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煜垂头,只是掩下的手却攥得十分紧,他道:“弟子认罚。”
一场闹剧到此算是勉强收了尾,该罚的罚,该处置的也处置了,说到底能入秋露涧的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不过是少年心高气傲罢了。
但发生这种事,却也让江岁寒意识到了一件事。
关于沉烨,这些弟子们大都不是很服气。
他们不服沉烨可轻易入涧,不服江岁寒要破例收他为徒,不服柳风痕为他破例放水,不服他可以轻易晋升天字班……
这些弟子里面,有家世显赫的,有天资聪颖的,有努力拼搏的……
他们想要的为之努力的东西,在一瞬间,却被沉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人,轻而易举的得到,心中难免愤慨,甚至是引发嫉妒。
这在他们这个年岁是司空见惯的正常事,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大度到放弃自己努力追求的东西。
说到底,这里也有他自己的责任,如果不是拜师礼未行,沉烨在涧中又怎会如此难过。
一声叹息,江岁寒道:“搬椅,奉茶。”
既然他缺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那他就在众弟子面前给他一个。
众弟子们猛然瞪大了眼,纷纷意识到了什么,严煜面色不好,下意识攥紧了拳,应元洲则在一旁盯着严煜没有言语。
有一些事情,江岁寒虽然知道但却不会去轻易改变,他向来倔惯了,也给不了所有人想要的公平。
一件事情的结果,往往在一开始做决定时就已经注定了。
就像炼丹,放入称量好的药材,出来的只会是相对应的丹药或是死丹。
就像他在决定收沉烨为徒后,不管中间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他早已定下的。
至于之后,到底出来的是天字级别的灵丹,还是毫无药性的死丹,那就是沉烨自己的事情了。
毕竟人和死物终究只能论个大概。
很快,就有弟子依言搬来了黄花梨木的宽椅和小案,江岁寒撩袍坐下,面色有几分泛白,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很直,犹如青翠苍竹。
他将几人的真言丹解去,下颚对着沉烨微微一点。
“奉茶,拜师。”
他竟是要在这里,让沉烨当着众弟子的面拜他为师。
沉烨双目睁大,瞳孔猛然一缩,心尖狠狠一颤,排山倒海之势的情感猝不及防淹没他的一整颗心。
从没有人,从来没有人,愿意为他做这样的事情。
沉烨的耳边好似响起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声响。
那些苦痛的、寄人篱下的、混乱的不堪的过往,在这一瞬间犹如梦障般支离破碎,卷在风中被刮得远了。
他眼中所能看到的,心中存在的,于此时此地,都只剩下了那个清风明月一般的身影。
他坐在那里,明明很是纤细,却充满着沉烨从未见过的力量。
沉烨看着他,每一步都迈得郑重,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他却好似走过了生命的一半。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啊,沉烨心头烧得滚烫热乎,一颗心跳得厉害,连血液都流得湍急,鼻尖不可避免地泛了酸涩,又轰得一声直冲眼眶,。
他看着江岁寒,一步一步的,从严寒隆冬走进了温暖盛春。
“师尊,用茶。”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光明正大地活在人间,不被人叫做杂种,但其实这种侮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一刻,我所能想到的是,我的人间,临春了。”
魔域迎来了久违的雨季,这几日的雨下得不是很大,滴滴答答地顺着窗檐落下,溅起玲珑水花。
一股染着新鲜泥腥味儿的风吹拂过江岁寒的发,他目光飘向远方,那里是隐在灰蒙雨霭中,化作浅淡墨痕的群山。
这几日闲来无事,除了经常往偏殿处来,江岁寒也派出了一些人去外寻找沉烨日谱中所记的“缘不归”处。
不过这样的一片枫林,天下不说一千,八百也是有了。唯一的线索,就是它应当同下界的某一个门派有关系。
这其实无异于是大海捞针了。
泠泠的破水声从江岁寒身后响起,有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话别扭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看雨,”江岁寒轻轻道,似是不想扰了这难得的静谧。
声音的主人没再说话,只有滴落的泠泠水声不断,不知是窗外的落雨声,还是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过了一小会儿,那人却又道:“雨,有,好……好看?”
疑惑的语气裹着别扭口音,似从水底咕噜咕噜冒起的气泡。
“不好看,”江岁寒转脸过去,正对上鲛人满面的疑惑,连着那双没有瞳仁的白金眸中,都染上了淡淡的不解。
他眨巴了两下眼,似是在问江岁寒,不好看为什么还要去看?
同这鲛人也相处了几日,江岁寒大抵是摸清了他的脾性。
此鲛不言不语时,凭借生人勿进的气场和那条足以扇风动海的长尾,就颇有一股海中霸主的味道,足以将人唬得退避三尺。
可一旦让它开了口,那股由鲛人自身所携的威慑和霸气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留下如同煤烟灰一般的傻气了。
江岁寒看了他一眼,道:“我在等它打雷。”
“打……雷?”
鲛人仿着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念出声,古怪的音调像是山谷中重重远去的回音。
在这个问题上,江岁寒没有打算和鲛人细说,尽管他是唯一一个,发现江岁寒身魂不容的人?额……鲛?
江岁寒只是微微一颔首,又道:“捕获你的地方我已经派人去查看了,只是尚且没有发现你的胞弟。”
鲛人眉心狠狠拧起,果不其然被引开注意,再顾不得打雷之说。
他长而宽大的尾鳍不住用力拍搅水面,搅起大片白沫似的水花溅洒一地,像是落了一层厚重霜雪。
嵌着锋利尖锐甲片的掌蹼在水箱壁上不住挠滑,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江岁寒眉心一蹙,却没有出言阻止。
鲛人眸光凛冽,似恨不得将人饮血啖肉,他恶狠狠地道:“魔人,可恶!死掉!”
话音刚落他又想起,眼前的江岁寒如今也是一个魔人,便忙道:“不不不,你,不,可恶,不……不死!”
听着这险些将自己都绕晕了的拗口腔调,江岁寒终忍不住轻轻露了笑。