画,却取名叫“他”,谜底终于被这位艺术泰斗揭开》

前几天在贺怀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事,鹿小小没有参与,也不知道。所以这会看见标题还有一点懵。

心里想着:是哪个新人这么能装逼,把画分成两层?我们家棉棉也会。而且经常这么干。

然后,随手点开了其中一篇公众号。

结果,大剌剌摆在页面开端的那幅画…

大片金色的麦田、摇摆的发电风车,还有白墙红瓦的平房。

不就是两个月前,文棉在画馆卖出的其中一副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www.youxs.org。

当初确实是被一位姓陈的泰斗买了回去,画馆的人还特意带了陈老先生夸奖的话。

说的是:万物有灵,心若磐石,才露锋芒的新人能有这份心力,真是难得。

她顺着文章往下看去,发现标题上的“艺术泰斗”,果然就是业内名声赫赫的那位陈老先生。

正要继续读下去,屏幕顶上弹出来一条消息。

是贺怀发来的。

[你们在哪?]

[我看你朋友圈了,在拉市海?准备在那边呆多久?]

[算了,我看希尧也在呢,我给他打个电话。]

短短几秒时间内,贺怀连发三条。

而且,问的还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们在云南,不是前两天在华坪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么?

准备呆多久……这个问题,好像她们一到华坪的时候,也问过了……怎么又问一遍?

鹿小小看着屏幕里的消息发呆,都还没来得及回复,那头祝希尧的手机已经响了。

还是个视频电话。

祝希尧连上耳机,把手机放到画架上。

然后按下了接听键:“堂哥?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文棉原本画到一半,颜料不太够,想着往调色盘里再挤一点。眼睛随意往祝希尧的画板上瞄了一眼,就看见了通话中的贺怀。

两天没见,男人看起来有一点不修边幅。

下颌的胡须都已经冒出了头,却没有刮掉。

而且,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文棉只粗粗一瞥,就看见他身后随处堆叠的各种画作。

看模样,像是个艺术工作室。

她这一眼凑过去,男人显然也看见了她。

不知道贺怀在耳机里说了句什么话,祝希尧低低地应了一声“好”,修长的手指忽然就拂过她的鬓发,把一个凉凉的东西塞到了她耳朵里。

接着,贺怀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进来。

“棉棉。”

男人的声音听

起来有一点低哑,像是一夜没睡好,疲惫至极。

但语气确实温和的。

文棉呆呆地“啊”了一声,又看向屏幕上的他。

目光在男人冒头的胡须上看了一会,又转向那人泛着青黑的眼底。

犹豫着开口:“师哥……你这两天是不是很忙?”

说完,眼尖地看见男人旁边放着的烟蒂,又记起前几天晚上,妈妈和她说过要劝师哥少抽烟的话,认真地补上了一句:“你不要总是抽烟。妈妈说,对身体不好。”

贺怀动作小心地把烟灰缸移到镜头外。

再抬头时,换上了少有的严肃表情。

“棉棉,你老实和我说,拍卖会上的那幅画,你画了多长时间。”

文棉一怔。

她知道,贺怀知道了。

这幅画……当初在拍卖会上登记的,是她去泸沽湖写生三个月,之后带回来的。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这就是一幅普普通通、三个月之内画完的风景画。

但……那样的一幅巨制,那么厚重的油墨,那么多的层次,怎么可能是三个月之内就能画好的……

如果换做平时,文棉不说话,贺怀肯定要继续追着,叫她的名字了。

可是这一次,镜头前的小姑娘呆愣了多久,贺怀就跟着她沉默了多久。

等到最后,鹿小小和祝希尧两个人都看出文棉不对劲,朝她看过来。

小姑娘这才清了清嗓子。

但说出的话还是很犹豫。

“你是不是……测过那幅画了……”

贺怀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前天就拿过来了,但他们刚才和我说,你这幅画太复杂了,得测一个多月,甚至两个月、三个月都有可能。”

文棉讷讷地“哦”了一声,说:“你……你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把耳机还给希尧哥哥……画,还没有画完。他们说,晚上要去古城吃菌菇锅。”

对面的人又是一声长长的呼吸。

“棉棉,你是要急死我吗?陈爷爷那幅画,测了半个月就出结果了。你这幅画到底有多复杂,他们得研究三个月?你知道他们怎么和我说的吗?你知道陈爷爷测出来是个什么结果吗?你知不知道…

…”

话还没说完,文棉就一把扯掉了耳机。

连同贺怀剩下的那一半话。

靠在桌上打电话的贺怀,听着对面的说话声,颓然地垂了下颌。

“怎么了,棉棉?你们讲完了吗?”他听见祝希尧耐心地问。

“好了。”也听见小姑娘心虚的谎话。

“喂,哥?还有事吗?”

祝希尧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分外清晰。

可贺怀却烦躁地一把扯了耳机,按掉了视频电话。

就在一个小时前,做艺术分析研究的朋友兴冲冲地把他叫过来,和他说:“陈老的画也是我这边测的,你知道吗,作者竟然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们这边初步分析了一下,你这边的这幅,比陈老收的那幅还复杂!光是电脑扫描出来的,这一幅成画上,大大小小的墨迹,就覆盖了足足一百多层。”

贺怀胸口闷闷的,像是被打了一拳。

据他所知,油画干掉一层再刷一层,至少要2个星期打底。足足一百多层……

算下来,这幅画需要画的时间,触目惊心。

但最让他心悸的,还是朋友说的最后那最后一句。

他说:“这幅画的初稿,我们从轮廓上分析,竟然是个粗浅的人像。”

朋友还说:“难怪这幅画她给起名,叫《这一晚的黄昏,孤雁与你共南归》。里面是有人的啊!老贺,你这幅画拍了48万,可赚大了。”

贺怀点开了美院协会的公众号。

目光定格在最新推送的那一篇文章上。

“这幅风景画的下面,还隐藏着另一幅人像画。专家通过ai测试、数据抓取和计算分析,终于模拟出来隐藏的那幅画。是这样的。”

文字的下方,是一幅黑白配图。

画迹模糊,但还是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披着长长的、宽松大褂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祝希尧阅读障碍的灵感,来自电影《地球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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