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 15 章

盛满黑水的长箱被魔人抬进了安岁殿的偏殿,那个操控鲛人的透明魔晶球也被好生放在桌面的软垫子上,江岁寒只随意扫去一眼就对这东西彻底失了兴致。

这球里记录下的声音太过刺耳,单单只靠这个就想控制住一只凶猛的鲛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所以那鲛人真正怕的,应当不是这道被魔晶球记录下的声音。

这声音反而看起来像是一种威胁和震慑,在鲛人闻声出现时,江岁寒便注意到了他所流露出的杀意和痛苦,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就再度被厚重的冰层所覆盖。

他走过去,修长粗实的指骨扣了扣水箱,水面平静一片,只有因他敲击震起而层层推散开的涟漪。

江岁寒沉眸等了片刻不见丝毫动静,便收了手。也罢,既然这鲛人不愿出来见他,他也就不在继续留此做那讨人嫌恶的人了。

缓缓转身间,他眸光落在一旁的魔晶球上,江岁寒沉吟片刻,终还是伸手过去。

只听咔嚓清脆一声,透明球体里裂痕蔓延,顷刻间在他掌下碎作了一片磷光白沫。

他收手回来掸了掸袖口沾上的浮尘,缓慢走出殿中,而他身后,正有一双金眸从深水中缓缓而来,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薛凡麓在殿口处等他。

不过一个照面,看着女子朝他微笑的模样,江岁寒便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这位才该是真正的薛凡麓罢。

只要有心查探,是不难看出这二人间的差别来的。

那位伺候他穿衣的人走路时动作潇洒带风,脚下沉稳有力,身上还有一股他很熟悉的味道,最明显的是,他的唇角还会不自觉地扬起。

尤其看着他的眸中不加掩饰的侵略意味太强,那种对视时的熟稔感觉,就好似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沉烨身体里的人是江岁寒一样。

但那基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至于另外一位,也就是眼前的这一位,迈步轻巧,手部动作时会下意识压腕翘指,呈女儿家柔态,身上还带着胭脂的淡淡芙蓉花香,笑时则会微微地抿起唇面,更显著的是那一双足以一眼就望见底的眸。

那个冒充薛凡麓来到他身边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薛凡麓本人又是否知情?江岁寒若有所思。

不过很快他就暂时无法顾及这个问题了,因为他终于可以将身上的这一身令他万分不自在的衣裳给脱下来了。

换回纯黑的轻衣后,江岁寒只觉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倚靠在窗边铺着上好狐裘的矮竹榻上,修长有力的五指凭空一抓,白金封面的册子便出现在他的掌心中了。

“魔历甲元年火曜日有风无阳”

“除了已逝记不清模样的父母和那些因为衷心推崇我的下属外,那是我第一次在旁人身上体会到了被珍视的感觉,哪怕现在,就是此时此刻,让我为他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在我过去的那些所谓活着的日子里,我既混沌着又错乱着,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在这苦难中继续煎熬下去的意义,但我知道用死亡去逃避责任是懦夫的行为,我想活着,拼命活着。好在除了报仇外,我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真正意义,他愿意为我违抗他至亲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这个人,就该是我的……”

“砰!”

“咔擦。”

茶盏撞击桌面,连着刚煮好的热水碎落一桌,淅淅沥沥地顺着桌面滴落在地,溅起茶褐色的水花。

清雅好闻的茶香在室内渐渐弥漫开,然握住茶盏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似一点未曾感知热水浇灼皮肉的滚烫,在捏爆茶盏后兀自收回,又摸了方帕子擦去手间残余茶液。

室内的空气在一瞬间稀薄了起来,寂静将一切声音彻底吞噬殆尽,耳边只能听得从胸腔中传来的,一声接着一声极不平稳的心跳。

“你要收姓沉的魔子为徒?”

冰冷一声仿若穿喉利剑在瞬间割裂室内寂静,江岁寒挺脊垂首答了声是。

他虽是跪着,但周身气势未有一丝退败胆怯,反而如冬日翠竹,不卑不吭地在雪中傲立。

柳风痕注视着这个被他和淮月养大的孩子,知他性子一向都是倔的,只是那倔意在历年磨砺中藏在了疏离又知礼的表象后。

“我的规矩,不会破。”

云雾涧私规第一条:忌于魔族往来,禁魔人入云雾涧。

相较于其他涧不时添减乱变的严厉私规,云雾涧的私规总计也不过只有五条之多,而这第一,也是唯一的一条,是由柳风痕亲自起剑刻在云雾涧涧石上的规矩。

当初江岁寒将人带回云雾涧时,本身就是违背了柳风痕定下的这条规矩。

只是那时因柳风痕和淮月皆不在云雾涧中,慕容云中又向来对江岁寒所作所为难以严厉苛责,便就带了那么几分宠纵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难得江岁寒带人回涧一趟,他自不会驳了小师弟的面子,是以本想待人养好伤再赶着在柳风痕回来前将其送出秋露涧,却不想江岁寒竟生出了收他为徒的念头来。

