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_第二章你以为你是谁?(1)

五月的一个礼拜天。——这一天对我至关重要,也是这个故事发展下去的重要的一天,不然,我早就找了个女孩子结婚,生了个孩子,和汉田中一直都是关系很好的同事,直到我们老死。但事情偏不这样发展。

汉田中结婚后几乎没有一个礼拜天闲着,不是潘婷来就是他回去,可这一天他没有回去,潘婷也没有来。早上我们就接到一个报案:乡造纸厂一个女工的自行车丢了。那女孩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说那是婆家给她的聘礼,刚骑了一天就丢了,值200多块呢,呜呜呜。

造纸厂是我的辖区,(为了工作方便,所长我们三个人各管一片)可算遇到一起真正的刑事案件了!但这露脸的事儿我总不能独吞吧,就叫上汉田中一起出了现场,回来的时候带回了犯罪分子牛春会。――你要是还记得我所在的环境是那么的贫困,就知道这里的刑事案件其实也谈不上“破”,到现场看一下就行了。像这个盗窃案件,就像两点一线那么直,一点都不带曲折的。牛春会是厂长的侄子,负责看守仓库,同时也负责看守工人们的自行车。仓库的窗户都封死,只有一个门,还是牛春会从里面反锁的,要想把仓库里的自行车偷走,必须把门弄开。我和汉田中试验了好几次,从外面根本就弄不开门,因为锁门的是一根钢条,这根钢条又没有撬压的痕迹,谁都能看出来,是牛春会这混蛋监守自盗。那时候我激动的浑身发抖,感到一种重担卸下后的飞腾感。汉田中这小子倒是很沉稳,“你怎么像个小孩子?有那么激动吗?”他竟然这样说我。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因为上班后真正的第一次以我们为主的审讯就要开始了。我们那个年代,上班的第一个月都要在单位的预审上学习一个月,然后再分配。那些审讯,都是以老民警为主的。但这次不一样了。

审讯要开始了,我们两人摆好了纸张印油(按指印用),汉田中还给牛春会上了一根烟,中原牌的,一块一一盒,平时我们自己都不舍得抽呀!这小子对的谁都彬彬有礼,对犯罪分子也不例外。当然,另一层意思是好让牛春会竹筒倒豆子,干脆供认不讳算了。

汉田中说:“知道为什么让你到派出所来吗?”

牛春会说:“不知道。”

真是扯淡!造纸厂统共就30来人,丢一辆自行车早闹翻天了,他能不知道?一看就不是个老实人。

汉田中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争取个好态度,政府肯定会宽大处理的……”

汉田中在作政治思想工作的时候,牛春会一直小心地吸着烟,低着头一声不吭。这小子留着长头发,小白脸长得倒是不赖。我真想看看他的脸,可他就是不抬头,佝偻着身子,像破菜叶子一样。犯罪分子都会这么装可怜,在外边牛逼的不得了,一进到派出所就装出这副可怜相。但这并不是说他要招供了。很明显,汉田中的话没有进他的耳朵,他说:“我真的没有偷。”这时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一脸真诚,把国字脸摆的正正经经的,偏偏那脸上还有一双双皮大眼,一个直挺的鼻子,一张善于动作的嘴,要换个场面,我会对他产生好感。可这是在审讯室。

我说:“你们的仓库有几把钥匙?”

牛春会:“两把。我叔(造纸厂的厂长)一把我一把。”

我说:“你叔呢?”

牛春会:“他经常出差,老是不在厂里住。”

我说:“就是说你们厂里就你一个人有仓库的钥匙了?”

牛春会:“嗯”。

我说:“昨天晚上是谁睡在仓库的?”

牛春会说:“我。”

我说:“有别人吗?”

牛春会说:“没有,就我自己。”

我说:“晚上仓库门是怎么锁的?”

牛春会说:“从里面锁的。”

我说:“从外面能打开吗?”

牛春会说:“不能。”

我说:“自行车是几点放进去的?”

牛春会说:“昨天晚上10点左右,一共放了7辆。”

我说:“怎么丢了一辆呢?”

牛春会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牛春会说:“我就是不知道。”

看看我要发火,汉田中说:“你看是这种情况啊,自行车是你看着放进去的,仓库门是你亲自锁的,你是靠着门睡的,离门最多3米,或者说是靠着自行车睡的,你们的仓库没有窗户,出入只有通过门,门锁又没有被撬的痕迹,可是车丢了,你怎么解释?”