和一众师弟师妹挤在窗下听墙角的慕容云中无奈失笑,不过倘若江岁寒真能过了柳风痕的这一关,那么将沉烨收之为徒,于他而言说不准也不是坏事一桩。

他的这个小师弟,有些孤单太久了。

“弟子知晓,所以愿请师公赐剑,换沉烨为徒。”

柳风痕的意思摆明是他不会在此事上松口半分,且不说江岁寒私自违反了涧规。

纵使他已算淮月和柳风痕的半个子嗣,也必是该受惩戒刑法的,甚至因为明知故犯,所受的刑法甚至还要比其他人更重几分。

看着明明已经受膝痛折磨而面色泛白,却始终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仍旧冷着一张脸朝他讨诺的江岁寒,柳风痕只觉怒从心来。

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二次对这个孩子生了怒。

除了练剑,这被淮月好生护在手心里的孩子,竟然为了一个魔子,就宁愿忍着平日里最难忍受的疼意跪在他面前。

好,很好。

柳风痕冰冷的视线如锋刃般落在江岁寒身上,属于高位者的霸道威压不留任何余力地狠狠压向江岁寒双肩,仿若两座高不可及的山峰。

汗水在一瞬就打湿了江岁寒的额发,但他仍旧挺直背脊,不曾被这威压压低半分,一双浅茶明眸中含着固执和倔强,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弟子愿请师公剑,换沉烨为徒。”微颤的嗓音掩不住话中蕴含的坚定意味。

若是搁在平日里,柳风痕是极其欣赏像江岁寒这样的人,但是眼下,他却只有因为江岁寒倔强和固执而生气的怒意。

不对事,对人。

哪怕今日是慕容云中跪在这里,柳风痕都不会生出如此大怒来,但江岁寒不行,并非是说他明知故犯违背涧规一事,而是为了旁人竟愿在他眼前伤害自己。

这一点,是柳风痕所绝不允的。

“好。”

对上江岁寒的视线,柳风痕没有半分情感,冷冰冰地道了一个好字,话音落,江岁寒连带着外头听墙角的一堆都轻轻舒了口气。

然柳风痕注视着江岁寒的眸中寒风肆意凛冽,片刻后,他接着开口,语气平淡冰冷,没有半分起伏。

“云雾涧弟子江岁寒违涧规在前,神罚台自领罚鞭二十,明知故犯者多加十鞭。”

话音未落,西南边的窗子边被人猛地推了开来。

“柳师叔,不可!”

阳光从开着的窗子流泄进屋,在地上汇聚一汪金泉,柳风痕却连眸珠都未曾闪晃一下,只冷声斥责道:“松石涧泽青云偷听师长之言,罚戒五鞭。”

泽青云急道:“柳师叔!阿……江师弟他身子……”

江岁寒:“弟子领罚。”

话音落,江岁寒朝泽青云微微摇了摇头,再抬眼看想柳风痕:“明日午时,愿于演武场请师公之剑。”

“弟子告退。”

言罢,他废力撑起身子,忍着膝头仿若万千针扎般密密麻麻的刺痛,踉跄着走出屋中。

就在出屋的那一刻,江岁寒控制不住地向下跌去,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肩头。

随风送来的金桂香气让他放松了身子,接着小声又乖巧地道了一声师兄。

慕容云中扶住江岁寒,和朝这端望来的柳风痕对上眼,他朝对方微微一颔首,便将江岁寒背了起来。

跪了半个时辰,想来江岁寒如今是走不了了。

“阿岁,你……”

泽青云满目担忧又复杂,他知柳风痕向来说一不二,平日里也最是怵这位师叔,但神罚台的鞭,纵使他这样的人去,三十鞭也会伤了皮肉筋骨,更何况是一向身体孱弱又惧疼的江岁寒。

跟在泽青云身后的是钟楚月,她一双杏眼微微泛红,其间闪着晶莹泪花,好似下一刻就能哭出来似的。

“泽师兄,钟师姐。”

江岁寒对二人微微颔首,见只有这二人加上慕容云中在此,当即松了口气,幸好灵师姐不在此处,不然怕是又会多生事端。

“不必担忧,只是此番要累泽师兄同我一道受罚了。”

“小事,”泽青云皱起眉,对区区五鞭不放心上,反而心下更是忧心起江岁寒。

三人一路去往江岁寒院中,待将江岁寒放在榻上,慕容云中撩起那半管裤腿,见膝头万般凄惨的青紫模样,才忍不住无奈叹了声。

钟楚月眼眶更是红了又红,强忍着泪意在江岁寒榻前坐下,掌心凝出一团绿光轻柔地覆在那满是青紫的膝间。

她虽学得是治愈一道,但对于江岁寒的伤却用处不大,因其体内寒毒缘故,至多只能加快些愈合。

其实这种伤于江岁寒而言,伤得不算太厉害,不过是压出了淤青,待躺两日消一消肿便就能好全。

但如今坏就坏在,他不光午后要去受刑,明日还同柳风痕请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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