牛春会说:“不知道。”

汉田中说:“一辆自行车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所长跟你叔又很熟,不会难为你的,说吧,说出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牛春会说:“不知道。”

汉田中仍然不温不火地说:“你把车藏哪里去了?你别犯傻,把车退给人家,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是派出所,你要想蒙混过关那可是想错了。”

牛春会说:“不知道。”

我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

牛春会说:“我冤枉。”

我上去左右开弓打了他三个耳光。实在太气人了,我还要打,被汉田中给拉住了。我说:“你说,你到底冤不冤?”

牛春会这混蛋像唱戏的念白一样说:“冤枉呀~”

我被气笑了,就决定不再审讯他了。和汉田中一道去了造纸厂,把所有的材料取齐,给他办了个监视居住手续,放在了派出所。然后马不停蹄查找那辆丢失的自行车,一旦找到,就可以对他提请逮捕。政府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那辆自行车。这种犯罪分子鬼得很,他要是不想让你找到你就肯定找不到,他藏的地方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可法律是讲证据的,找不到自行车就等于还是疑案。好在我们有监视居住,关他一个月,看谁能熬。我是说,要让我相信他没有偷自行车,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汉田中也这么想。

几天后,我基本上已经忘了打过牛春会三个耳光了,县检察院却来了两个人,问我是不是刑讯逼供了。我说没有呀,我就没有动过他一指头。检察院的人说牛春会的叔叔把我告了,说我把牛春会吊到梁上打,还用蜡烛烧他的脚底板,并说让他尝尝国民党的刑罚之类。我说谁这么扯淡?我绝对没有动过他一指头。检察院的人就走了,我也没把这当成回事儿。几天后,检察院的这两个人又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打了他三个耳光?我说没有。他们就又走了。

“三等功”对我说:“你知道牛春会是谁吗?他叔是造纸厂厂长,咱乡的首富,他还是县检察院检察长的内弟的表妹的大姨的侄女的同学,他们就是想整你。你知道检察院的人为什么问你有没有打他三个耳光吗?他们找汉田中调查过,汉田中把你卖了。他证明你确实打了他三个耳光——不过调查过又怎么地?不就是三个耳光吗?犯法能犯到哪儿去?”

我就有些恼火,去质问汉田中。“你这不是出卖我吗?”

汉田中说:“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说:“亏你还开着妙语的铺子,怎么,智慧全让潘婷给吃了?你不就说个不知道就行了?还真的坦白从宽?”

汉田中说:“你真的打了人家三个耳光吗!有过不惮改。”

瞧瞧,这词儿让他给用这儿了。可能是为了安慰我,他又说,不就是三个耳光吗?能犯法?我想想也是,就没有深究。

我这人,有这样一个毛病,就是反应慢。比如说吧,我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不吃药,心想抗抗就过去了。到起不了床了再去医院,最后一算,又化钱又受罪,太不合算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时候,老百姓都怕公安局,“一进公安局,不死也要脱层皮”,这是很多人的认识。就是说,警察在审讯的时候,打犯罪分子有很多高招。我们所长是个老革命,他曾经说过他办的一个案子。

一个犯罪分子,因为他老婆红杏出墙,他一怒之下把那两个奸夫淫妇给杀了。杀了之后,他还把奸夫的那玩意儿给割下来扔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一开始,这家伙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可在监狱住了一阵子之后,他就知道该怎么逃避法律的制裁了:他就是不说他把那团东西藏在哪里了,这样法院也判不了他死刑。那时候我们所长还很年轻,他老婆还没有得上精神病,正有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就把那个家伙从监狱里提出来,吊在公安局的一棵树上,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就这么捆着他双手,吊在树上。到第三天,那家伙支撑不住了,就说了。“你知道他把那团东西藏在哪儿了?”很多年之后,所长还得意洋洋地说。“藏在稻田的一个下水道里了。他要是不说出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也就无法定他的罪。”所长说的这档子事儿发生在刚解放不久。这是他警察生涯的经典之作,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我们一上班他就把这事儿给我们说了。我们上班的时候,已经有刑讯逼供这个法律术语了。不过所长没有把它当回事儿,我也没有当回事儿。

所长完全知道我们审讯牛春会的情形,要传唤人必须给他汇报。我们还把审讯的情况给他汇报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打那三个耳光。――我倒不是说是所长授意我打那三个耳光的,是我自己气不过,你要是碰到那情形你也会气,我说的都是真的。――所长也很气气愤,说:“整他,使劲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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